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玉麟用一桶冷水,劈头向葛翎浇来,开始准备匕首,对葛翎剖膛。正在这时,一个还乡团的人跑进祠堂来报告:八路军一支骑兵进村了。马玉麟从怀里拔出手枪,想在撤离时了结葛翎性命,贫雇农蜂拥而上,和还乡团展开夺枪的肉搏,马玉麟开枪时手腕挨了老贫农一枪托,子弹带着尖厉的呼啸射了出去,没打中葛翎要害,打穿了葛翎的左小腿。马玉麟仗着年轻力壮,翻出后墙仓皇而逃……
乡亲们把葛翎从大梁上解救下来,葛翎头部被打成血葫芦一样了。
军区医院对葛翎进行紧急抢救,一个月后,葛翎头上蒙着绷带纱布,又出现在土改第一线了。
葛翎在纷纷扬扬的白雪中,坐在马背上,向路威讲述发生在三十年前的往事时,心情激动而悲愤。他说:“……真想不到,三十年后,我们在大墙之下见面了,这个家伙用尽心机,折磨我这条伤腿,这个伤疤还是他的一颗子弹给我留下的……老路,你想想,这是不是历史正在开倒车?……”
路威没有即刻做出回答,他严肃得像个石雕。
马蹄哒哒地叩打着封冻的大地,飞雪的驿路显得格外漫长而遥远。路威瞧着棉朵似的雪团,认真思考着葛翎的询问:一个还乡团头子,政府在解放初期,没有杀他的头,已经是对他的宽大,即便是他再长着一个脑袋,怎么有胆子对葛翎进行这样残酷的报复?!路威顺藤摸瓜,马上想到三块豆腐干高的章龙喜。把葛翎编到马玉麟这个犯人班里,是他的鬼点子;因为刚才他翻阅犯人花名册时,认出是章龙喜的笔体。看透这层窗户纸,路威血如潮涌,他感到心里灼热难耐,索性敞开旧军大衣的前襟,又用手解开内衣扣子,任风雪吹打他毛茸茸的胸膛,好像这样他心里才舒畅一些。他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粗声地骂道:“杂种日的章麻子,你这条毒蛇,你他娘的算是哪一家的政委?是国民党的政委!政治工作真算叫你做到家了!”
“他不过是个马前卒子,”葛翎说,“背后——”
“我路威看得一清二楚,这是房檐上的冰锥——根子在上面。就像脚镣的铁环一样,一环连一环,一直连着中央那个‘造反派’出身的大人物,一直连着中央那几个白脸奸臣,他们像群天狗,想吞掉太阳!”路威双目喷火,胸脯起伏,似在对茫茫雪原发泄着内心怒火。
之后,两个人都沉默着,不再说话了,静听着风雪在大地上呼啸。古老的黄河啊!往年到了三月早春,原野已经一片新绿,而1976年早春时节,天地冰铺雪盖,四处一片萧条。
“迎春花——”葛翎在白茫茫的雪雾中,似乎看见了一点金黄色的东西,向路威指了指。
于是这匹马直奔向了风雪中闪烁着的迎春花。他们的年龄爱好,都和花没有一点缘分,但这时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促使,竟然真的朝那片金黄的斑点奔了过去。
到了近前,两个人都失望了,这不是什么迎春花,是一个姑娘的黄色头巾,在风雪中出没闪烁。姑娘在漫天风雪中,突然发现这奇怪打扮的“骑者”和“马夫”,兴奋地朝他们这里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同志——等我一下!”
随着女孩子尖细的话音,一个中等个儿的姑娘已经站立在葛翎和路威身边。她身材窈窕结实,虽然她黄头巾裹着的清秀面颊上冒着汗涔涔的热气,但仍然显得英姿勃勃,让人感到似乎不是一个经过长途跋涉的来者,而是黄河附近的村镇姑娘。当姑娘用手拍打身上的积雪时,才露出城市姑娘的装束打扮:她穿着一件南方姑娘喜欢穿的浅灰色短大衣,下身穿一条藏青色哔叽裤子。最让葛翎和路威注意的,是姑娘穿着一双高帮的单球鞋,雪水渗湿整个鞋帮,她竟然感觉不到有一点冷。姑娘抬起头来,想向马背上的葛翎询问什么,但“劳改”两个大字,使姑娘敏感而恐惧地低下了头,腼腆的目光投向了路威:“请问,这儿是河滨农场吗?”
路威看着这风雪中的来客,点了点头:“是河滨农场,你……”
“我……”姑娘难为情地低垂着头,“我是从北京来的,到这儿来探望一个……一个……罪犯!”“罪犯”这两个字,她声音吐得很轻,轻得像棉团落地,吐出这两个字之后,她两颊绯红了一片。
“听你是南方口音,怎么从北京来?”路威亲切地给姑娘拍了拍肩头上的雪屑,“又赶上这样的倒霉天气!”
