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泓眯缝起他那双闪亮的眼睛,目光在高雅琴脸上停留了几秒钟,他像分析一个案件程序那样,对妻子的反常表现进行着严密的推理:不用问,她一定是想起正在汾龙山煤矿反省的鲁小帆来了。他安慰着高雅琴说:“心放宽点,雅琴!从专案组长刘如柏报上来的材料看,小帆属于可以争取的教育对象——”
高雅琴打断鲁泓的话,紧张不安地问:“要是……他不仅仅是思想中毒,还参与了炸桥……那……”
鲁泓认为妻子想儿子想昏头了,便有意解除紧张气氛,微微笑着向前一伸手,做了个擒拿的姿势,半开玩笑地说:“逮捕!这不含糊!”
高雅琴的脸变得苍白了,她最担心的字眼终于从鲁泓的嘴里吐了出来。他是在开玩笑吗?不!高雅琴深深了解她的丈夫,一个警帽上戴着国徽的老共产党员,法律是他的血液和神经。她曾多次听鲁泓说过:“‘四人帮’把法律当成面团,揉来揉去,可以一拉一条线,一拍一个饼,一揉一个团……要扫除这群瘟神在空气中散播的细菌,恢复法律的本来面目,公安战线需要千百个包公!”难道能够希望这样的老公安局长,对儿子宽容一分吗?高雅琴痛苦地垂下了头。
也许是由于高雅琴的提醒,鲁泓记起技术科该把指纹检验的结果送来了。鲁泓给他们规定上午九点交来材料,眼下墙上那座紫檀木的挂钟,已经叮叮当当敲过十点,还不见技术科送来的材料,他有点冒火了,伸手抓过那台直通市局的专线电话,准备和市局对话。
“老鲁——”高雅琴喊了一声,按住了丈夫的手。
“你这是怎么了?”鲁泓惊异地望着妻子。
“不,不,不要打电话了!”高雅琴请求着。
“为什么?”鲁泓轻轻推开妻子那只手,“对这样重大的遗留案件,我们拖拖拉拉,怎么回答党对我们的希望!嗯?”
高雅琴抿了抿嘴角,鼓足勇气,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指纹报告,往桌子上一放,便双手捂住脸,低声呜咽起来。鲁泓拿起报告,他目光掠过几个生疏的名字,看到排列在最后的“鲁小帆”三个字,他,一切都明白了。鲁泓合上双眼,整理一下突如其来的紊乱思绪,驱散一下头脑中的滚滚雷鸣。他像不相信这是真的一样,睁开眼,把那张打字纸拿得离眼睛近一些,对着浅蓝色的字体,一字一字地读下来。他确信了,炸桥的直接罪犯中有他的儿子。鲁泓手中的打字纸飘落在地上……
他面临的一个严肃问题是:法律将要惩处他在监狱中一直思念着的儿子。这对鲁泓是个致命的打击。他感到心口一阵疼痛,疼得额头淌下汗珠,便用拳头紧紧顶着心口,吞进嘴里两片硝酸甘油。高雅琴看他脸色焦黄,扶他坐在藤椅上。鲁泓霍地站起来,机械地拿起电话听筒,要对局里下什么命令,但那边没有人声,只有电波嗡嗡嗡的回响。他这时才发现,由于心绪不宁,竟把那台挂着圆盘的对外电话,当成专线电话了。
鲁泓用高雅琴递给他的手绢擦擦汗珠,心里略略安定了一些。他拿起专线电话的听筒,高雅琴从丈夫的神色中,意识到他要对局里下达指示性意见了,焦急地用手捂住听筒:“老鲁!你要……要干什么?”
鲁泓浓眉下的深邃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妻子。他没有回答高雅琴的提问,而是用平静的语调提醒她说:“雅琴,我知道你很痛心,但是要知道,我不仅仅是小帆的爸爸,你不仅仅是小帆的妈妈,我们还都是在红旗下宣过誓的共产党员!我是局长,你是局里的医生,我们帽子上不是普通的帽徽,那是国徽,是宪法!难道我们能像‘四人帮’那样,以法徇私吗?雅琴!”
高雅琴的手缓缓地从听筒上移开了。
鲁泓对着话筒下着简短而明确的命令:“结束鲁小帆在矿山的反省,立即呈报市检察院批准,进行逮捕!”他刚要放下电话,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话筒沉雷般地怒吼道,“明天早晨一上班,叫专案组长来见我,他的工作怎么搞的,为什么在材料中漏报鲁小帆?”
