第一件惩处,葛翎好像是接受了,他赤着那双泥巴脚,站在“早请示”的地方,低垂着头,看上去是在悔罪,其实心里翻卷大潮,正在做着尖锐的思想斗争:“是像一个革命者那样,真正地捍卫毛泽东思想的纯洁,还是用祭‘神’的语言假检查图得眼前平安?难道你十七岁参加革命时是为图太平吗?葛翎啊葛翎!考验你党性的时候到了!”无数个问号,像城市里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在他头脑里时明时灭。但当他被押到批斗会场时,他决心闯“红灯”了。他不但没有承认自己有任何错误,反而把郁积在老共产党员心中对党的忠诚,像炮弹出膛那样,带着火药的硝烟,携雷挟电,喷向了批斗会会场。他从唯物论的物质第一性,联系到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从《共产党宣言》谈到巴黎公社时诞生的《国际歌》,又从《国际歌》歌词中“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的名句,引出了一条公式:“神”是没有的,把毛泽东思想比作“神”,就完全阉割了毛泽东思想的精髄,是对毛主席最大的诬蔑,是有人想架空毛主席……
葛翎的“检查”还没有讲完,就被章龙喜拉下讲台。秦副局长立刻宣布,葛翎的言论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言论,要对他进行隔离审查。而且通知他的秘书——当年办“砸烂公检法”战报的刀笔小吏章龙喜,整理葛翎的材料。但材料整理出来之后,林彪粉身于温都尔汗,“早请示,晚汇报”“一句顶一万句”以及“最最最最”的阴谋破产,那个想用“祭神仪式”来毁灭毛泽东思想的小舰队,在历史的狂涛中沉舟灭顶,葛翎才免于过早地穿上灰衣裳当上劳改犯。
1975年夏天,在落实毛主席“三项指示”时,经过近十年劳动的葛翎,回到劳改处处长的工作岗位上。办公室那把椅子还没坐热,历史上的黑潮卷了回来——“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了。葛翎的“反毛泽东思想”的问题,重新写在秦副局长桌上那本台历的日程上。1976年初,趁葛翎视察监狱的罪犯改造工作时,秦副局长命令局里几个喽啰,花样翻新地对葛翎搞了一次“火力侦察”,撬开了他的办公抽屉,检查了葛翎所有的笔记本和往来信函,从一个纸页发黄的笔记本上,发现了葛翎这样一段话:
不要把毛泽东看成神秘的,或者是无法学习的一个领袖。如果这样,我们承认我们的领袖,就成了空谈。既然是谁也不能学习,那么毛泽东不就是被大家孤立起来了吗?我们不是把毛泽东当成一个孤立的神了吗?
秦副局长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靠血洗省公检法单位起家的“武斗”专家。虽然,他的外表并不狞恶,修长的身条,嘴角总带着微笑,那双眼睛,简直还有点女性美,似乎很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斗量,在武斗场上他以手黑出名,常常笑着就把匕首戳进对方胸膛。他虽有秀才之相,实无一点才情,属于“绣花枕头——一肚子草”的类型,他很少看书看报,接受“中央首长”的指示却一丝不苟。葛翎这个发黄的笔记本到了他的面前,他简直欣喜若狂,他从发黄的纸页上判断,葛翎“反毛泽东思想”由来已久,立刻给葛翎打个长途电话,把葛翎叫回省局。本来,他对葛翎的“火力侦察”,是用葛翎办公室失盗的名义来遮羞的,既然发现了“矿藏”,捉住了“尾巴”,连这层遮羞布也丢开了;他把葛翎叫进自己办公室之后,公开承认是他亲自主持的这次政治侦缉。
葛翎的脸气得煞白,几乎是喊了起来:“我抗议对共产党员搞法西斯专政!”
“这个历史时期,就是要专你们这些‘走资派’‘还乡团’的政!”秦副局长笑容可掬地说,“你一贯仇视毛泽东思想,这次定你个‘现行反革命’帽子还便宜了你!”说着,他把葛翎在干校的所谓罪行一一述说,又把“火力侦察”中查抄到的那段话,缓缓地读给葛翎听,然后递给葛翎一支蘸水钢笔,“有言有行!这段话等于‘反标’,白纸黑字,在结论上签字吧!”
葛翎是个内热的人,虽然五十多岁了,血管里流的不是冰冷的水,而是沸腾着的热血。他没有掩饰内心的愤怒,只用那双在水田里干了多年活儿的手,轻轻一折,蘸水钢笔就断成两截,他嘴唇哆嗦着质问秦副局长:“林彪搞‘最最最最’的年月,你没有敢定我葛翎的罪,林彪死了几年了,你……”
秦副局长脸上不带一点怒意,但是眉毛压得一高一低,他装出一副文绉绉的样儿说:“那时候,让你这条大鱼砸破了网,现在首长有指示,对你们这些杀回来的‘还乡团’一个个地过筛,不能再放一个过网!”
