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物不是别人,就是跟在军犬后边慢慢走来的老场长——寇安。他身材细高瘦弱,在月光下,满头白发闪着银光。由于他心甘情愿担当菜园看守的关系,他习惯拄着一根枣木棍子,日日夜夜围着果园、菜园巡逻。看上去,他是个严肃而沉默的老人;似乎从“反右倾”被罢官之后,他对一切都不太关心,只关心他那块菜地、果园以及他身旁的那条狗。其实不然,从宏观宇宙的变幻到小人物的安危祸福,都在他的视野之内,都揣在他这位身在马下的老者胸怀之间。
朋友,这样写似乎太抽象了,我现在把中秋之夜寇安老头和“铁猫”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写给你,你就会对这个人物一目了然了。
“张铁矛——”寇安走到“铁猫”身后,叫了一声。
“铁猫”缩回了伸向葡萄架的手,当他发现站在他身后的是寇安,脸上变得非常坦然,他站起身说:“寇场长,我给他……摘点葡萄!”
“不用摘了。”
“为什么?”
“我下午刚刚送去!”寇安老头脸上对这个偷葡萄的贼,毫无一点轻蔑的表情。他沉吟了一会儿,关切地问道,“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铁猫”腼腆地笑了笑:“我还没有动手写。”
寇安马上皱紧了眉头:“为什么还不写?”
“我想……我在劳改队待着也不错!”
寇安猛然举起手中的枣木棍子,严肃地说:“这儿是好人待着的地方吗?简直是个混蛋!”
“可是寇场长,阎队长能把我的材料往上转吗?他一直把我当成惯窃呀!”
“你要对他说,你只偷吃过一次点心!”
“他不相信。”
“那……你把材料写完之后交给我!”
“你?”“铁猫”惊讶地抬起了头,那目光似乎在说,“你不也在‘马下’吗?怎么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寇安揣摩透了“铁猫”的心思,拍拍他的头顶说道:“我是经过大阵势的一匹老马了,可以承受更大的冤屈。可是我不能看着你这样的娃娃受委屈!局里有我许多老战友,能查清你的问题。”
“铁猫”垂下了头,脸上并没有呈现出一丝喜色。
“你怎么了,为啥像挨了霜打一样?”
“我……”
寇安老头有了火气:“有话你就说嘛!”
“我……我是个没家的人……”“铁猫”一双乌溜的眼睛里闪出泪光,“就是叫我离开劳改队,上哪儿去找我的窝?”
“这用不着你操心。先把材料写出来,你记住了没有?”
“铁猫”“嗯嗯”地应了两声,算是回答。
“回房睡觉去,把摘了的葡萄放在床子里。”寇安像爷爷对待淘气的孙子那样,拍拍“铁猫”身上的尘土,拉着那条军犬径自走了。
朋友,在我看来,“铁猫”一定会按照这位慈爱长者说的那样,放下手里的葡萄,转身回住房去。不,我想错了,“铁猫”看着寇安老头走远了之后,把葡萄往小褂上一兜,朝果园拐角的一个窝棚跑去了。
我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去探索“铁猫”生活的全部秘密呢?反正我忘记了午夜秋寒,在高低不平的畦埂上,一直尾随着“铁猫”朝闪着灯亮的窝棚奔了过去。
他钻进窝棚,麻利地掩上了门。
我屏住气站在门口,从门缝的空隙中向里望着。看见“铁猫”先把葡萄放在旮旯,然后从裤子兜里掏出一个明晃晃的塑料袋。我头脑立刻轰鸣了一声:噢,原来他把舍不得吃的大米饭,也带到这间小窝棚里来了。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是窝赃的贼窟?朋友,当我悄悄走进窝棚时,简直是目瞪口呆了。“铁猫”的蚊帐原来也支在这儿!此时此刻,他一手提着马灯,一手分开蚊帐,俯身向床上巡看什么。我轻轻走到他身后,从他肩上向蚊帐里望去,里边不是什么贼赃,竟是一个沉睡的小男孩,从他圆乎乎的脸蛋和那绺下垂的头发上,我立刻分辨出这是黄鼎带进劳改队的小尾巴——六岁的小黄毛!
