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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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回答他什么,眼神集中到他那张瘦削黝黑的脸上。平日俊秀的面颊,此刻挂着横竖的浅口子。不用问他,我也猜测得出,那是他钻苇塘时,被锋利的苇叶割破的。我很想说些安慰和责怪的话,但是时间已近黄昏,“铁猫”必须立刻赶回队部去报到,以尽早平息这场风波。我匆匆把情况讲了一遍,又转达了寇场长对他的希望,便拉着他走出窝棚。行前,“铁猫”把寇场长给他的那两块白薯,递给了小黄毛,说:

    “吃了它,有空儿我再来,啊?”

    小黄毛眼珠里转着泪珠:“小叔叔……”

    “这儿由‘黑子’先陪你玩儿,待会儿寇爷爷给你送鸟来,有红靛儿,有蓝靛儿!乖乖地等着,听见了吗?”

    显然,这棵苦涩的小苗苗,已经在孤独中生活惯了,他咬着下嘴唇,像小大人一样点了点头。当我们走出几十米远,回头遥望这个小黄毛时,他一只手拿着一块白薯,还在呆呆地望着我们。西沉的红日,把一缕余晖照在他的小脸蛋上,那晶莹的泪花像水珠一样,在他的双眼里闪闪发光……

    走在回队部的路上,我的心中如同堆着无数蒺藜,我几次停步回首,眺望窝棚前垂手而立的小黄毛,直到树丛截断了我的视线。“铁猫”的神态也没有昔日轻松,显然,他意识到命运的吉凶难料。尽管他没有逃跑,只是和寻觅他的那些人在苇塘里表演了一场“捉迷藏”,可是他搅散了批斗会会场,严重违反了队部纪律。他主动到队部去报到,“罗锅”队长能够轻饶他吗?

    我们郁郁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我说:

    “你想怎么办?”

    他抬起头来,盯着我问:“你看我该怎么办?”

    “检查。”

    “这我做得到,上下嘴唇一碰就行了。”

    “不,你要深刻检查你的违反纪律!”

    “这也不难,我连‘惯窃’这顶帽子早都给自己戴上了,还不会做检查?”他愤愤地边走边说,“可是,叶涛,你平心静气地说,我为什么会跑进苇塘,还不是由‘少尉’这个坏蛋引起的?我们坐土岗上看银钟河,看白帆,谈理想,谈前途,犯了哪条法律?为什么……要受侮辱,还要挨批斗?!”

    我的朋友,我不能不承认“铁猫”的话是对的。但是,我还是奉劝“铁猫”去做好检查,并要他向队长保证今后决不再犯任何错误,以平息这场轩然大波。

    “行。”“铁猫”满口答应着说,“不过,叶涛,我要告诉你,事情平息之后,我下决心要对‘少尉’进行报复!”

    “别说孩子话了,就是把十个你捆在一块,也斗不过那只老狼!”

    “我倒要拔拔他的狼牙!”

    “‘铁猫’……”

    “我早就思谋好了,”说着,他从衣服里掏出不知什么时候揣在怀里的那件印度绸衫,在我眼前抖了抖说,“用它给小黄毛剪衣裳,有点大材小用,我要用它拔那‘老帽’的狼牙,请求你配合我一下。”

    我十分费解地看着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我?我能干些什么?”

    “时机合适的时候,你把这件绸衫拿着去报告队长,就说从他褥子下发现的,他唯恐天下不乱,一贯诬陷别人……”

    没听完他的话,我就笑了:“为什么要我去报告队长?”

    “因为你头上没顶着贼的帽子。”

    “‘罗锅’队长不会认为是你偷走之后,又送回来了吗?”

    “不会。”

    “为什么?”

    “第一,没有那么好心眼的贼。”他掰着手指对我说,“第二,你向队长说,‘铁猫’没有必要去偷一件破汗衫,因为它不能当窝窝头吃,完全是‘少尉’有意地制造混乱。”

    “说下去!”

    “然后就联系他的刽子手历史,一贯善于诬陷别人。”

    我“嗯”地应了一声,仔细地咀嚼着“铁猫”的每一句话。一个还不能叫青年的“小青年”,产生这样强烈的复仇心理,是我没有预料到的。继而想了一想,似乎也不奇怪,善良的天鹅降落到人间,饱受土块、石头攻击之后,不是也能激起强烈的报复欲念吗?何况人哪!

    但是“铁猫”叫我去干这个差事,我倒真是有点踌躇了。在老长一段路上我默默无言,善与恶在我胸中厮杀格斗着,我真不知道该点头答应,还是摇头反对才好。

    “怎么了?你是不是感到这一手有点缺德?”

    “是那样。”

    “铁猫”反问我说:“难道‘少尉’是‘有德’的吗?我们吃了他的苦头不说,他把老实巴交的书呆子黄鼎送进禁闭室,使小黄毛见不到爸爸……不敲掉他的狼牙,说不定他还要咬谁呢。叶涛,难道我们就该等着叫他咬吗?”

