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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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鼎曾经在劳改队对我谈起过她,说她曾放下微积分的研究,沉湎于女人升腾历史的研究。她到市图书馆去翻阅各种资料,得到的答案是:一个女性要通向权力之门,最重要的是能够在生活的长河里,随时抓住一舟一桨,划向成功的彼岸。

    1957年反右斗争时,生活把一支桨塞在她的手里,肖玫玫第一次施展浪里飞舟的本领,她决心把生命之船驶向另一个码头。当时,担任B大学党委副书记的是个鳏夫。据教职员工小道消息,说这位副书记因为严重生理缺陷而回绝了许多可爱女神射来的情箭。肖玫玫听了这些传闻,不但不为之畏惧,反而打定了主意,决心在这位副书记身上显显身手。就像她在数学系当学生时解一道难题一样,她绞尽脑汁思索,怎样才能吸引这位不近女色的副书记的注意。经过周密的思考,她觉得过早地喷射情弹是个下策,只有在运动中以突出的政治表现先焚烧旧巢,才能慢慢在副书记的心坎上搭上新窝,然后才有可能像云雀钻天那样展翅青云。

    当时,黄鼎这个书呆子只是下意识地感到,肖玫玫不像初婚时那么依恋他。直到1957年盛夏的一天,在全校举行的批斗右派大会上,肖玫玫义愤填膺地登上讲坛,在几千人的大会场上揭露她的丈夫也是个“右派”时,黄鼎才大梦初醒,但已经为时过晚了。

    肖玫玫的揭发材料几乎是无懈可击的。她说黄鼎曾对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进行过攻击,说他曾在“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名句下面标过一个“?”,很显然,这是讥喻毛主席以帝王自比。

    朋友,你是经历过反右派斗争的,完全可以估计到她射出这颗炮弹的分量,也可以想象这颗炮弹的会场效果。对!就像你能想到的那样,会场上先是一片死寂,紧接着响起雷鸣般的讨伐口号声。反右专刊的摄影记者,镁光灯一下接一下地亮了,几分钟之内,黄鼎成了“极右派”,而肖玫玫则成了名冠全校的党外布尔什维克。面色本来就白皙如纸的黄鼎,在妻子的突然打击面前,脸色更加苍白——他晕倒在自己的座位上。

    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仔细回忆着肖玫玫的揭发。终于,他记起来了:那是她拼命追求他的时候,他俩经常在一起谈诗。在读《沁园春·雪》之后,黄鼎深为毛主席的视野广阔、手笔粗犷豁达拍手叫绝,情不自禁地在旁边标了一个“!”。肖玫玫把“!”当成“?”来揭发,完全扭曲了他的原意,因此,黄鼎写了几页纸的申辩材料,请求核实。几经请求,校方把那个诗词原件找了出来,经过用放大镜观察,诗词旁边标的又像是“?”,又像是“!”——因为黄鼎标这个符号时,肖玫玫正紧紧地依偎着他,那一竖稍稍拐了点小弯。反右领导小组起初有点犹豫,但考虑到是他妻子肖玫玫亲自揭发的问题,而且这对夫妻之间,平日又没看见有什么裂痕,再加上黄鼎的出身不好,因而,依然以“左点比右点好”为指导思想,驳回了黄鼎的申辩,给他戴上“极右分子”的帽子,送来劳改。

    肖玫玫把倒在地上的黄鼎当成攀登权力之巅的第一层台阶,这只美丽和恶毒并存的母狼——请原谅我用这个过于外露直率的字眼——唯恐小黄毛成为她继续高飞的坠石,丧失了普天下女人几乎都有的母性,把这块小石头也顺脚踢开了。小黄毛的爷爷、奶奶都在国外,而黄鼎个人没兄弟姐妹,势利眼的朋友又不愿收留这个“小孽种”,只好由黄鼎把他带到农场,成为劳改队中绝无仅有的一条“小尾巴”。

