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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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走进这雪地里来了。茫茫的大雪,在我头上飘落着,我好像毫无知觉;地上的积雪,沾湿了我的棉鞋,我竟然忘记了凉。人,处在最激动的时刻,都会产生忘我之感——我此时就处在这种激动之中。我为“铁猫”高兴,也激起了自己对未来的向往!我亲爱的朋友,当然我不幻想一两年之内就能成为一个公民,但总有那么一天,我的祖国母亲,她会发现我是她最赤诚的儿子,因为我是吃她的奶长大的。那时,我和你以及和我们命运一样的不幸儿,将重聚京华,举杯祝贺我们的母亲健康,举杯祝贺我们的祖国繁荣富强……

    “你在想什么,叶涛?”“铁猫”看我一声不吭,在雪雾中问我。

    “想明天!”

    “明天……”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眉上的茸茸白雪,“明天你的问题解决之后,我到火车站去接你!”

    “孩子话。”

    “怎么?你看我……不是……”

    “你忘了吗?‘罗锅’队长怎么说的?‘右派比反革命还反革命’!你不过在荒年偷了一回糕点,我怎能和你放在一个秤盘里过秤呢!”

    “那……”

    “明天,我母亲可以不必再用卖前辈大师的书,填我的肚子了。瑞雪兆丰年,明年将比今年更好,这倒是真的!”

    “那……究竟到什么时候,我们能够见面?”

    “那次在土岗子上看银钟河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你忘了?”

    “真要到白了头发?”

    “噢!”我有意转移他不快的情绪,说,“瞧,现在我的头发不是全白了吗?”

    他看了看,“扑哧”一声笑了。

    雪仍在下着,像芦花片,像天鹅毛,像棉花糖,铺天盖地,纷纷扬扬……

    我和“铁猫”手拉着手,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着。

    大雪淹没了沟沟,大雪遮盖了道路。我们几次掉进雪坑里,又从雪坑里爬出来,朝亮起灯光的小屋走着——那是希望之光啊!

    “出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我说。

    “第一件事,就是去那家百货大楼,补交我偷吃的点心钱和帆布包的钱。”

    “好!还有呢?”

    “还有我想干我爸爸的行当……寇队长说,他正通过领导给我安排,是个雕塑工厂,还没决定下来呢!等到定准之后,再叫我离场。不过……”“铁猫”停住脚步,脸上露出忧郁的神色,“寇队长有个为难的问题,他不知道该把小黄毛往哪儿放,他早该上学了。家访的结果是:我后娘不收留我,这还可以说是后娘无情;可他亲娘早有几个孩子了,也不要他……”

    “‘铁猫’,你不必担心,”我说,“这个世界上,人多‘狼’少,总会有出路的!”

    “那我们快点走吧,该等急了!”

    当我们走进原来寇安老头住的那两间小房时,小黄毛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黄鼎佝偻着瘦长的身躯,指点着小黄毛说:“还不谢谢叶叔叔!”

    “别谢我,小黄毛,”我负疚地脸红了,“你这个小叔叔,为你受了不少的委屈,我还打过他一拳头呢!”

    “来喝酒吧!”“铁猫”用牙咬掉了酒瓶盖子。

    我们用饭碗当酒杯,为明天——干杯!

    朋友,这是我生活中一次最愉快的酒宴了!它,虽然无比简陋,白酒又苦又辣,但我还是像即将过冈的武松,喝了多半碗!

    我醉了。

    [不是尾的尾]

    第二年春天,我和“铁猫”离别的时刻,当真来到了。我不知道你在故乡运河,记不记得那年春天来得特别的早。陈毅同志在广州和被“摘帽”的剧作家们的碰杯声,如同响彻长空的一声开天春雷;在隆隆的雷鸣声中,寇安老头“右倾”的帽子被震落了。

    这位老场长平反之后,被调到市局劳改处去担任领导工作。行前,他先召集了全队大会,对所有的罪犯进行了教育;然后,对每个“右派”进行了分别的叮咛,叫我们认识历史,坚信明天。

    离场时,他是乘船去N地的小火车站的。那天早晨,寇安老头最后一次颁布他的队长命令:叫我和黄鼎先套上一辆马车,到小楼上替他搬下简单的行囊和杂什,然后,把囚禁天鹅的铁笼也搬上车厢,最后,寇安和“铁猫”、小黄毛才坐在马车上。

    不知老头儿出于什么想法,他要马车稍稍绕一下路,从二队的管界穿插一下。我不十分情愿绕路而行,因为二队是块凹形盆地,化雪之后,道路返浆,泥泞难走,但这是寇安老头的吩咐,只能从命照办。到了二队管界之后,我才明白,他之所以要舍近求远,并不仅是来向“罗锅”队长辞行,而是下达劳改处长的第一项指示。

    在二队队部门口的一棵平顶松树下,寇安老头和“罗锅”队长的谈话,是这样开始的:

    “我要走了。”

    “罗锅”队长木然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找我有吗事?”

