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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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此,我想到了“铁猫”,他还是个不满十八岁的预备公民,何以把这个自愿进网的小小人儿视若大敌?我敢说,他那双灵巧的手,除了摘星捉月干不了之外,几乎没有他干不了的活儿。如果他是个车工,一定是技术改革的能手;如果他是个战士,他将是马特洛索夫式的英雄;如果他从事雕塑工作,会给艺苑增加一个艺术巨匠;如果他不是从小丧失母爱,他会是一个“心中只有别人,唯独没有自己”的高尚的人。而现在,他竟是个被追捕的“逃犯”,这怎么会不引起人的沉思呢?

    怎么办?我的朋友!昧着良心写我的交代材料,那固然会使“罗锅”队长感到满意,可是我交代什么?叶涛何罪之有?揭发“铁猫”的错误?他小小的心田比我还透明光洁,无论给他身上泼上任何一点污墨,我的良心都将为之而内疚一生。交白卷吗?那倒是十分方便,可是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后果呢?我个人蹲禁闭室倒没有什么,反正已经身陷囹圄,但是一想到我的母亲,我的心就失去平静了。假如,我真的为此而去和黄鼎做伴,那么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来劳改队看我时,将怀着希望而来,带着悲痛而去。因为禁闭号的人,是没有接见亲人的权利的。那么,她卖了不知哪位文学大师的书而买来的那点食品,将怎么背来再怎么背回去,她——走路蹒跚的老母亲,经受得起再一次沉重的打击吗?

    我陷入重重矛盾之中,就像有一把锋利的剪刀在我心田上一张一合,剪得我肝肠寸断。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听着半空中乌鸦的叫声,黄昏渐渐笼罩了大地。我再也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了,坐在小板凳上,把白纸铺在土炕前,开始挥笔。我的朋友,你可以估计到,我当然不会检查什么“错误”,对了!就是那样,我匆匆写了一张白纸的情况说明;剩余的白纸,正好用来给“铁猫”写他案情的申诉材料。趁劳改队尚未收工之际,我揣着“铁猫”的申诉材料,溜到菜园去找寇安场长。

    我之所以这么匆忙,必须尽快把“铁猫”的这份材料交给他,是因为我考虑到我应当在进禁闭室之前,为“铁猫”办了这件事情。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我进禁闭室的日子不会太遥远了。因为“罗锅”队长把一沓白纸扔给我,叫我写检查时已经明确地指出:上午我和“铁猫”坐在小土岗上,既不是观赏风景,也不是搞什么“同性恋”,而是面对着银钟河,研究逃跑路线。按着“刑事犯跳得欢,准有反革命在后边煽”的阶级斗争逻辑推断,我是“铁猫”逃跑的幕后策划者。这个一贯把“右派”看成“比反革命还要反革命”的队长,当然不会对我有什么宽恕和仁慈。

    我匆匆在菜园田埂上穿行着。一边走,一边用眼睛寻找着寇安老头的影子。田野上光秃秃的,秋风过早地吹落了白杨树上的叶子,凋落了坡上各色的野花。只有残留在菜园里的黄瓜架和吓唬麻雀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田野里,像卫士一样守卫着已经飘零而去的盛夏。是触景生情吗?也许是,我忽然想起了《红楼梦》中悲秋的黛玉。记得过去我读到这儿的时候,常常暗笑这个小心眼的少女无病呻吟。今天,我或许是感到了真正的孤独,竟然对着席卷大地花红草绿而去的秋天,感到困惑、迷惘和惆怅。

    离寇安老头那两间红砖房越来越近了,我的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要知道一个场长——尽管他在“马下”——和一个劳教的“右派”距离十分遥远,如同一个在北极,一个在赤道,我该怎么向他呈递这张“铁猫”的申诉书呢?特别是走到小屋窗外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虽然我把材料带来了,但是上面既没有“铁猫”的签名,也没有“铁猫”的手印,这是不能成为一个正式申诉材料的。我呆愣地站在那儿,心真是凉到底了。

    “谁在外边?”大概是寇安老头隔着玻璃窗望见了我,朝外边询问着。

    “我。”

    “进来!”

    我欲退不能了,只能推门走了进去。

    他戴着一副花镜,坐在窗前的小桌旁看书,见我进来,把眼镜摘了下来:“噢,叶涛!坐下。”他指了指旁边一把木椅子。我坐在椅子的一角,刚想把口袋里的材料掏给他,他倒先举起手中那本书,询问我说:“你读过这本著作吗?”

    我看了看,是列宁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便摇了摇头:“寇场长,没读过。”

    “过去……你没参加组织?”

    “是个共青团员。”

    他用枯瘦细长的手指,下意识地叩打着桌子:“将来你打算怎么生活?”

    “靠体力劳动吃饭。”

    老头儿朝我摇摇头。

    我有点局促不安地说:“真的,寇场长!”

    “不是实话!”