    我的朋友,似乎我心灵上那座伦理道德的堤坝,被“铁猫”捅开一个缺口。你是了解我的,虽然我并不信奉上帝,也不是《圣经》中所说“有人打你左脸,你再把右脸伸给他”的那种虔诚羔羊,但是总感到“以恶报恶”是对道德的亵渎。而眼前,“铁猫”所要求我的,不,正确地说,环境所驱使我的,正是要我钻出这个窠臼,去干一件过去我想也不曾想到的事情,同过去那种圣洁的、闪着宗教色彩的奴隶道德观念决裂。

    “叶涛,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吗?”

    “哪个故事?”

    “‘布克’的故事!”

    我记起来了,“布克”是杰克·伦敦中篇小说里一条狗的名字,我曾对“铁猫”讲过。

    “那个‘布克’原来不也是一条非常驯良的狗吗?”“铁猫”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但是,后来这条狗,被贩运到一个新的地方,主人每天打它棍子,一群恶狗每天咬它,迫使‘布克’起来自卫。后来它跑到荒野,成了狼群的领袖。和‘少尉’这样的人狼在一起生活,我应当学习这个‘布克’对吗?”“铁猫”一口气说下来,说到激动之处,他握住了我的一只手,使劲摇着,“你说对吗?叶涛你说话呀!”

    我被他疾恶如仇的精神征服了,用劲握了一下他的手掌说:“‘铁猫’,我答应……”

    “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他微微地笑了。

    “为什么?”

    “不会恨的人,就不懂得爱。”

    “哪来的这些格言?”

    “你忘了吗?”他诡秘地瞟了我一眼,“这是你给我背的一首什么诗时,我记下了两句。你爱好人,当然就一定恨坏蛋!”

    我的朋友,我们的谈判就这样结束了。我默默地打量着走在我身旁的这个孩子,虽然他个子比我还矮上多半头,却已然提早成熟了。这不禁使我记起巴尔扎克的一句话:苦难是人生的老师。“铁猫”就是在这个“老师”的陶冶下,过早地迈入青年人的门槛。

    为了试试这个小青年一双眼睛的洞察力,当我们走到关押天鹅的铁笼之前时,我放慢了脚步,把我不能理解的问题,提给了他:

    “‘铁猫’,你说寇场长这个人,是不是有点怪脾气?”

    “脾气一点也不怪。”“铁猫”跷着大拇指,“他为人是这个。”

    “可是这个老头儿,怎么狠心把这一对儿天鹅囚禁在笼子里?”

    他略略沉思了一下,嘴角咧开了,向我微笑着说:“叶涛,你连这个都揣摸不透?”

    “揣摸透了,为什么还要问你?”

    “铁猫”收敛了脸上笑容,严肃认真地说:“只有把它俩关在笼子里一些日子,让它们感到囚笼狭窄,才会使它们向往在蓝天飞翔的快乐,产生挣脱牢笼飞上蓝天的欲望!你想想,叶涛,要是总叫这一对儿栖在葡萄架下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溜达,天鹅不就变成地鹅,忘记只有蓝天和草原才是它俩的家乡了吗?”

    “嗬!哪儿来的文绉绉的词儿?”

    他笑了:“这是老场长说的。”

    “翅膀剪短了,还能上天?”我问。

    “是呀!就因为天鹅翅膀需要恢复,才把这个铁笼放在这儿呀。那个鸡房养鸡的老头儿,每天喂天鹅鲜草、活食和鸡蛋皮,好叫这对儿天鹅长骨架长翅膀……你看,那个老头儿端着碗喂天鹅来了。”

    看见那个佝偻着身腰的养鸡人的影子,我的思维从万里蓝天飞回到冷漠的大地上来了。刚才我和“铁猫”所探讨的问题,戛然而止。我们的面前出现了铁丝网圈起的蒺藜围墙,和环绕蒺藜墙的一圈不起微澜的死水——我们回到“家”了。

    “铁猫”把“少尉”那件绸衫塞给我,说:“我去队部报到。”

    我不放心地叮嘱他:“注意态度……”

    他坦然地笑了笑:“叶涛,你放心,我不是一只小麻雀,已经成了一只‘老家贼’了。我知道该怎么过这一关!”

    他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朝那排红砖砌成的小楼走去——那儿是劳改队队部。

    九

    回到屋子,大队人马尚未收工,趁室内尚无一人,我掀起“少尉”的褥子,把他那件从印度穿来的绸汗衫塞在褥子和土炕之间铺着的稻草里。我的朋友,当我办完这件“恶行”之后,心像敲鼓一样“咚咚”地跳个不停。我抹抹额角的汗,抬头望见屋角那尊鲁迅的泥塑,这个人类的伟大思想先驱,正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是谴责我的行为吗?我想不会吧!因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中,包含着的强烈爱和憎,组成鲁迅先生的思想核心;而我的“不光彩”行为,不过是和人狼韧性的战斗手段而已。