    尽管肖玫玫的灵魂是丑恶的,但在扼杀善良方面,比“少尉”罗允中道行要低得多了。举个形象的例子:肖玫玫不过是一只雏儿,而“少尉”却称得起是一只老雕。“少尉”在“冬训”(劳改队一到冬闲季节,要进行一年一度的自我批评的学习)中得知黄鼎的划右原因之后,出于他的职业后遗症,诬陷黄鼎的手段,使南宋的秦桧都要为之逊色。

    有一天,劳改队公休,“少尉”在一个自来水龙头下,洗他那件汗迹斑斑的印度绸衫。黄鼎住的窝棚附近没有自来水,他也端着个脸盆,来水龙头下洗小黄毛的脏衣裳。“少尉”先说话了:

    “怎么攒了那么多脏衣裳?”

    黄鼎出于书生的礼貌,回答说:“孩子的!”

    “唉,小黄毛真是个小可怜!”

    “习惯了,不觉苦了。”

    “他恨他妈妈吗?”

    “不,他很想他妈妈!”黄鼎赤诚地回答。

    “你呢,老黄?”

    “我?”黄鼎苦笑了一下,机械地摇了摇头。他吃力地往小黄毛汗衫的衣领上抹着肥皂,然后在一块搓板上揉搓着。

    “来,我替你洗两件!”

    黄鼎擦擦额头上的虚汗,摆摆手,表示谢谢“少尉”的一番美意。

    “少尉”并没有因为黄鼎谢绝了他而离开水龙头,他那两只充血的红眼球转悠了几下,忽然把那件已经拧干了的衬衣,重新扔进水盆里。水花溅在黄鼎脸上,黄鼎不觉抬起头来,好奇地问:“你不是洗完了吗?怎么又……”

    “少尉”从水盆里提出水淋淋的绸衫说:“你看,衣领和袖口都没洗干净。”

    “是啊!”黄鼎顺口说,“衣服上领口和袖口最脏,用肥皂都洗不净!”

    朋友,这就是“少尉”和黄鼎简单的生活对话,你就是用X光透视,恐怕也不会找到什么问题吧?但是这个歌乐山的少尉——军统局中爬出的苍蝇,居然在这日常生活的普通对话中下了大头蛆。当黄鼎刚刚把小黄毛一件一件小裤褂搭到铅丝上时,我们那位分不清“高尔基”“低尔基”的“罗锅”队长,蹒跚着步子走了过来。他显然十分愤怒,连外凸的前额都涨红了。他惯于开门见山,对右派更无须客气。他还没走到黄鼎跟前,就朝黄鼎喊叫起来:

    “黄鼎——”

    如同响在黄鼎身后一声炸雷,黄鼎身不由己地回过头来。

    “队长……”

    “你在这儿干了吗事?”

    “洗衣裳。”黄鼎感到莫名其妙。

    “洗衣裳是假,”“罗锅”队长猛地往前跨了两步,“借洗衣裳攻击领袖是真!”

    黄鼎顿时呆若木鸡。他把身子靠在拴绑铅丝的木桩上,闭合了眼帘,仔细地回忆洗衣裳时的一言一行,深信自己没说过一句错话,因而向“罗锅”队长说:“队长,您是搞错了人吧?我一直在这儿洗衣裳,罗允中可以做证——”说着,他环顾四周寻找“少尉”的影子;但是鬼才知道“少尉”是什么时候溜走的。

    “你还找吗?”“罗锅”队长对他喊着,“实话对你说吧,就是罗允中揭发你的,你在这儿说领袖最脏,这是你仇视毛主席思想的大暴露!”

