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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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开批斗会心里痒痒的“少尉”,已经在炕上坐不住了,他跳下炕,狐假虎威地说:“都坐好了等着队长,我去队部请示一下。”他前脚出门,人们个个东倒西歪,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开了。

    “白天干一天活儿,晚上还叫咱们练‘金钟罩’‘铁布衫’,我日他妈!”

    “叶涛,你准备一下吧!今天要拿你祭佛!”

    “你不是说‘铁猫’没逃跑?怎么还不见露面?”

    “……”

    我的心像悬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我站起来,想去队部,因为“铁猫”的问题关联着我,我有去队部的正当理由;正当我走到房屋门口时,和匆匆进门的“少尉”撞了个满怀,他体壮如牛,我弱不禁风,一下把我撞了个趔趄,我身子歪倒地靠在墙上。

    “你干什么去?”

    “我……我去队部!”

    “去队部干什么?”

    “……”我愣了愣神儿,“交检查材料。”

    “甭去了,队部的门上着锁!”他伸出手来说,“你先交给我吧!”

    “不,我还要再看一下。”

    我重新坐在小板凳上时,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接着我猜想:队部的门锁着,一定是“罗锅”队长押送“铁猫”到禁闭室去了。说不定是“铁猫”的检查没有过关,甚至是顶撞了“罗锅”队长,一下把事情闹大了;不然,怎么连“铁猫”也不在那里呢?

    夜深了,随着下学习的钟响,人们都先后一百八十度角平躺在炕上。他们身体非常疲倦,恨不得马上进入梦乡。我则还坐在小板凳上,装着想问题的样子,实际上我嘴里含着铅笔头,在卜算着“铁猫”的命运。朋友,我很懊悔,悔恨自己不该在打苇子的间隙,爬上土岗去观看宛如一条丝带的银钟河,如果没有那点雅兴,何至于引起一环套一环的恶性连锁反应?又何至于把“铁猫”这个心地纯洁的孩子,推向悲剧的旋涡?我沿着这条思路又往前深掘一步,这是不是文学创作——这个多灾多难的职业,留给我的一个后遗症?我们这个行当的人,理性思维常常是个负数,像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儿,而感性思维却常常充填了全部脑细胞,像个无所不能的巨人。如果我是个机器人,爬上土岗看什么银钟河?看什么追逐白帆的海鸥?

    大雁在午夜的天空嘎嘎地悲鸣着,听见这碎人肝肠的啼叫声,我握着的那个铅笔头,开始战栗了。我在写什么?我有什么可以检查的?我对“铁猫”在土岗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垃圾箱”的污秽中闪光的真挚语言,那么,我坐在小板凳上出什么洋相?

    我悲愤地扔下铅笔头,在一片鼾声中走出监房。路过“少尉”的铺位时,他抬起头来问我:“去干什么?”

    “大便!”

    “大便?”

    “管天管地,你管不着拉屎放屁!”我用这个“垃圾箱”中常用的语汇来回敬了他。

    “你……怎么这么大火气?”

    “对不起,你不过是个‘门插官’,你要是不相信,陪着我一块上厕所。起来,走!”

    “走着瞧吧,叶涛!”他在我的火力攻击之下,露出既恼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恢复了一百八十度角,躺下去不说话了。

    这是我和“少尉”同屋以来,第一次公开的精神反抗。就像那两只天鹅,立起双足,扇动羽翅,向蹂躏它、侮辱它的“万物之灵”发起反扑似的。尽管我是个弱者,“以德报怨”是我一贯奉行的信条,但压力使懦夫振奋,逆境使弱者坚强——生活正在把我变成一个强者。

    秋夜的凉风冷却着我昏涨的头脑,一轮冰盘似的银月冷却着我火烧火燎的胸膛。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在房前并不宽敞的院子里来回踱步。当我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投向队部的小楼时,一下愣住了:队部窗口亮着电灯,玻璃窗上晃动着“罗锅”队长那驼背的身影——他回来了。

    夜已过半,“罗锅”队长还没回家睡觉,这更印证了我刚才的判断:他一定是押送“铁猫”去禁闭室了,现在刚刚回来。我不觉打了个冷战,从头发梢凉到脚跟。我默默地望着这位生活上廉洁奉公的“罗锅”队长的身影,心想如果他能再配上一个善于思考的清醒大脑,该有多好!偏偏他缺乏人体上这个最主要的部件。搞不清“高尔基”“低尔基”,那不是他的过失,但是识别不出良莠,只有左眼视力一点五,却不能不说是他的一个严重缺陷。据医学上的论述,在赛马场上的奔马,只有双眼视力均等,才能在奔驰中始终保持一条直线,从而给胜利创造条件。如果把一匹拉车的马的一只眼捂起来,无论你捂它的左眼还是右眼,就算这匹马是伯乐选中的千里驹,它也难以保持直线把车拉得不偏向一边。

    我正在感慨地望着我们这位忙碌的队长,擦着墙根走过来一个人影。最初,我认为这是其他房子里上厕所的人,但是那个头的高低,那走路的姿态,那轻盈的步态,怎么和“铁猫”一模一样?我揉了揉眼窝,定睛朝来者望去,我的朋友,那不是他又是谁呢?他显然也看见了月光下的我,快步朝我跑了过来。我也激动地迎上去,两人在一棵老槐树的树影下停住了脚步。

    “‘铁猫’……”

    “叶涛……”

    “你怎么才回来?”我如释重负地说,“我还以为……以为……你被禁闭了哪!”