    寇安从马车上提下一个米袋:“这是我节约下的五十斤大米,你收下它!”

    “罗锅”队长摆着手:“我……我不收。”

    “你收下,我到市里比你好办一些。”

    “罗锅”队长凸出的前额涨红了:“不,我决不要别人一粒救济粮。”

    “你以为这是给你的吗?”寇安老头话音里有了火星味儿。

    “吗?”

    “这是留给你六个孩子的,荒年刚过,他们要粮食。”

    “罗锅”队长搓着两只短粗的手指,毫不动情地望着寇安。显然,他对这位即将上任的劳改处长,没有任何好感。特别是他那双眼睛,看见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上,坐着“铁猫”、小黄毛,赶车的、跟车的又是黄鼎和我时,从胸膛里吐出一口闷气,猛然,扭身朝队部走了回去。

    “阎本善同志,你站住!”寇安在背后呼唤他。

    “罗锅”队长停住脚步:“还有吗说的?我要下地,去看看罪犯了。”

    “我通知你,你不要下地去了。”寇安一字一板地说,“我和总场政委研究过了。”

    “罗锅”队长蓦地转回头来,木然的脸上现出惊愕的神色。

    “你廉洁奉公,能当好一个出色的经济管理人员,却当不好一个改造人灵魂的队长。”寇安眯着那双老干柴眼,慢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罗锅”队长说,“这是组织决定。政委调你离开二队,马上到总场部粮库报到,你的职务是总场粮库管理员。政委在那儿等着你,他要和你长谈一次。”

    “这……这究竟为吗?”“罗锅”队长凸出的前额,沁出了汗珠。

    “粮库需要一把‘铁钥匙’,没有比你更合适的干部了。”

    “二队的事……”

    “叫适合做人工作的人来担任。”

    “罗锅”队长再一次看他手里那张调令,虽然沉默不语,脸上却流露出不悦的表情。

    “我们本来应当很好地谈一谈,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寇安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严肃地说,“那五十斤大米,你背给六个孩子去。如果你不愿收下寇安对孩子们的这点心意,那就麻烦你把五十斤大米给我入库。我够吃了,身体又不坏,把农场打的粮食留给农场吧!再见——”说着,寇安登上马车,向“罗锅”队长挥了挥手……

    马车走远了,走远了。

    马车终于爬出左歪右斜的泥泞车辙,上了平坦的大道。当我回头遥望阎本善时,他还愣愣地站在那棵平顶松树之下。

    他想什么呢?是否在用心田上那杆公平秤量着自己?不知道,也许对寇安老头进城、“铁猫”摘帽、黄鼎出禁闭室,他都不能理解,那也只好由他去了。我的朋友,还是让我把笔锋转到这辆马车上来吧!

    我摇着红缨穗的大鞭子,两挂套的马车在奔跑着。

    马车穿过一片新绿的原野。

    马车穿过开着野花的草地。

    天鹅在笼子里看见蓝天,嘎嘎地叫着。

    “铁猫”和小黄毛对着碧波闪闪的银钟河,第一次真正地笑了。

    马车停在银钟河岸码头上。寇安走近黄鼎,睁着两只没有光泽的老干柴眼,向黄鼎告别说:“把小黄毛交给我,你放心吗?”

    黄鼎早已哽咽在喉,他激动得语不成声地说:“这是交给了祖国——我们的母亲!我放心!”

    “到时候,我叫老伴给他缝个新书包,送他上学。”

    “寇场长,孩子给您添麻烦啦!”

    我和“铁猫”彼此没说一句话,他望着我,我望着他,四只眼睛久久地对视着、对视着……片刻之间,我们的视线被泪水遮断了。我狠狠地握了他的手一下,算作我对他的临别赠言;他也用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算是对我的祝愿和回答。

    船,缓缓地开动了。

    船,升起了银色的白帆。

    春风吹鼓了帆篷,帆儿追着春风,一直向东驶去。

    两只离开了笼子的天鹅,突然振翼而飞,飞向万里蓝天。

    那片白帆,在银钟河的碧水中,越行越远……

    初稿写于1975年黄河之滨

    修订完稿于1981年夏之北京

    【第十个弹孔】

    一

    高雅琴已经是第三次用手推开丈夫卧室的门了。

    她推门的那只手在微微地颤抖,另一只手拿着一张薄薄的打字纸,也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她很紧张,清瘦的面颊上和发鬓眉尖里,渗出一层小米粒似的汗珠。她的丈夫——鲁泓,丝毫没有注意到站在卧室门口的妻子,两只在劳改队磨出老茧的手掌,扶着窗台,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窗外那棵蓬蓬松松的老枫树。

