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尉”气冲冲地一摆手:“住嘴!”
“铁猫”白了“少尉”一眼:“又不是我愿意说,是你愿意听啊!”说着,他走近自己的炕洞,从里边掏出洗脸盆,当作一面锣似的敲打着,嘴里哼唱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武家坡》的两句戏词:“八月十五哇——月光明啊——啊——薛大哥——在月下啊……”他一边唱,一边走,端着脸盆洗脸去了。
还用问吗,他哼哼这段戏的目的,是想尽量装得自然一点,省得“少尉”再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破绽;这如同寒蝉脱壳、鱼儿钻网、喷气式飞机放出烟幕弹一样,用来掩人耳目,以保护自己的。应当说小小“铁猫”的逢场作戏,演出是比较成功的。屋里有几个人笑了起来,还有两个戏迷顺着“铁猫”的戏词接茬唱了下去,紧张的空气顿时一扫而空。但只有“少尉”罗允中面色如铁,他咬着嘴角,望着“铁猫”的背影,似乎在“铁猫”的步履中寻觅着他所要找的东西……当他意识到自己一无所获时,夹起了小本子,没有刷牙洗脸,就匆匆奔向了队部。
记得很清楚,我们那天的劳动任务是割苇子。我敢说,朋友,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芦苇,在辽阔的北国,除了苇乡白洋淀之外,我们这个劳改农场是苇子的第二故乡。那密密麻麻像南方甘蔗林一样的铁秆芦苇,像一堵苇墙似的,切断了你遥望天空的视线;那松软得如同棉絮一样的芦花,被秋风撕扯下来,白花花的一片,飘飘忽忽,一直连着远天的白云。常引起我遐想的,是芦苇那边的银钟河,那川流不息的波涛声,像敲着一串串悦耳的银铃铛,一直唱着歌流到蔚蓝色的渤海湾。虽然,饥荒笼罩着这片土地,割苇子又是极为消耗热能的劳动,但我还是特别喜欢到这儿来干活儿,因为在“地头歇”的时候,能够爬上高高的土岗,看芦花飞絮,看银钟河上像云一样缓缓移动着的白帆,看追随着帆影的自由展翅的小鸟——那里是笼子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这天,趁休息的间隙,我当然毫无例外地弓着腰爬上一个隆起的土丘,想去浏览大自然的秀美景色。但当我爬上土丘时,发现有人先我一步登上土岗了。这个人坐在土丘的斜坡之上,双手抱着弓起的双腿,把下巴颏紧挨在膝盖上,正在神往地凝视着“秋水共长天一色”的银河——他,不是别人,竟然是“铁猫”。
朋友,你可以想到,我是很想和他坐在一块观赏自然风光的,但很怕苇丛中那些窥视的眼睛,于是忙回身往坡下走来;转身之际,割苇子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铁猫”猛然回过头来:
“是你?”
我点点头,用目光传送着友谊。
“坐下,这儿多好。”他挪开身旁的镰刀和捆苇子的绳子。
“叫人看见,不好吧?”
他开玩笑地猛然一拉我的腿,我一下坐倒在土坡上了:“苇塘这么大,谁也看不见谁。你坐在土坡这面,这土岗子正好是一道遮眼的墙。”
我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芦苇在秋风中沙沙作响,芦花在秋风中徐徐飘荡,便在“铁猫”旁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我一看见“铁猫”,心情便沉重起来,观看银钟河的雅兴,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而“铁猫”此时却完全还原了稚子童心,好像忘却他身上沉重的负荷,指着那片片帆影说:“叶涛,将来有机会,我一定用黄杨木雕刻一只帆船,它太美了!”
“嗯。”我漫不经心地应着。
“船上还要刻一个船夫,你看怎么样?”
我又应了一声。
他发觉了我的冷漠,扭回头来望了望我说:“怎么了,你不舒服?”
我直言不讳地回答说:“我在想那只老狼。我看,寇场长对你说的话很对,你该早点离开这个地方。我给你写申诉材料,怎么样?”
“不!”他从憧憬中回到了现实里来,忧伤地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
“我不愿意再去看后娘的脸。”他低下头来,低声说,“再说,我舍不得小黄毛,他和我都没有妈妈……”
“怎么净说孩子话?小黄毛在农场里有他的口粮,又有寇场长的照顾;再说,黄鼎也不会禁闭一辈子,他们父子俩能够生活。你啊,再过几个月,就进十八岁的门槛了,怎么能总在垃圾箱里当废料?”
“我?”“铁猫”两眼忽然蒙上一层泪光,“我能干些什么?”
“雕塑。”
“雕塑?”显然这是他没有想过的事情。
“嗯!”
“社会上会用我这两只手吗?”