    劳改队收工了,“少尉”走进屋子时,我坐在小板凳上,面对着墙壁正在“反省”。他鄙夷地睨了我一眼,那眼光似乎在说:叶涛,“铁猫”跑了,你这煽动罪是躲不过去了,说不定今天就会叫你搬出这条大炕,去住单间。

    我则按着列宁说过的“和狼在一起,也要学习狼嗥”的名言,装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其实我心里在想:等着吧,你这只红眼珠的畜生,我已经给你下好了一把打狼的夹子,“食之木瓜,谢之桃李”“来而不往非礼也”,牛顿力学中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规律,正在你我身上发挥效能。

    我知道,大多数人会同情我的。他们有眼睛——会看,他们有大脑——会想。当然,在狱头“少尉”的淫威之下,难免说些心口不一的话,以求平安。但是,载舟之水亦可倾舟,只待那十级台风了。而我——平日一向“以德报怨”的书生,此时就是那尊驾驭狂飙的风神!

    当“少尉”去屋外打水时,为我担心的人们,一下围拢了我。见我白纸上还没写下一个字的检查,都为我捏了一把汗。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叶涛,你怎么这样糊涂!”

    “应付几句嘛!”

    “你和‘铁猫’平常不错,交白卷能过关吗?”

    “……”

    “谢谢!”我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向几个好心人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听说‘铁猫’并没逃跑,他在苇塘里兜个圈子又回来了,‘少尉’的一肚子狗杂碎白费了!”

    “他在哪儿?”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走到“少尉”铺位前,像魔术师变戏法那样,按着他的褥子角说,“还有一件事情,请大家过过目。‘少尉’说他的绸衫丢了,还用皮带环抽打‘铁猫’,搞得咱们这间房里不得安宁。今天,我这支钢笔不下水,想找他的钢笔用一下,我一掀他这个褥子,发现了一件稀罕东西,大伙看看——”我猛然掀起“少尉”那条褥子,指着炕上稻草里那件绸衫说,“瞧!这个阴损毒坏的秦桧!”

    监房里立刻一片哗然:

    “我×他祖宗,真他娘的会使坏!”

    “不愧是他妈的老牌军统!”

    “找队长来!”

    “别忙。”我放下“少尉”那条褥子,充当着诸葛亮的角色说,“大伙脑瓜里都过过电影,好好想想这家伙都诬陷过谁,干过什么坏事,等队长来咱们屋时,竹筒里倒豆子,都给他倒出来。为了提防这只老狼嗅出味道来,大伙还要保密。”打狼的陷阱掘好了,那些平日在“少尉”狼爪之下噤若寒蝉的人,简直欣喜若狂,有的敲打脸盆,有的敲打饭碗。这时,歌乐山“少尉”走了进来。

    我的朋友,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少尉”那双充血的混浊目光。凭着他的职业本能,他仿佛嗅到室内气氛有什么异常,因而几次把目光射向了我。我为了把这出戏演到底,只能像“青梅煮酒论英雄”中的刘备那样,尽量装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坐在小板凳上,对着墙壁“反省”我的“错误”。

    钟声响了——这是通知学习的钟声。严守规定的“罗锅”队长,每次准时踏着最后一声钟响,走进我们这一间住房。之所以头一个视察我们的学习,是因为“少尉”为我们制定了严于其他班组的学习纪律,以表示他的积极。别的班长,体谅大家的疲累,在学习时可以随便坐着,而“少尉”管理的这群劳教犯,不管白天干的什么活儿,晚上都必须笔杆条直地坐在炕上,前不准耷拉脑袋,后不许靠着被褥,就像庙堂里十八尊罗汉修行似的,各自目向前方。这方面“少尉”堪称我们的榜样,他能够纹丝不动地坐上两个小时,挺着胸脯,凹着小腹;尽管这样,他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谁要是用手挠挠跳蚤咬后起的红斑,或拍打一下脸上的蚊子,他马上会看你一眼,然后拿起小本本,在你名字下面画上一个道道,表示已把你违反学习纪律的现象,列入他的账本之中。

    这天,除我得天独厚能坐在地下的小板凳上交代“莫须有”的罪行之外,其他的人已经各就各位,摆好了罗汉修行的架势了;但奇怪的是,一丝不苟的“罗锅”队长,没有能准时来房内视察。“少尉”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认为今天晚上“罗锅”队长会亲自来主持我的批斗会,他在会上将大有用武之地;可是“罗锅”队长偏偏迟迟不来,直到人们打坐近一个小时了,还是不见队长的影子。我心里也开始忐忑不安了。我的朋友,我不是为队长不来着急,而是为“铁猫”迟迟不归感到焦急……个别谈话能用这么长的时间吗?从“铁猫”去队部报到到现在,已经有三四个小时了,为什么不放“铁猫”回来?“会不会把‘铁猫’送进了禁闭室?”一种不祥的预感陡地从我内心升起,“不会,‘罗锅’队长两眼盯着‘政治犯’,刑事犯不是他禁闭的对象。”我又自我安慰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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