    “我……”

    “你喝了几口水,沉到海底去了;虽说苦点,可是这儿既有鱼虾,也有珍珠,还有不要脸的王八、横行的螃蟹、咬人的鲨鱼……比你在海面上捞海带、在海滩上捡贝壳不是强得多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默默地听着。因为我理解他话中的寓意,但是我的身份是不好表态的。

    “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再次口吃了,“我没有……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老头儿脸色严峻地说:“心口不一。”

    “寇场长……”

    “你今天上午不是还说过‘二十七岁的我,变成七十二岁的白发老人,只要拿得动笔杆……’”

    我一下目瞪口呆了。惊愕之后,我仔细想想,这确实是我和“铁猫”在芦苇荡里小土岗上说过的话,可是寇安老头怎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他没有长着顺风耳,当然是“铁猫”告诉他的。我由此推断出:在这几个小时之内“铁猫”曾经见过寇安老头,因而可以断定,“铁猫”并没有游过银钟河,一定是回到了农场。想到这里,我的心因激动而狂跳起来。

    “寇场长,‘铁猫’他……”

    “一个人应当心口如一。”老头儿打断我的问话,直视着我的一双眼睛说,“无论在什么处境下,这是做人的头一条,你明白吗?”

    “是那样。”我躲开他的视线,嗫嚅地说,“‘反右’以后,知识分子噤若寒蝉……老实人挨批,吹牛者荣升,我……确实有点怕了!”

    他沉默了,继而背过身子,目光投向窗外的原野。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手指习惯性地轻轻叩打着窗台,忽然猛地扭回头来,两只老眼里闪烁着逼人的冷光:“叶涛,你说,我们农场是生产单位,为什么还要挨饿?”

    “饥荒。”

    “饥荒哪儿来的?”

    “雨水失调,又有人逼债。”

    “仅仅因为这些吗?”

    “报纸上是这么登的。”

    “我问的是你个人的看法!”寇安老头又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好像和‘大跃进’不无关系。”我说。

    “什么‘好像’!”老头儿不留情面地指责我说,“就是‘杀鸡取蛋’,搞乱了生产,这是天灾人祸一齐来。”

    我默默地望着老头儿这张抽搐着的脸,万万也料想不到这个阴冷沉默的老头儿,心里却埋着一座沸腾的火山,我的到来像一根导火线,使老头儿蕴藏在内心的地火岩浆一起迸发出来。我的朋友,细想起来,寇安老头所以如此激动,也并不奇怪:一个曾经跟着彭大将军经历平江起义的战士,一个经过几十年战火硝烟考验的革命长者,莫名其妙地被摘了场长的“乌纱帽”,而且陪伴在他身旁的,除了他的影子之外,就剩下那条淘汰了的军犬,老人心情之忧郁可想而知。因此,我一直静静地听着他对我的训斥,心中不但没有一点反感,反而激起我对这个老头儿深深的尊敬和同情。

    当他喉咙沙哑端起水杯喝水时,我有意地把话头引到“铁猫”身上,把“铁猫”的申诉材料递给了他。他戴上老花镜,仔细地把材料翻看了一遍,神色庄重地说:“你看,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编造口供虽然是他的错误,但那些失职的审判员,也不去调查、核实一下,根据假供就把他送劳改队里来,还和罗允中那样的老牌军统睡在一条大炕上,这不是活活毁了他一生吗?”

    “这孩子心地善良,”我说,“又有一双灵巧的手。就是性格执拗一点。今天上午没有批斗他,他居然……”

    “泥人还有土性,没性格还能叫个人?”老头儿思忖着说,“叶涛,今后,你得多帮助这个小家伙。虽说他是冤枉的,劳改队的纪律总是应该遵守的嘛。不过……”寇安老头嘴边闪过一丝微笑,“他告诉我,他上午钻进大苇塘,是为了解脱你呀!”

    “适得其反,他一跑,我们队里把屎盆子都扣在我头上了,说是我在后边煽动的,叫我下午在家停工反省,我就是借着这个机会,给您送‘铁猫’材料来的。”我向寇安老头诉说我的苦衷。

    “我要去找你们阎队长谈谈!”他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寇场长,您的处境……”

    他猛然截断我的话,声严色厉地说:“我怎么了?虽然被摘了场长‘乌纱帽’,可还是个共产党员,是个劳改干部,为禁闭黄鼎的事,我们已经当面锣对面鼓地对了一阵了。”

    “寇场长……”我心里越发不安了。

    “你拿着材料去找‘铁猫’核实一下,然后叫他按上手印交给我!”

    我苦笑着说:“您叫我上哪儿去找‘铁猫’啊?”

    “他没归队?”寇安老头愣了。

    “要是归了队,队长就不会留下我‘反省’了。”

    “哎呀!”老头儿感慨地叹了口气,“吃过中午饭的时候,他还在这儿玩狗呢,一准是拉着‘黑子’(狗名)去小黄毛那儿了!”