    “我还不如进禁闭号的好!”他低下头,心事重重地说。

    “为什么?”

    “黄鼎他……”

    “说下去。”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焦急地催促着他,“黄鼎他怎么了?”

    “他被送到场部七棵松医院去抢救了。”他仰起头来,两眼闪着泪光,“我到队部去报到时,‘罗锅’队长刚开始听我的检查,他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他接完电话之后,好像有什么焦虑的事情一样,对我挥了一下手说:‘你年轻,能自动归队这很好。现在队里没有人,你去办一件事吧!’

    “我说:‘干什么,您吩咐吧!’

    “他一边急急忙忙下楼梯,一边对我说:‘你去工具棚里推一辆小平车来,快——’

    “当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对‘罗锅’队长的宽恕感到惊奇,当我拉着小平车从工具棚出来,问他去哪儿的时候,我心里才猛然吃了一惊,因为他告诉我去禁闭室。

    “叶涛,我立刻想到是不是黄鼎发生了什么事。你是知道禁闭室的生活的,黄鼎本来身体就瘦得如同一根麻秆,再加上生冤枉气,一准是他……可不是嘛!就是叫我拉他上七棵松医院,他……因为经不住饥饿和折磨,休克在不足一米五长的小土炕上了。

    “队医忙着给他打强心针。

    “管教干事向‘罗锅’队长汇报着黄鼎的情况。我断断续续地从管教干事嘴里知道,寇安老头骑着自行车,带着他那条‘黑子’,连夜上场部找政委去告‘罗锅’队长的状了。队长在月光下,脸上如同蒙着一层秋霜,在去七棵松医院的路上,他骑着那辆破永久牌自行车,不断扭头向我喊着:‘张铁矛,快点拉!快点——’我跑得气喘吁吁,他还一个劲地催。叶涛,我真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你想,我身后这辆小平车上躺着的是小黄毛的爸爸,我能不卖劲地拉吗?可是,‘罗锅’队长还嫌我拉得慢,最后他停下自行车,干脆把拉车的绳拴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叫我在后边推着,他用自行车做动力,拉着小车往医院飞跑。

    “我在小平车后边,一边推车一边想:队长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感到愧对黄鼎了吗?不,不会!一直把你们‘右派’看成比反革命还反革命的队长,怎么会认为他处理黄鼎有错误呢?后来,我想通了,队长这么着急,大概是怕寇安老头告状告在他的前头。虽说老场长眼下在咱们队是个小萝卜头,可是,他资格老、辈分高,级别比总场政委也不低,俗话说拔了毛的凤凰也比鸡大呀!队长生怕寇安老头的官司打赢了,又怕小平车上的黄鼎一旦真的死去,总场下来一个调查组……你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我焦急地说,“后来呢?”

    “后来,我把黄鼎背到医院急诊室病床上,想听听抢救结果,可是‘罗锅’队长立刻打发我回来,他骑着车子朝总场部那边去了。还用问吗?他一准是找政委去了。当我拉着小平车从七里地远的总场部医院回来时,‘罗锅’队长骑着自行车撵上了我。他好像有点失神儿,直到差点撞到我的车上,他才急刹车,从车上跳了下来。

    “我说:‘队长,我的检查您还没有听全,看看什么时候,我再向您谈谈?’

    “他烦躁地抹了一把前额的汗水,说:‘不要谈你自己了,你就谈谈叶涛究竟给你灌了吗迷汤吧!’

    “‘他叫我好好改造,认识光明前途。’

    “‘他没策划你逃跑?’

    “‘你想想,他要是叫我游过银钟河逃跑,我为吗还能回来。’我不自觉地学了‘罗锅’队长的天津口音,把‘吗’字咬得重重的。‘我有错误,不该跟那么多人开玩笑、捉迷藏……’

    “他阴沉着脸,对我的这些真话显然是不太相信,但又抓不到什么尾巴,我们就这样——他推着自行车,我拉着小平车,往前走了有十分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仔细地观察他的神色。他低着外凸的前额,紧闭着宽厚的嘴唇,两眼直直地看着他那辆自行车的轱辘,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事情压在他的心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没好问他。直到走到三岔路口了,我打破沉闷的空气,问他我是不是交一份书面检查时,他才吐出一口气说:‘不必了!’