也许是路威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和亲切的询问使姑娘感到了温暖,她笑笑说:“我是西南地区体操代表队的,刚在北京参加完了选拔赛,回来路过这儿,顺便看看……看看……”姑娘话到舌尖顿住了,她看了路威和马上的劳改犯一眼,好像感到在陌生人面前已经过多地袒露了自己的心声,而在这块劳改犯聚集的土地上,应当有点防范。
路威那双裹在大胡子中的眼睛,在二十多年的农场生活里,曾多少次看到这样的纯洁而又带着恐惧的眼神,这些初次探望犯人的来者,踏上河滨农场的土地,好像到了野兽囚笼旁边一样,充满着恐惧和不安,这个姑娘目光流露的正是这样的神色。于是,路威尽量放缓语气对姑娘说:“我知道你是来看谁的!”
姑娘骤然地扭过头来,再一次审视地望着满脸络腮胡子的路威。他样子那么粗犷,比马上穿劳改服的人还显得粗鲁,她想:这一定也是个犯人,可他怎么能猜到我的心事呢?
“你是来看高欣的!”路威脱口而出。
姑娘像触电一样呆住了。
“我还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周莉,对吗?”
“对,对!”叫周莉的姑娘从惊愕转为惊喜,情不自禁地用手攀住路威的胳膊,激动地说,“你是和他在一起劳改的?他向你提过我吗?怎么说的?我给他发了八封信,他怎么也不给我一个字的回音?嗯?”姑娘郁积在心底的话,一下都迸发出来,长长的睫毛上闪烁着露珠般的泪花。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摇着路威的胳膊说:“半年多,他一定瘦了,是不是?你说话呀,老同志!”
路威眼皮有点发酸,一个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劳改犯,居然能吸引这样一个纯洁的少女,顶风踏雪,千里迢迢来探望他,这在他二十多年劳改农场场长的生涯中,虽有所见,但微乎其微。“劳改”两个字像怕人的瘟疫,人们都躲得远远的,甚至明知入监的亲友纯属冤枉,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很不低的道德标准了;而眼前这个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孤身一人,穿过茫茫雪原,敢于踏上这块不光荣的土地,已经是向世俗的挑战了。路威很怕看见这样一颗灵魂受到一点委屈,便安慰周莉说:“他身体很好,在劳改队当统计员,工作干得很不错……”
路威越是陈述高欣的优点,姑娘的眼光越显得悲凉,她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化成一串晶莹的泪水滚了下来:“你看……他有希望改有期吗?二十年,十五年,十二年,八年……”
“只要我在这儿当一天场长,我就不能对高欣的问题装看不见!”路威对着那泪人儿说,“责任事故,不受任何处分一下变成无期,从零一下变到无限大,我们这个伟大国家,还有没有法律?那些披着‘革命’外皮的‘秦桧’,该赏他们一颗子弹——”
葛翎用脚踢了一下路威,路威才发现自己是在高声喧嚷,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您是场长?”周莉仰起那双泪眼,似在茫茫暗夜突然看见了一线曙光,“那您救救高欣吧!我们在全国运动会认识的,后来他在南方田径对抗赛中,破过国家纪录,我爸、妈,还有我,都很……喜欢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今天你来得正巧!”路威说,“他押送两个坏蛋上禁闭室了,回工地正好路过这儿。在冰天雪地里见上一面,虽然冷点,可以随便谈谈;要是到监房去‘接见’,只有半个小时的会见时间,还有人看着。周莉,怎么样?”
周莉两眼闪着兴奋的泪光:“行,场长!我愿在这儿冻上一夜,只要能见到他……”说着,她把背上背着的一个网袋,如释重负地放在雪地上,掏出手绢擦着脸上的汗水,嘴角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意。
这时,雪雾茫茫的对面,出现了“灰衣人”的朦胧影子。路威向姑娘耳语了一声:“来了!”姑娘的嘴唇激动得哆嗦起来,她望着越来越近的人影,用手绢再一次擦她清秀面颊上的汗滴,擦她脸上的泪痕……好像怕一点点不愉快的痕迹,都会影响这次人生最可贵的会见。
但姑娘渐渐皱起眉心:雪幕之中分明走过来两个人影。路威也惊奇地张大嘴巴,因为他看出来,走来的不是押送坏家伙的高欣,而是被押送的马玉麟和俞大龙。
路威一声雷吼:“你们两个怎么回来了?”