高雅琴泪眼蒙眬地呆立在一旁,她的心被儿子吞噬了。
“雅琴,坚强一点啊!”鲁泓抚摸着妻子瘦削的双肩,他找不到更多安慰她的话。
两滴晶莹的泪花,滚到高雅琴清秀的面颊上。她在想:“我们刚从狱中出来,儿子的灵魂已被时代的黑手摄走,这个黑手是谁?谁夺走了我日夜思念的儿子?”悲恸像把铁钳一样咬伤了她的心,她猛然回身,抢到书橱前,取下那个带镜框的照片,把沾着又咸又苦泪水的脸颊,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鲁泓感到眼圈发潮,但理智在提醒他:“鲁泓啊,你可不能这样!娘很快就要从原籍回来了,不能叫她再为孙子伤心!”他虽然这么说着,不知为什么,一星泪花还是淌出眼角,他麻利地用手指抿掉,向肩膀哆嗦着的妻子走去……
二
鲁泓用一切办法开导妻子的时候,鲁小帆被戴上了手铐。一辆吉普车,把他拉进了郊区的矿山公安分局。
他是个结实挺拔的小伙子,宽肩膀,扇面胸,头发乌黑而自然弯曲。远看,他长得和鲁泓一模一样,简直没有一点儿差别;但仔细端量这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就会发现这是一个被损害了的灵魂。他还不足二十五岁,鼻孔下已留起了两撇小胡子。这毛茸茸的小胡子,虽然赋予他一种无知青年的特征,但鲁小帆并不完全是一副小流氓相,脸上仍带着一点知识分子的气质。他面色苍白,两只眼睛长得很美,美得近乎女性的眼睛。那眼波中时而流露出忧郁,时而又变成玩世不恭,每当后一种眼神闪烁时,嘴角便自然地出现一丝冷峻的笑意。也许,他一次眼神的变化,都包括许多的内容:或者回忆着欢乐的童年,或者记起噩梦一样的折磨,或者是想到了他开“顺风船”的时光……又似乎面对着专政的囚窗,既无恐惧也不怀有希望。这就是历史这把无情的雕刻刀,在这个特殊的年代真实地雕塑下的一个人物肖像。
倒退上十几年——他的童年,简直像彩霞一样绚丽美好。他落生在祖国社会主义改造高潮的年代,祖国的春阳照耀着这棵小苗苗成长。那时候他是个文质彬彬的小男孩,头发弯成波浪,两只眼睛像黑宝石一样晶亮闪光。他从小就喜欢用画笔涂涂抹抹,第一幅慧眼童心的作品,画的是祖国心脏——天安门。接着画下带着小辫子的无轨电车,画下国庆之夜的簇簇礼花。但足以揭示他当时心灵的代表作,要算那幅深秋时节的多孔的老枫树。
当时正是60年代初期的秋末冬初,鲁小帆还不满十岁。北国虽已是万木凋零黄叶纷飞的时节,鲁泓院子里那棵老枫树上的枫叶却像红红的珊瑚跃出海底,镶在老枫树的枝杈之间。鲁泓长期以来有洗冷水澡的习惯,这天,他正在枫树下的自来水龙头边洗澡,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他忽然感到背上和大腿像有小虫子在爬,一回头,原来是小儿子伸着一双胖乎乎的小手,自上而下地数着他身上的弹痕伤疤。一个、两个……一直数到九个。鲁小帆歪着头,第一次发现爸爸身上还有这么多洞眼,便眨着眼睛奇怪地问:
“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鲁泓不顾浑身水湿,把鲁小帆抱起来举得高高的,使劲地摇晃着,然后亲吻着儿子的小脸,直到鲁小帆喊疼了,才把儿子放下来。他对儿子说:“这九个窟窿眼儿,是给你们打江山时,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子弹,给爸爸身上留的记号!”
鲁小帆还是不住嘴地问道:“妈妈为什么没有?”
“爸爸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妈妈才和你这么大,还在洋学堂里上学哩!”鲁泓往身上抹着肥皂,笑眯眯地对儿子说。
儿子心疼地摸了摸那九个弹孔伤疤,转身跑了,不多一会儿,他拿来《多孔的老枫树》这幅儿童画,画面上枫叶血红,粗大的躯干上用蓝色的水彩标出十个洞洞,递给爸爸说:“老枫树上有十个洞孔,你身上再加上一个洞眼,就和老枫树身上洞眼一般多,画等号了!”