    “‘以后,’他终于说话了,‘你有吗事,找新队长,我调到劳改二队去当队长了。’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我心里暗暗地叫着,嘴里说的却是另一番话。我说:‘我们劳改一队在您管教之下,变化不是很大吗?您为什么要换一个队?’

    “‘为吗?’他心不在焉地按了一下自行车铃铛。也许是丁零丁零的车铃声,使他烦闷的头脑清醒了一点儿,他看见他身旁走着的是‘巴格达窃贼’,便显出平日的严肃劲儿来了。他说:‘为吗去二队,这是我们干部之间的事情,你不要打听!’说着,骑上车匆匆走了。

    “叶涛,我这个小脑瓜可就上上下下琢磨开了。你跟我讲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典故,‘罗锅’队长不是也像这个典故说的一样吗?他一方面不叫我打听,一方面又说是‘干部之间的事情’,这显然是寇安老头在政委那儿告状起了作用。我又想,谁是我们的新队长呢?不会就是寇安老头吧?他是前两年被撤了职的分场场长,上边叫他当劳改队队长,他甩了‘乌纱帽’才到菜园的。眼下,他真的要出山当队长了,叶涛?”

    我的朋友,我默默地听着“铁猫”的叙述,真是悲喜交加。悲嘛,黄鼎死活不知,他不能在这个时刻离开小黄毛,独自去到“天国”寻求安静;喜嘛,“罗锅”队长终于要像鸟儿迁巢一样,去管理二队的劳教犯了。寇安老头出于革命良知,挑起我们队的担子,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即或“铁猫”的预言失效,来一个别的队长也是好的,据我所知,总场十几个劳改队,队长视力都很正常。他们左眼和右眼之间,没有零点零和一点五的差距。这将是整个劳改队的福音,也是“少尉”那样人物的噩耗!

    夜风吹来,凉飕飕地钻入骨髓,我和“铁猫”站在大槐树下,陷入沉思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想到他还没吃晚饭,便说:

    “饿了吧!”

    “饿过头反而不觉饿了!”

    “我母亲新近送来的炒面,你冲点吃吧!”

    “不!”

    “为什么?”

    “你的白糖和牛肉罐头……”

    “说什么傻话!”我说,“那也没吃进你的肚子。”

    我和“铁猫”回到各种气味都有的房内,我打开炒面口袋,用暖壶的水给他冲了一碗炒面。我知道这一点面根本解不了他的肚饥,但有什么办法呢?饥荒夺走了人们应有的蛋白质、脂肪……

    对一切声音都异常敏感的“少尉”醒了,他穿着短裤和背心下了炕,直直地朝他眼里的逃跑犯——“铁猫”走了过来。他先是惊讶地上上下下打量了“铁猫”半天,之后把野兽捕获了猎物时,贪馋而得意的目光转向了我:“叶涛,你给逃跑犯炒面吃,罪证确凿吧?”

    “确凿!”我头也不抬地说,同时把那个炒面碗递给他,“你留下,可以当证据!”

    “少尉”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用眼角斜睨着我:“你是吃了熊肝,还是吃了豹子胆?说话够光棍的!”

    “和你一样,”我淡淡地说,“晚饭吃了三个鸡蛋大的白薯面窝窝头!”

    “少尉”把那个炒面碗往腋下一夹:“现在队长睡觉了,不然的话,马上把你们这一狼一狈送交队部。叶涛,我希望你在明天的会上,也能这样‘光棍’,可别变成蹲着撒尿的‘娘儿们’!”

    “你放心好了。”我依然不动声色地说,“你不是用你那件绸汗衫当鱼钩,一下钓住了黄鼎这条大鱼吗?今天叶涛这条大鱼,又游到你嘴边来了!”

    “还有我——跳过网的鱼,又回到网里来了,恭候你的发落,‘少尉’先生!”“铁猫”嘴唇上沾着没舔净的炒面,笑嘻嘻地说,“你可以一箭双雕,立大功啦!”

    “少尉”眼球一下瞪圆了,好像那双眼球要从眼皮子里脱出似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他扭转魁梧的身躯,走向他把门的铺位。

    朋友,按说“少尉”确实够尽职的。后半夜,他唯恐“铁猫”重新逃跑,像尊门神爷一样,坐在门口,把守着关卡。

    “铁猫”躺到炕上之后,对我轻声地说:“睡个安稳觉吧!门口有‘卫兵’给‘首长’站岗了!”说完,他闭上眼皮就睡觉了。

    我则无论如何也难以成眠。幽暗的灯光,照在“铁猫”疲惫不堪的脸上,我望着他睫毛上的尘土、鼻窝两边的汗迹和乱稻草一样的头发,思绪如同海涛一样,在胸中翻滚奔腾……芦苇荡里狂跑,往返七棵松医院的奔波,一天之内,他像个马拉松运动员一样,不知到底走了多少里!眼下,他睡觉了,瘪着肚子躺在肮脏的褥子上,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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