    “那我去找找看!”我说着迈出了那间红砖房。可是寇安老头儿叫住了我,把两块熟白薯塞给我说:“‘铁猫’刚才没吃好饭,叫他吃了赶快去上工,听清了吗?”

    我的朋友,就是这样,我又奔走在这块田野里了。不过,此时我再也没有惶惶不安的心情,“铁猫”没有游过银钟河,就等于宣布我解除禁闭;“铁猫”没有构成逃跑,“煽动逃跑”的帽子是没法扣到我的头上了。这真是应了古诗中写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朋友,我在绝路上逢生了。

    八

    我走着。

    我跑着。

    脚下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量,我穿过秋天的田野,跨过宽宽的水沟,直奔小黄毛住的窝棚。

    我想假如有人这时候偷偷拍摄下我的形象,那一定像个疯子。秋风吹起我褴褛的衣衫,秋风吹散了我蓬乱的头发。我——一个虚弱的书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解开了纽扣,让萧瑟的秋风,卷着落叶,尽情扑打着我搓板一样的胸膛。

    我想念“铁猫”,更想见到比“铁猫”更小的黄毛。按他们的年龄来说,正是人生的黄金岁月,“铁猫”应当是少年宫艺术馆里的小雕塑家;小黄毛还小,应该有秋千、滑梯、皮球,他手里该有小鹿、小熊、小鸭……而这些儿童世界的东西,他一无所有,甚至连梦里也不一定出现过。因为他刚刚有记忆的时候,风就把他这粒种子抛到这个苦难的深渊里来;而“铁猫”就像一株蒲公英,为这粒苦难的种子在头顶支起一把小小的伞儿,为他遮风挡雨,保护着这颗种子萌芽、开花……走着走着,我忽然想起小黄毛的妈妈来,本来她应该是为小黄毛支撑起这把保护伞的人,可是这个两条腿的母狼——不,她的行为,还比不上一只母狼!我在东北的深山密林曾听见一个朝鲜族老猎人对我讲过狼的故事。他说:猎人最忌讳碰上带崽的母狼,如果你用枪先打死它的一个狼崽,它会死活扑上来和你拼命的。没经验的猎人,常常因为先打死狼崽,而在母狼的复仇中丧生。而面若三月桃花的肖玫玫,虽然长着人的四肢,且有着微积分的数学大脑,但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竟然连狼都不如,把她的骨肉,抛到这个“世界”里来了。

    她,现在在哪儿?听说她和黄鼎离婚后,又以那位新丈夫的严重生理缺陷为理由,再次离异高攀。也许她此刻正在西山顶峰上的“鬼见愁”,搀扶着她的新丈夫欣赏西山红叶呢!可是她是否知道,她的小黄毛此时在干什么?他穿着过大的长衫,正站在窝棚外边,吮着手指头眼巴巴地望着窝棚檐上的鸟窝发呆。

    雀窝里,一只幼雀伸着嫩黄的嘴“叽叽”地叫着,一只老麻雀嘴里叼着一条肥虫飞落窝上,一直把虫子送到幼雀的小嘴圈里。小黄毛天真地笑了,喉头也不觉蠕动了一下,当他低垂下头来时,望见了站在他面前的我。

    “叶叔叔——”

    我一下把他抱起来,紧紧裹在我褴褛的衣衫之中。这一瞬间,热泪一下涌出眼角,我泪水淋淋的脸颊紧紧地贴着小黄毛的脸,说不出一句话。

    “叔叔,你为什么哭?”他用两只小巴掌,抹着我脸上的泪痕问。

    “那是叔叔跑出来的汗。”

    “眼睛会出汗吗?”他又天真地问。

    “会出。”我用谎言欺骗着童真,“‘铁猫’叔叔来这儿没有,黄毛?”我把他放下说。

    “小叔叔在窝棚里睡觉哪!”他把小嘴附在我耳朵边,说着悄悄话,“刚才他牵着‘黑子’,带着我,掏了地里的田鼠窝,来——叔叔——”

    小黄毛牵着我的手,走进窝棚。他指着地上一个破瓢里的大米粒说:“这……这是从田鼠窝里掏出来的,真好玩。”

    “是吗?”

    “真好玩。”他用两只小手抱住我的一条腿,摇晃着,“叶叔叔,走!你也带我去掏田鼠窝,成吗?”

    “不,叔叔有事,我是来找你小叔叔的!”我硬着心肠拨开他的小手,走到蚊帐床边。刚刚拉开蚊帐,一直在窝棚角上卧着的“黑子”,大概是负有守卫“铁猫”的任务吧,突然“汪——”地叫了一声,向我扑来。狗吠声惊醒睡梦中的“铁猫”,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到地面上来,直到看清楚是我时,那双惶恐的眼睛才微微露出笑意。他用脚踢开了叼着我裤腿的“黑子”,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双手,“叶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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