“还乡团?”葛翎听着扎耳朵的字眼,差点跳了起来。
“冷静点!这是历史给你们的新称呼!”秦副局长不动声色地微笑着。
葛翎把折断的钢笔往桌子上一拍:“行了!你知道我那笔记本上的话是谁说过吗?”
秦副局长笑而不答。他确实不知道这话是谁说过的,但不能露出草包的本相,便用笑给自己遮丑。
“告诉你!”葛翎用拳头擂着桌子,“是周总理在第一次青代会上讲的,你不是在给我定罪,是在审判敬爱的周总理!我抗议!”
刚才秦副局长心里有点吃惊,葛翎吐出了周总理的名字,他反而笑得更坦然了,顺手把一张《文汇报》扔给葛翎:“‘党内最大的走资派’,扶植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上台。葛翎!这指的是谁?”
葛翎把报纸仔细地看了两遍,头脑嗡的一声涨大了。秦副局长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把结论递到葛翎面前,抛出自己衣兜里的钢笔,说:“折了蘸水笔,还有自来水笔,来,签字吧!还能落个态度老实!”
葛翎猛然回身,夺门而出。他去敲对面刘局长办公室的门。秦副局长跟在葛翎身后,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你想找刘局长吗?他把你们这批‘还乡团’放回局里,犯了路线错误,到五七干校顶替你去了!”
葛翎无法控制心中的狂怒,在楼道里指着秦副局长的鼻尖,嘶哑地朝他喊道:“林彪搞‘最最最最’的阴谋,‘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你们和那黄沙盖脸的死鬼,伙穿一条裤子……对毛主席、周总理——”愤怒哽咽住葛翎的喉咙,他再也说不下去,转身走了几步停下来,憋出断续的几个字:“我要上北京……揭发控吿你们!”
“早就算计到你这老家伙会去中央捣乱!不过晚了,我们已经给你找好了地方!”秦副局长朝早已站立在楼道口的一个民警,挥了一下手势命令说,“把他押送河滨农场交给章龙喜,半路上如果不老实,给他戴上狼牙铐!”
葛翎吃惊地望了一眼,楼道口已准备好他的行囊,吉普车响着喇叭,催他上车。于是,他把绿军毯一夹,上了车,偏巧吉普车半路抛锚,他和那个年轻的民警步行来到河滨农场,当了既无刑期又无法律手续的犯人。
路威一字不漏地听着葛翎的陈述,他眼帘里噙着的泪水,已被内心炽烈的火焰烧干,他用拳头擂着自己的大腿骂道:“这群杂种日的,戴着红帽子,藏着白狗子的心,念林秃子的经,走赫秃瓢的路,让共产党员来蹲监狱……这到底是谁专谁的政?!”
葛翎示意路威压低点嗓门,朝帐篷外边指了指。
路威反而喊起来了:“我不怕局里那个‘秦桧’,也不怕章麻子……来!你的脚暖过来了,先穿上这双军靴!”
葛翎无论如何也不肯穿那双大头军靴,他从炉台上拿下来那只烤干了的鲇鱼头鞋,穿在脚上想站起来,身子晃摇了一下又坐下了,原来腿上的伤口流出脓血,红肿了一片。
路威说:“你骑上我那匹马,回农场医务所!”
“我不骑!”
“老葛,你骑上!我命令你!”路威一急,瞪起了眼睛,朝葛翎喊开了,“在朝鲜我听你的,在劳改队你听我的!”
“老路,你考虑一下后果!”葛翎劝阻地说。
“老葛呀,如果每个党员肩膀都不敢担分量,入党干啥?”路威有点真急了,“何况你又不是真正的劳改犯,即便你是犯人,党的政策你比我还熟悉,还有个革命的人道主义哩!来,别啰唆了!”