    这突如其来的横祸使黄鼎头晕耳鸣,若不是他身体靠着那根木桩,他会像在B大学批斗右派会场上那样,当场晕倒。尽管后边那根木桩,在支撑着他虚弱的身体,他还是如同挨了电击一样,一时之间,嘴唇上下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挣扎着站直了身子,向“罗锅”队长解释说:“我……我只是说衣裳的领口和袖口……最脏,没有说——”

    “罗锅”队长打断了黄鼎的辩解,目光紧紧盯着黄鼎,如同盯着一头会突然张口咬人的野兽那样,一字一板地说:“你们这些反动知识分子,喜欢指桑骂槐。这一点,我这个大老粗早有觉察。特别是你——极右分子黄鼎,你一贯仇视毛主席,过去狗胆包天地攻击毛主席诗词,今天又含沙射影地谩骂领袖!你这个死心塌地的‘现行反革命’,马上跟我走!走——”

    向哪儿走——反省号,禁闭室!

    朋友,这就是黄鼎的坎坷命运。读到这儿,你就会对歌乐山少尉这个人物有进一步的了解了。他长着一双锐利的鹰鹫般的眼睛——黄鼎就是被他击中的猎物之一。

    这就是“铁猫”把这件印度绸的汗衫视若仇敌的根本原因!你明白了吗?

    六

    此时,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窝棚外边,只有银盘子一样的中秋皓月挂在天上,窝棚里也静如一池死水,没有一点声响……笼子里那只不知疲倦的“歌手”似乎已经睡着了,就连悬挂在窝棚柱子上的那盏马灯,好像也打盹儿了,它的火光愈来愈小,最后猛然跳跃了一下,熄灭了。

    随着火苗的熄灭,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长一短的鸡啼声,这是令人不快的声音,因为我和“铁猫”都愿意借着漏进来的月光,多看一会儿小黄毛那圆鼓鼓的脸蛋,多倾听一会儿他轻轻的呼吸声,但声声鸡啼像是在我们身边吹着警笛。

    “‘铁猫’,该回去了!”我闭合了小黄毛的蚊帐,把目光从小黄毛脸上移开,担心地望着“铁猫”说,不然天亮之后,“少尉”一旦察觉屋里少了两个人……

    “你先走吧,叶涛!”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

    他额头堆起一道浅浅的皱纹,忧心地说:“我已经戴上一顶‘贼’的帽子了,大不了在我脖子上坠上几块砖头;对你可就不同了,叶涛!你是‘右派’,是‘政治犯’,你没看见黄鼎的遭遇吗?”

    他那双乌黑俊气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嘴里说着超越他年龄的一些真情话,我的心碎了。朋友,我找不到能够反驳他的语言,因为“少尉”那双探照灯一样的眼睛,时时刻刻在扫射着我,就像我是他炮口下的一架飞机,不定什么时候就给我一炮弹,使我燃烧、坠落、毁灭,才是他的一大乐事。想到这儿,我握着“铁猫”的手,叮嘱他说:“你也要在天亮前赶回去,明白吗?”

    他点点头。

    我最后一次撩开蚊帐,亲了亲小黄毛睡梦中的小脸蛋,然后出了窝棚。月光如水,满地铺银,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住房,我抄近路,大步快走。好在此时已近拂晓,整个世界都在睡梦之中,我可以不必担心有人发觉我。当我走到宿舍背后的“鸡房”时,月光下蠕动着的白色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啊,朋友!我忘了告诉你——现在告诉你似乎也不算晚,鸡房旁边铁丝笼子里关着一对洁白的天鹅。这一对亲密的伴侣命运多灾,当它们在东北兴凯湖的碧波中戏水时,枪声响了,捕获它们的人,是那儿的一位劳改场场长,这位场长把这两只天鹅的翅膀剪去一点,托人带给了他的老战友——寇安老头。寇安老头当时还在马上,他把这对情侣饲养在龙眼葡萄棚架之下。有些人,作为高级动物,自誉为万物之灵,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经常把土块、石子、唾沫投掷在它们身上,看着这一对儿天鹅惊恐地啼鸣、跳跃、奔跑,而他们则拍手大笑。笑什么呢?天知道!