把老枫树的洞孔和鲁泓身上的枪眼联想在一起,儿子到底出于无心还是有意?鲁泓没有多想,可是鲁泓发现儿子幼小的心灵有着艺术上敏锐的联想。他用镜框把这幅颇引人深思的儿童画装饰起来,挂在自己桌前。他喜欢枫树叶片的殷红颜色,却不愿意身上再加一个孔洞,九个疤痕对他已经足够了。
但是历史有它自己跳动的脉搏,鲁泓最不愿意的事终于落到他的头上了。那是1966年初冬,“文化大革命”的狂飙席卷着中国的每一寸土地,来势之猛,速度之疾,如江河决堤,狂涛推着巨澜。鲁泓、高雅琴最初也投身到洪流当中,但时隔不久,江青伙同林彪,提出“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疯狂口号,公检法单位成了他们篡党夺权的路障,鲁泓和许多老干部一样,成为首先被冲击的对象。刚刚十一岁的鲁小帆,眼巴巴地看着爸爸妈妈被一伙人揪上卡车,在大街上串街游斗。那伙人打着“文攻武卫”的大旗,却不实行“文攻”,而是拳打脚踢,撕头抓脸,还给爸爸妈妈脖子上一人挂一块铁牌子:一个写着“黑帮,走资派——鲁泓”,另一个写着“走资派的老婆——高雅琴”。天哪!那细细的铁丝,像刀子一样勒进爸妈的脖子,深陷到肉里边,难道爸妈不疼吗?为什么那群人还在哈哈大笑?他们是人,还是没有心肝的畜生?!鲁小帆从二楼窗口,望着这一片混浊的街市,望着手持长矛大刀格斗的人群,他害怕得哭出声来。
有一天,奶奶搂着孙子,站在这个历史的窗口,忧心忡忡地向街道上观望,游斗鲁泓和高雅琴的广播车,怪叫了两声停在他家门口。鲁小帆似乎看见爸爸妈妈的目光,向这个窗口眺望着。他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呼喊:“爸爸——妈妈——”话刚出音,就被奶奶一只枯干的手捂住了嘴。多可怕呀!半个多月没见到的爸爸妈妈,面容枯槁,额头嘴角到处挂着缕缕血痕。这群家伙,还揪着爸爸妈妈的头发,想制止爸妈讲话,爸爸仰面对着蓝天高呼“毛主席万岁——”一个坏家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闪亮的弹簧,塞到爸爸嘴里,血,立刻顺着舌根流出来,漫出嘴角……妈妈挣扎着,大概是抗议他们的野蛮行为,两个大汉,抓住妈妈的头,像拿着一个篮球那样,猛力向卡车车帮上撞。
鲁小帆失声地又喊出来:“爸爸——妈妈——”
一颗子弹打碎了他身旁的玻璃,老奶奶一下把孙子拉下窗。
从这天起,鲁小帆心里笼罩上一层阴影,他感到虽然早上的彩霞还是那么绚丽,草叶上的露珠还是那么晶莹,窗前老枫树的叶子还是那么殷红,但这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他,成了“黑帮的崽子”“走资派的孽种”!十来岁的孩子,梦里应当出现的是灿烂的星空,应当是少先队鲜红的队旗、野营的篝火,应当是开花的原野和碧蓝的溪流……但鲁小帆的梦里经常出现的,是一辆接一辆广播车的嘶鸣;工人叔叔一砖一瓦盖起的大楼,在“武斗”的炮火中倾斜塌落;是爸爸妈妈枯槁的面孔和面孔上的缕缕血痕……他常常被惊吓得从睡梦中醒来。
老奶奶拍着他的肩膀说:“别怕!奶奶在你身边哪!”
“奶奶!”鲁小帆睁着一双恐惧的大眼睛,“我爸爸妈妈真的是‘走资派’吗?”
该怎么回答这小小人儿的问题呢?关于他爸妈的出身历史,这些日子老奶奶已经向孙子讲过不知多少遍了,但这个小小人儿似乎并不完全相信;因此老奶奶又不厌其烦地告诉孙子:“你爸爸原来是开滦煤矿的一个小煤黑子,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时候,他扔下刨煤的丁字镐,跑出矿井当了八路,是冀东有名的游击队长——”
“我听过了!”鲁小帆打断奶奶的话,像成年人那样叹一口气,对老奶奶的回答很不满意。
多么漫长的冬夜啊!老奶奶为叫孙子早点睡,便一边拍着孙子脊梁,一边哼着冀东一带哄婴儿睡的古老民歌:
狼来喽,
虎来喽,
马猴背着鼓来喽!
狼寻食,
虎张嘴,
朝着小孩走来喽!
……
窗外北风的吼叫,伴着老奶奶低沉沙哑的儿歌声,使冬夜显得更加漫长冷寂;痛苦在啮噬着这一老一少的心。老奶奶想哄孙子睡觉,而鲁小帆却拼命想理解他根本无法理解的问题。一连串的问号闪电般在他眼前忽而亮了,忽而熄灭。亮了时,他似乎理解这个家庭;灭了时,他似乎感到这间屋子是个无底的峡谷深渊。要知道,不平静的年月会促使孩子早熟,鲁小帆已经不再是古老儿歌能够哄睡的孩子了。他,已经会用他的一双眼睛观察世界、判断世界了。因此,他不听老奶奶忧心的儿歌,还是刨根问底地追问:
“奶奶,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说他是‘走资派’?咱们门口还贴了一张大字报,说爸妈认了一个叛徒的母亲当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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