俞大龙挺着脖子没有回答,马玉麟点头哈腰地说:“是……是这么回子事,高欣去狱政科拿禁闭室的钥匙,碰见了章政委。章政委问了前前后后的情况,说……该进禁闭室的,不是……我和俞大龙,该是高欣,章政委把他送禁闭室里去了——”
如同一声霹雳,打在三个人心里。
葛翎极力镇静自己,为使自己没有从马背上掉下来;周莉晕红的脸,瞬息之间变得像雪片般苍白,她踉跄了几步,路威顺手在旁边扶住了她歪斜的身子。姑娘稍稍镇静一些之后,路威两步迈到马玉麟和俞大龙旁边,两手握紧了拳头,狠狠地朝两个人脸上打去,葛翎跳下马来也阻拦不住。路威一边挥拳,一边吼叫着:“我路威当了二十多年场长,没动过犯人一个指头,今天,我要惩处你们两个坏蛋!滚!滚回去!听候处理——”
马玉麟和俞大龙无可奈何地返回监房。
路威面色铁青,牙齿打战,葛翎对着这个老战友的耳朵,一连喊了三声“冷静点”,路威只是机械地点着头。他把葛翎送往医务所,又在招待所安置好千里迢迢来探监的姑娘,然后,跳上枣红马,大头军靴一夹马肚子,烈马咴咴地叫了两声,在原地兜了个圈子,一溜烟似的朝监狱铁门之外的狱政科飞奔而去。
五
一团烈火在路威心中燃烧,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冒烟,就是满天的鹅毛大雪立刻变成倾盆大雨,也难熄灭他胸中的千尺怒火。在马背上,他想起了许多事情:在朝鲜战场上,敌我营垒分明,看见钢盔上标着U.S.A.记号的,就是瞄准射击的敌人;可眼下,革命口号叫得山响,马列和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头上戴着红帽子的人,明明是在拆无产阶级专政大墙下的地基,手枪却不能朝他们射击!辩论嘛,路威又没长着那三寸不烂之舌,这让路威感到压抑、窒息、焦躁。一路上,他心急火燎,考虑着该怎么样对付这个五短身材的章龙喜,他决定避开空头理论,专谈实际问题。
挑开棉门帘,狱政科青烟缭绕,干部们围坐在一张会议桌前,学习“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件。路威习惯性地把破旧军大衣用手向左右一分,满面怒容地把会场巡视一周,然后随便端起一个干部的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用袖口抹了抹枯干的嘴唇,问:“章政委呢?”
有个干部回答:“去禁闭室送高欣去了!”
“同志们!党把我们这些干部放到这儿是干什么的?是叫我们放羊吗?把‘羊群’往工地上一撒,我们跑到炉火旁边来念‘经’!什么是‘右倾翻案风’,对大墙下的罪犯放松我们的改造工作,就叫‘右倾’,万一罪犯们出了事情,逃跑了,炸狱了,我们……”路威伸出冻裂的粗大手指,指了指毛主席像说,“我们对得起毛主席对我们劳改工作干部的期望吗?大家都知道,周总理离开了我们,主席又有重病在身,我们这样坐在房里改造罪犯,能叫他老人家放心?嗯?”
被章龙喜圈在这里的十几个劳改队队长,恨不得早点离开这间受罪的屋子,路威几句话,给这些干部壮了胆量,一分钟之后,屋里就剩下路威一个人了。锻工出身的路威有个闲不住的习惯,看见满地火柴棍和烟蒂,甩去那件破旧的军大衣,从门后拿来一把扫帚,开始清扫狱政科办公室的卫生。刚刚清扫一半,章龙喜一挑门帘,走了进来。
空空如也的办公室,先使他惊愣了片刻,但看见弓腰扫地的路威,他很快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大凡靠刀笔起家的黑秀才,都很怕真刀真枪的硬汉子,章龙喜也不例外。自从他来到河滨农场,从狱政科科长提升为政委以来,他竭力回避和路大胡子发生正面冲突。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路威和他是两股道上跑的车,终究免不了有一场火拼,但章龙喜认为火候不到,最好用“上面握手,脚下使绊”的手段比较妥善。他淡淡的眉毛下的那双眼睛,时刻注视着路威的一举一动,寻找有利于他的战机。今天葛翎刚到劳改队,章龙喜首先对马玉麟做了“政治工作”,后来又以冠冕堂皇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学习为名,把劳改队的干部调离引黄工程工地,这不但给葛翎来了个下马威,而且制造了斗争的契机。果然,章龙喜的苦心没有白费,葛翎到了工地,引起了高欣和俞大龙的格斗,路威也卷进这场风波中来了。眼前,路威又公开冲散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学习,犯了当前最大的政治错误,章龙喜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把斗争升级,抓来监狱的整个领导权。他装出没有看见路威的神态,对桌椅板凳发威:
“这样重要的学习,怎么人都走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