葛翎还想推却,路威猛然一弯腰,把葛翎背了起来,迈着锤头般沉重的步点,出了帐篷。
四
北风,白雪。
红马,灰衣。
葛翎坐在马背上。
路威在旁牵着红马的丝缰。
葛翎的泪水猛地涌上眼帘……世界上有什么情谊比真正的共产党员之间的情谊更为真挚?透过泪光,他看见大渠工地上的灰色人流,都在看着出现在劳改队的奇迹。葛翎在马上挺直了腰板,浑身感到增加了无限的热力。在穿过插着三角红旗的警戒哨时,一个长着广东人脸型的年轻战士,一时没看清牵马的是农场场长,持枪高喊一声:“站住——”
路威从马侧闪出身来:“小杨,是我……”
“场长!”这个虎里虎气的战士,睁着一对惊奇的眼睛,“这是……”
路威毫不含糊地回答:“这是个没有罪行的犯人,是劳改处处长葛翎。”
“为什么穿……”小战士依然不能理解。
路威跑上去,在警戒哨的炉火旁点着一支烟卷,他拍拍小战士的肩膀说:“小杨!这几年咱们这个垃圾箱,既有狗粪,也有真金。”
小战士茫然地点了点头,目送着红马驮着这个穿灰衣裳的犯人走远了。
雪,越下越大了,葛翎望着雪雾茫茫的原野,忽然想起那个老犯人,这个人也像眼前一团迷雾一样不可捉摸。葛翎下意识地感到,似乎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藏在这个老犯人背后,于是,他问路威:“那个犯人班长叫什么名字?”
“马玉麟!”路威在雪原上用力吸着烟。多熟悉的名字,可是葛翎想不起似乎在哪儿见过面。
“我从朝鲜回来,他就是老号了。解放前当过‘还乡团’‘红眼队’,一解放就抓进监狱了,从死缓改无期,从无期改有期——”
“是不是冀东人?”葛翎的心狂跳起来。
“冀东昌黎人。”
“他爸爸是恶霸地主,叫马……百寿,被我方在土改时镇压!”
“对!老葛你认识他?”路威仰起头来,注视着马背上的葛翎。
“他有个绰号,叫‘小寿星’。”
路威勒住马缰说:“老葛,你在哪儿认识的他?”
葛翎脸上掠过一阵激动,他找到了老犯人对他进行折磨的最本质的原因。那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也是一个飘落着大雪的冬天,燕山山脉的高山峡谷披上千尺白发,万里长城的烽火台戴上峨峨银冠;可是长城脚下的马家寨灯火通明,爆竹的红绿纸屑与雪花同飞——土改工作团镇压了马家寨恶霸地主马百寿之后,在山坡上搭起戏台上演马百寿的罪恶家史。
葛翎这个土改工作团团长,压抑不住欢欣的感情,亲自上台扮演恶霸地主马百寿。这天晚上,尽管大雪纷飞,马家寨周围的村村镇镇,还是提灯携火地到这儿来看欢庆翻身的文明戏(冀东人当时称之为文明戏)。
葛翎攀着梯子,在戏台中间挂起一张毛主席戴着八角帽的半身相片,向看戏的翻身农民讲,没有毛主席就没有解放区,就没有农民翻身的胜利果实,也就没有明天的新中国这个朴素而真挚的道理。然后,“文明戏”开始了。由于马百寿的特征是眉毛又密又长,像个寿星佬,葛翎特意用麻皮粘成两条扫帚眉,手拄着一个龙头拐杖出了台,迈着地主老财的四方步数落着:
一根棍,我拄着,
两撇小胡我捋着;
三炮台,我抽着,
四合大院我住着;
五魁首,我划着,
六条狼狗我牵着;
七成租,我收着,
八抬大轿我坐着;
九只鹰,我架着,
十个寨子我管着……
葛翎惟妙惟肖地表演,马家寨的戏台下,大人们响起一片炒豆子似的巴掌声,孩子们手中的无数雪团飞向舞台,打在葛翎身上、脸上……葛翎带有个性化的表演,激发了台下强烈的阶级仇恨。就在这时,山脚响起枪声,放哨在山路的贫农团来报告:马百寿的儿子——马玉麟领着还乡团,还勾来了国民党县大队的顽军,杀回村子来了。
当时冀东十三团一个骑兵连,正在口外休整,葛翎首先疏散了台下老老少少,命令工作团的小秘书翻过口子去给部队送信,然后带领工作团和还乡团交了火。大雪纷纷扬扬,枪声响成一片,工作团边打边退……葛翎忽然想起舞台上还挂着毛主席像,这张相片是新四军支援冀东十三团,攻打遵化县城的“高丽棒子”(日本在朝鲜拼凑的伪军,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他们拒绝向我军缴械,固守遵化县城。夺城的战斗打了一个多月)时,一个新四军首长送给冀东部队的。这张放大的毛主席相片,一直伴随着葛翎东征西杀。行军时,他把相片揣进胸口,夜宿时,他把它放在枕边。葛翎生怕这张照片落在“还乡团”“红眼队”手里,他奋不顾身地冲杀回去,冒着机枪扫射的弹雨,爬上山坡上的舞台……但这时候,还乡团冲进了马家寨,葛翎被敌人捕获了。
第二天天刚微亮,还乡团赶来全村的乡亲,聚集在马家祠堂里的广场上,叫乡亲们看对葛翎剖膛挖肝,祭祀马百寿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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