    这是一棵年轮超过了一百圈的枫树。它粗壮的躯干上留满了虫叮蚁咬、风雪冰雹袭击的疤痕,但依然显得挺拔而苍劲。在这10月的早晨,披一身霞光,坠满树霜露,风吹过来,像摇动簇簇火把,滚落着满树珍珠。鲁泓对着老枫树沉思了好一会儿,坐到写字台前那把藤椅上,从笔筒里抽出那支6B铅笔,开始批阅带有“公安”字样的卷宗文件。他左手习惯地伸向桌子一角——那儿盘子里堆着廉价的糖果,公安局局长从复职第一天,就开始用糖果戒烟了。

    “该怎么办呢?”高雅琴呆呆地站在门口,本能地把手放在胸口,好像这样可以平息自己的狂烈心跳一样。她想,如果把这张薄薄的打字纸递给他,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别看他外形像那棵老枫树那么结实、粗壮,近十年的冤狱折磨,冠心病已发展到了后期。打个比喻,就像墙壁上这座挂钟,紫檀木的外壳虽然油黑锃亮,可是心脏里的发条,已经有了故障。她是多么怕丈夫经不起这感情上的“地震”,生命之钟突然停摆啊!

    高雅琴在门口前思后想,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把这张薄纸交给鲁泓。因为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白纸,是市局技术科侦缉炸毁汾龙河铁路桥犯罪分子的指纹检验报告。

    原来,1976年春,在“四人帮”煽动全面停产的日子里,几个犯罪分子,秉承“四人帮”的旨意,炸毁了汾龙山煤矿直通钢铁厂的铁路桥梁,断绝了煤炭供应,迫使三座高炉停产。当时桥头有一名扳道岔的老铁路工人,也随着天崩地裂的炸药轰鸣化为乌有。鲁泓从狱中出来,重新走上公安局局长的领导岗位之后,对这个遗留下的重大案件进行了严肃的追查。他命令技术科从炸桥时残留下的几张包装炸药的蜡纸上,寻觅参与这一案件的直接罪犯。不料检验的结果写明,他的儿子——鲁小帆,也是炸桥的罪犯之一。鲁泓将要亲手审理他阔别了十一年的儿子!历史,给他们提出了一个多么严峻的课题,要他们交出一张共产党员的答卷!

    高雅琴拢了一下飘落在耳边的散发,迈着零乱的步子向写字台走去,感到两腿像坠着铅块一样沉重。她体质瘦弱,和鲁泓一起出狱之后,局党委给她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照顾好鲁泓的身体。照局党委书记的说法:鲁泓这样的领导干部,是党的珍贵财富,料理好他的工作和生活,是一件严肃的革命工作。高雅琴对党委指示一丝不苟地执行,她用中国妇女所特有的美德和韧性,协助丈夫搞好工作。可是眼前卷到她家庭里来的这场风暴,使她头晕目眩,脑子嗡嗡乱响,失去了平衡。真不知道该怎么向鲁泓报告这个怕人的消息……

    她过去是学医的,也许是职业上的本能,当她走到鲁泓背后的时候,先把手伸进丈夫的衣兜,看他是不是装着冠心病的急救药——硝酸甘油片。可是这时鲁泓隔着口袋抓住了她的手,同时回过头来。

    “是你?”鲁泓用劲捏了一下被他抓住的那只手,微微笑着说,“我的职业可是专门对付各种扒手的,无论政治的、经济的,国内的还是国外的!雅琴,你这个当医生的,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本事?嗯?”

    鲁泓是个性格十分爽朗的人,为抓住这个不高明的“小偷”而感到开心,他大笑着,身子下的藤椅发出吱吱的声响。高雅琴很怕自己露出痕迹,迅速躲开鲁泓的眼睛,目光投向墙角。偏偏在墙角的书橱上,放着一张全家合影,那是新中国诞生不久,高雅琴刚从医学院毕业时和鲁泓结婚后第一次当妈妈的照片。她怀里的鲁小帆是个光屁股蛋的婴儿,胖得像个肉滚儿;她、鲁泓和老奶奶,都在朝这个宝贝疙瘩启唇微笑。看见这张照片,高雅琴立刻两眼浮满泪水,她怕鲁泓觉察她内心的波澜,就向书橱方向迈了两步,让那无声的热泪流进她的嘴角,咽进她的肚里,然后想走出屋子静一下自己的心。

    “雅琴,你怎么了?”

    妻子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脱鲁泓的眼睛。他从藤椅上站起身来,走近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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