“外边像寇场长那样的人有的是,他们不会厌弃你的!”我说。
“你不也是个搞文艺的吗?怎么……”
“这……你还理解不了,但是我相信将来总有一天,祖国会召回她蒙冤的儿女;至于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我还很难预料,也许从今天二十七岁的我,变成七十二岁的白发老人,但我坚信有那么一天。那时候,只要我还没有丧失握笔杆的力气,我就要写,写下像寇安老头这样的老共产党员,还要把你——张铁矛当成我小说中的一个人物。”
他笑了,泪瓣儿滑落到腮帮上:“那……叶涛,你就替我写写材料吧!不过我求你,不但要写上我不该说假话,往这个窝里钻,还一定要把我偷过一次百货大楼的糕点,以及偷拿了那个装点心的帆布兜子也写进去,我要用在劳改队攒的那一点钱,赔偿百货大楼……”
我紧紧握住了“铁猫”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在抽搐。朋友,原来他哭了,哭得如同泪人儿一样,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伤心落泪。我也觉得我的眼圈发胀,热泪冲塌了我理智的堤坝,一下从我眼睛里流淌出来。我们泪脸相贴,紧紧地抱在一起。
就在我和“铁猫”感情升华到忘我的时候,“少尉”手执捕雀的“铁网”,罩到我们头上了。鬼才知道这个老家伙是从哪儿溜出来的。他突然在我们身后吹动哨子,“呜——呜——呜——”地吹了三长一短。这个哨音是紧急集合的讯号,只有在劳改队里发生逃跑或其他重大事件,带班班长才吹出这样的哨音。果然,哨音一落,在苇塘里割苇子的人,都从四面八方朝这里狂奔而来。“罗锅”队长本来正挎着竹篮,在苇塘里给他的孩子挖芦根,“少尉”的哨音使他立刻丢下竹篮,向这座土岗跑了过来。
朋友,直到今天,那个场面我还记忆犹新。说得形象一点,纷乱的人群向这座土岗跑来的神气,就像电影《红日》镜头中攻打孟良崮、活捉张灵甫的架势,千军万马一齐向“山上”冲。其实,这儿既不是孟良崮,也没有张灵甫,只不过是地面上隆起的一个小土包,只有十七岁的“铁猫”和二十七岁的我——而我俩不过都是被风暴卷进劳改队里来的两粒沙子,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呢?
“你们两个在这儿搞的吗名堂?说——”“罗锅”队长单刀直入地追问着,“一个右派和一个贼,躲到小山包上来嘀嘀咕咕,坦白交代——你们想干什么?”
我坦然地说:“看看秋天景色!”
“看景色?”“少尉”狡黠地一笑,“看景色为什么还搂着抱着,脸贴着脸?”
土岗上一阵哄笑,流里流气的罪犯喊着:
“这是在搞‘同性恋’!”
“躲到土岗背后亲嘴来了!”
“嘻嘻……”
“铁猫”年龄还小,他根本不懂“同性恋”这个字眼;我则不觉脸红心跳,热血沸腾。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量,我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
“无——耻——”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在片刻的沉寂之后,各式各样的“炮弹”一齐朝我喷射而来:
“装什么正人君子?”
“你好!?为什么送劳改队里来?”
“你是个流氓教唆犯!”
“看他的脸都红得发紫了!”
“心里有愧才脸红。”
“……”
在这一片污浊肮脏的语言轰炸中,任凭“罗锅”队长怎么想扭转话题,也是徒劳的了。他跑到土坡顶上,挥舞着双手,制止地喊道:“别胡说八道,我们要追查的是叶涛和‘铁猫’的政治关系,听见了吗?”尽管队长扯着嗓子喊叫,尽管饥荒使他们面黄肌瘦,这些久在“男儿国”生活的流氓罪犯,却好像偏对“同性恋”的追查有奇特的兴趣,他们笑着、叫着,比队长喊得欢多了。
“罗锅”队长脸色变得铁青,一把夺过“少尉”手里拿着的那个哨子,狠狠地吹了一声。尖厉刺耳的哨音,在空旷的芦苇荡里发出咝咝的回响,这才算把流氓的哄笑声压了下去。
接着,正戏开始了:
“你和‘铁猫’究竟有什么勾搭?交代——”这是“少尉”的质询。“劳改队有句老话:‘刑事犯跳得欢,准有反革命在后边煽’,你们明着没有任何来往,可是‘铁猫’为你挖水沟,昨天夜里又出去作案,你就一点也不知道?依我看,你这个反动的右派,是小偷的教唆犯,‘铁猫’一切行动都受你指挥!”