亲爱的朋友,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当时的心情,我想就是大手笔的雨果再生,也很难表达出我当时心绪之万一。我似乎感到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了,肌肉僵直了,尽管大张着嘴唇,却吐不出声。“铁猫”并没发现我的存在,他俯下身子,像母亲俯视婴儿那样,仔细端详着小黄毛酣睡的脸……他那专注而神往的神态,怎么能和贼这个肮脏的名词相连?他,分明是一个世间罕见的伟大母亲。
几秒钟之内,我似乎一切都清楚了,原来他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这个比他更小的弃儿。黄鼎因为“少尉”的诬陷而进了禁闭室,父子俩离群索居的窝棚(黄鼎带着孩子进劳改队,不适于住在集体宿舍)就剩下小黄毛一个人了。尽管好心的炊事员奉“罗锅”队长之命,每天给这只羽毛没长全的“雏鸟”送饭时,尽量给予照顾,但是,这身旁没有爹娘的孩子,还是非常凄苦的。他,就是他——十七岁的“铁猫”,或许很早就扮演了一个母亲的角色。此时,他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挥动手中的一把芭蕉扇,神往地坐在床沿上,为小黄毛扇着额头上的热汗。他那虔诚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小黄毛的脸,似乎那静静睡着的孩子,真的就是他的婴儿。
朋友,我眼睛突然一阵酸胀,泪水一下淌出眼眶。我想立刻伸出我的那只手,攀住“铁猫”的胳膊,告诉他:“我……我明白了!”但是,我那只手无论如何也不受中枢神经的支配,伸出去,又马上缩了回来——因为,我记起了,就是这只手,曾经打了他一拳。
由于心理上的连锁反应,我不觉朝“铁猫”的眼角看看,似明似暗的灯光下,那块小小的疤痕虽不显著,但依然像刀锋一样扎我的眼睛。所幸“铁猫”全然没有察觉我的窥视目光,他放下扇子小心翼翼地给小黄毛擦着汗珠。如果这时候他猛然回头看见我,我将不是平日的叶涛,而是“圣母”脚下的一个惶恐的幽灵。
我真想扭身退出这间窝棚,但我感到那样做将是一个自私和可悲的弱者,将玷污“人”这个最庄严的称呼;我勇敢地挺直胸膛,向他伸出那只并不太干净的手。谁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偶然的巧合,“铁猫”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合上蚊帐,向窝棚角上走去。那儿悬挂着一个小小的蝈蝈笼子,一只大肚的青蝈蝈,吃饱了倭瓜花,唱着夜歌。他大概是怕这只不知疲倦的“歌星”搅醒了小黄毛的睡梦,把蝈蝈笼子轻轻拍打了一下,果然,那笼子中的小虫子因受惊而停住了高亢的歌声。然后,“铁猫”蹲下身子,从小黄毛的铺位下面轻轻搬出一个破木箱子,把他带进窝棚里来的葡萄和一兜大米饭,塞进箱子里。就在他启动箱盖的一刹那,我借着一线柔弱的灯光看见,我的那筒牛肉罐头,还有“少尉”报失的那件印度绸衫,以及白葡萄、秋黄瓜之类的水果、蔬菜……都装在这只破得如同蜂箱一样的木箱里。
亲爱的朋友,“铁猫”在我面前,此时此刻已经完全透明了,透明得如纯洁的水晶玻璃!我理解了他行为的全部意义:叫这个见不到爸爸、早就失去了妈妈的小黄毛,生活得更美好。但使他担起母亲担子的力量源泉,和他童年时丧失了母爱不可分割。他以己之心度小黄毛之心,因而宁受皮肉之苦,也要叫小黄毛活得愉快。虽然为了使小黄毛幸福,他所施行的手段可能不为世俗所赞许,但他并不自私,灵魂也不卑鄙——因为他不是为自己幸福而活着,而是为了比他更可怜、更稚嫩的一株小草而施肥浇水。
我完全陷入深沉的思索当中,痴呆得如同一根柱子,站在他的身后。如果不是那只午夜的“歌星”——蝈蝈,又开始喧叫,我也许还不会被他发现;听见那小动物的鸣叫声,“铁猫”猛地直起身子,再一次伸手去拍打蝈蝈笼子,无意间他的手臂碰到了我的衣襟。我从痴呆中清醒过来,他迅速地扭转头。
那是一张惊恐万状的面孔,但当他看见身后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若即若离的朋友时,苍白的脸蛋上露出腼腆的微笑,两颗小虎牙牙尖在闪闪发光了:
“叶涛……是你……”
“是我!”
“你都看见了?”
“是那样。”
“那我用不着对你说了。”他低垂下手,闭住了嘴。
我低垂的头,却猛然仰了起来:“你该说,该说……为什么你长期瞒着我?”
“何必叫你也为小黄毛难受呢?”他淡淡地笑了笑,眉宇之间出现他不该有的浅浅的皱纹。
“在批斗你的会上,你为什么故意用谎话激怒我?”我紧紧摇着“铁猫”两只手说,“你说你是个贼,牛肉罐头早化成了大粪?!”
“我想要你用皮带抽我。”
“为什么?”
“你不动手打我,‘少尉’会说你包庇我,会让你和我一块挨斗。”
我眼帘立刻潮湿了:“‘铁猫’……你怎能这样?”
他眼里也溢出泪水:“我应该这样,因为你是个好人。”
我抚摸着他眼角那块疤痕:“还疼吗,‘铁猫’?”