    久而久之,这对儿大自然中美的代表,动物中最善良的象征,竟然产生了仇视人类的行为,只要有人走近那架龙眼葡萄,这两只天鹅就扇动着羽翅,主动向人发动进攻;只有寇安老头端着食物靠近它俩的时候,这一对儿天鹅才恢复温顺贤淑的本性。在它们眼里,当然没有等级观念,也不知道寇安曾经是一场之长,因而表示出服从,但它们为什么对寇安驯服,这似乎是不需要对你多说的。

    但是,我也有不理解寇安老头的地方,比如为什么他落马之后,立刻把这对儿天鹅也搬迁到铁丝笼子里来?这个大笼子比龙眼葡萄架下的环境更好一点吗?尽管这儿只有一两个留场就业喂养鸡鸭的老头儿,避免了众人对它们的挑逗,但这儿毕竟是笼子,而不是宽阔的大地呀!难道正直善良的老场长,会不理解这一点吗?

    由这两只受难的天鹅,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到“铁猫”和小黄毛身上:虽然他们没有洁白的羽毛,常常脏得像两个小黑鬼,可是他们的心灵,不是和天鹅一样纯洁无邪吗?

    想着想着,我竟然忘记这两只天鹅形成了仇视人类的条件反射,当我接近铁丝笼子想端详一下它们的美丽容貌时,它们忽然在笼子里立起细长的双腿,继而摆出与人类有不共戴天仇恨似的姿势,扇着翅膀,向我主动示威,同时“嘎——嘎——”地叫了两声。

    我再不敢停步,绕过天鹅笼子,擦着墙角,溜进我的窝。谢天谢地,宿舍里的人都在酣睡,就连睡觉像三国时张飞那样睁着眼皮的“少尉”,都在南柯一梦当中。他蜷缩着身子,像条因追捕狡兔而过度疲累了的狼狗,浑身上下缩成一个团团。他梦见了什么?也许又梦见在嚼着另一只小兔吧!不,也许他的仅有的一点儿人性,只有在梦里才苏醒过来,在这中秋之夜或许想起他的儿子——他曾说过,他也有个儿子,年方一十七岁,恰好和“铁猫”同年!

    亲爱的朋友,我到底还是对他的梦境推断错了,他显然没有梦见他的儿子,如果他当真梦见了儿子,当“铁猫”随着起床钟声悠闲自在地走进住房时,他也许不会用那样阴森的眼光打量他。而此时,“少尉”披着小褂坐在炕上,两眼就像两把闪光的刀锋,正在解剖着“铁猫”的五脏六腑。终于,他紧绷着的嘴唇张开了:

    “你去哪儿了?”

    “谁?”“铁猫”玩世不恭地指指自己的鼻尖,“你是问我吗?”

    “少尉”不眨眼地死死盯着他。

    “何必那样看我?”“铁猫”说,“大概你昨天夜里没做好梦吧?”

    “别耍嘴皮子,昨天夜里又到哪儿偷去了?”

    “我比你早起炕两分钟,‘卸车’(指大便)去了!”

    “少尉”从炕上跳下来,从“铁猫”头顶上拿下一片秫秸叶,仔细地揣摩了半天,如同抓住什么把柄一样,斜睨着“铁猫”说:“你头上这片秫秸叶告诉我,你又到什么地方搞老名堂去了!‘铁猫’,你说不说啊?来干脆的!”

    “那我坦白。”“铁猫”脸上装出恭顺的神色。

    “少尉”从兜里掏出一个卷了边的小本子,用铅笔头沾了沾唾沫,等着记录“铁猫”的交代。屋里的二十多个刚起炕的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等着“铁猫”开口。我深深为“铁猫”担忧,生怕“铁猫”又引起什么风波来,因为那顶“贼”的桂冠已经压得他挺不起做人的胸膛,我不愿看到他再承受什么新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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