我的心猛烈地跳着,不觉之间五指攥成了拳头。朋友,我是多么想给这个刽子手一拳啊!黄鼎的蹲禁闭室,无止境地追踪一个善良纯洁的孩子……愤怒的烈焰,在我内心上下翻滚升腾,我瘦弱的胳膊都为之而颤抖了。但是朋友!我毕竟不是个像“铁猫”那样的娃娃了,理智在提醒我:假如这一拳打出去,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可是我对他说真、善、美,说“铁猫”是个心地洁白的娃娃,他明白得了吗?该怎么办呢?
我踌躇着。
“叶涛,咱们今天不提老账。”“罗锅”队长启发我说,“你只谈谈今天,你们俩躲在土堆之上说了些吗,你又给他出了吗主意。谈清楚之后,我们会议马上结束,提前收工回去吃饭!”
“我劝他认识光明前途。”我回答说。
“这是好话嘛,为吗到这儿偷偷来讲?”
“歇息时,在这儿碰到一块的。”
“真是怪事。全队一百四十口子人,为吗你碰不上别人,偏偏碰上了他?”“罗锅”队长启发阶段已经宣告结束,目光里闪烁着愠怒,“一句话,苍蝇专找臭狗屎,你们是有意到这儿来搞阴谋。叶涛!我警告你,态度要老实一点,我们对右派从来也不手软,黄鼎的下场你看见没有?”
“少尉”是个“见缝插针”的能手,他知道人们已经肚饥,都想早点结束地头批斗会回房吃饭,因而挑逗性地咋呼着:
“这块花岗岩死不交代,怎么办?”
“给他加温——”
说着,两个健壮汉子拿着捆苇子的绳子,两步蹿到我的面前。我知道厄运无法逃脱,只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但就在我垂下睫毛的当儿,不知谁喊了一声:“队长,看!‘铁猫’跑了——”
我迅速睁开双眼,看见“铁猫”那件破旧的白汗衫,在苇丛中闪现飘飞。他什么时候从我身旁溜走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批斗我的火头上,突然逃跑?我也无暇考虑。我两眼直直地望着他的背影,看见他像狸猫一样,在苇塘里钻来钻去,趁追赶他的人们还没接近他的时候,跑上另一个土岗,用手卷成个喇叭筒,朝这里喊着:“我——是——个——贼,你们不批斗我,拿好人来煞什么气?脓包!废物!屎蛋!饭桶!有本事把‘铁猫’抓住,抓不住我,我可要游过银钟河了——”
没用队长命令,人们都朝“铁猫”追了过去。没过多久,银钟河岸响起马蹄声,荷枪的战士封锁了银钟河岸。
我和几个身板虚弱的“成员”被抛在土丘旁边,我虽然暂时解脱了批斗之灾,但内心比接受批斗还要难过。谁知道“铁猫”是有意把火力吸引到他身上,以解脱我的痛苦呢,还是真想游过银钟河到另一个世界去生活呢?想到这里,我后悔不该启发他到社会上从事雕塑这个行业了——尽管这是好意,也许正因为我这句话,而引起他非法逃跑的欲念吧?天啊!我的心乱成一团麻了,我深深为“铁猫”的安全担忧。要知道,子弹是不长眼睛的!曾经有一个劳教分子想泅渡逃离法网,在他游到河中心想回头看看河岸时,一颗子弹不偏不斜正打掉了他的鼻子头儿。此时此刻,这个一年四季用一块肮脏的口罩包着鼻孔的老头儿,叨叨咕咕地在我身边念着丧经:“完了!完了!多机灵的一个小家伙,子弹是不会饶恕他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但愿他别像我那样,被打掉鼻子之后,抓回来……”
七
下午,我被勒令停止出工,反省认错,交代问题。
空荡荡的房子里静无一人,只有“铁猫”用青泥塑的鲁迅头像,在屋角默默地注视着我,仿佛正在审视着我的灵魂。除此之外,就是贴在“铁猫”床前那幅皱巴巴的《婴儿睡也》的油画了,那个婴儿安闲地躺在摇篮里,安静地闭合着睫毛,似乎正在做着人世间最绮丽的梦。
他梦见什么了呢?
蓝天?
白云?
仙鹤?
绿的旷野?
花的草原?
母亲的微笑?
或是:
霹雳?
闪电?
北风?
冰雪?
我握着那支写交代材料的笔,遐想着。亲爱的朋友,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记起了童年时读过的一篇童话。童话的作者我忘记了,但是故事内容我记得十分清楚:有一天太阳神和风神打赌,看看谁有本事叫路上的行人脱下他的衣裳。风神施展本领,北风拼命地吹呀吹呀,想把行人的衣裳用狂力刮掉,行人反而把衣裳越裹越紧——因为他感到寒冷。轮到太阳神施展本领了,它从云层后钻了出来,把和煦的阳光洒向大地,行人首先摘掉了帽子,然后脱去了衣衫——因为太阳神给了他温暖和热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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