“那是‘少尉’皮带环打的,和你那一拳没关系。”他那张痛苦的脸上,故意露出一丝微笑,但两颗晶莹光洁的泪花,同时从他眼眶里滚落下来。
我的心碎了。
我掏出一块手绢给这个小大人儿擦泪,说:“别哭,‘铁猫’……”
虽然,我在劝他,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也从眼睛里泉水般涌出。我不想叫“铁猫”看见,便背过身去,躲避着“铁猫”的视线。但他终于窥测出我的全部心机,反而像大人一样安慰起我了。他说:“叶涛,这都是我的不对,你能原谅我吗?”
我没有回答,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用痉挛的五指,抚摸着他乱蓬蓬的头发。
静。
在这中秋之夜,万籁无声。
唯一的声响,便是我和“铁猫”咚咚的心脏跳动声。
银色的月光,从窝棚的空隙间洒了进来,把洁白的柔光投射在“铁猫”的脸上。他脸上的泪花滚落着,就像一尊大理石雕像的脸颊上滴落下来的喷泉水珠……他仰着头,凝视着我,似乎在他那没有爱的冰冻世界,把所有的爱都通过目光倾吐给我——一个刚刚才了解了他的人。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望着,不知过了多久。
“寇场长知道这个食品箱吗?”我问。
“不知道。”“铁猫”诚实地说,“他只知道我常常来看望这个孩子,给他送吃的。他也常来给小黄毛送水果,那个蝈蝈笼子就是他给小黄毛编的!”
“嗯!”我点点头说,“我能不能批评你一两句?”
“当然行啊,叶涛!”
“以后你不许再动别人的东西。”我说,“我的食品都可以送给小黄毛。”
他思忖着。
“再说,你把‘少尉’的绸汗衫拿来,解不了小黄毛的饥,汗衫又不能当饭吃。”
“我恨他!”“铁猫”五指攥成拳头,紧咬着嘴唇说,“他是一条毒蛇,狠狠咬了黄鼎一口。”
“那也不能用他的汗衫解气呀!”
“不只是解气,汗衫有汗衫的用处。”他拉着我的手,轻轻走到蚊帐旁边,从蚊帐里拿出小黄毛补丁摞补丁的小褂,抖着说,“你看看,这还能穿吗?”
“可是小黄毛穿上‘少尉’的绸衫,不成了大道袍了吗?”
“我有手哇!”说着,他掀了掀被褥的一角,床板上有剪刀、针线,还有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一颗红五星,“我给他剪裁一下,把这个五星往胸脯上一缝,你看……”
我摇摇头严肃地说:“我不赞成。”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把他的绸衫送回去,剪我的。”
“叶涛!”他脸上闪出不快的神色,“我就偏剪他这件。你知道吗?有一次,他对咱房子里另一个‘老帽’说过,这件绸衫是上等衣料,是他从印度弄来的绸子,已经几十年了,虽然洗得褪了颜色,可是还非常结实。”
“结实你就该拿来吗?”
“不,”他深深出了一口气说,“叶涛,你知道他怎么到的印度吗?他是当什么国民党的青年军,到过缅甸、印度……回来后,就在重庆旁边一个叫歌乐山的地方当上了刽子手……”
“‘铁猫’,这是他的历史脚印。”
他眼珠忽悠地转了一下,提醒我说:
“他用这件印度绸的汗衫当鱼钩,把黄鼎送进禁闭室,该是现行的罪恶吧!”
我头脑里如同响了一个沉雷,这才理解“铁猫”为什么对这件印度绸的汗衫如此疾恶如仇了。
五
亲爱的朋友,“少尉”之所以把鱼钩伸到黄鼎嘴边,那是因为黄鼎在我们“同类”当中书生气最足。他坦率赤诚,对人从不设防,因此成了这个垃圾箱里最不幸的人……
其实,他在1957年,已经吃过一次大亏了。那时他是B大学西语系最年轻的助教,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已经出版笔译雪莱的诗集了。由于他才华出众,再加上落生在“芙蓉国”的洞庭湖畔,江南水土把他造成一个俊逸青年。他细高笔直的身段,像一株挺拔的中国梧桐,还是大学生时,就招来了满树的“凤凰”。
不知是黄鼎鼻梁上那副眼镜妨碍了他的视觉,还是他那时年轻幼稚,反正他从一群“凤凰”中挑中了被称为校花的肖玫玫。这是一个皮肤白皙、头发微卷、面孔樱红的数学系学生。在1953年早春的诗歌朗诵会上,她站在校园绿色的草坪上,出色地朗诵了雪莱的《致云雀》,于是这只喜欢高飞啼鸣的云雀,在梧桐树上搭了窝,成为黄鼎家庭中的女主人,并在第二年生下了小黄毛。毕业之后,两人双双留校当了不同系别的助教。
初婚时他们是幸福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善于用数学计算身价的肖玫玫,从生活中发现了一条新的代数公式:名利固然可贵,但远远小于“权”。黄鼎虽然名利兼而有之,却偏偏是个缺乏“数学大脑”的书虫。以她的身姿风韵,是驾驭达官的夫人之才;当一个助教的妻子,显然是屈了她的才华,绝了她高攀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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