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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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奶奶哼着的儿歌顿然失声,她太阳穴上如同挨了重重的一拳。孙子问的虽然天真爽直,她却无法承受这致命的打击。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大字报在哪儿?”

    “贴在大门上了!”鲁小帆看不见老人沉重的脸色,只管说下去,“上边还写着您不是我爸妈的亲娘,咱们家是一窝黑货、满藤黑瓜,叫您还乡,叫我滚蛋。奶奶,您真不是我的亲奶奶?”

    老奶奶声音颤动得像松了的琴弦:“是……真的!”

    不能理解老人心情的鲁小帆,不知深浅地追问:“您儿子真是叛徒?”

    老奶奶回答不出话来了,她的那颗心在淌血。昔日烽火连天的战场上血的记忆,冀东地区敌我双方犬牙交错的复杂形势,是无法向孙子讲清楚的。多少年来,老奶奶一直把它锁在心底,连鲁泓也不去触动的这段往事,今天被孙子直接提了出来,如同一把利刃在戳她的心。她不愿向他讲这件事,便把孙子搂在怀里,抚摸着鲁小帆柔软的头发说:“你听!钟都敲过夜里三点了!你先睡觉,过两天奶奶一准细致地对你讲啊!”

    鲁小帆挣脱开奶奶搂抱他的手:“不,奶奶!现在我就要知道。”

    奶奶被纠缠得不行,索性回答孙子说:“大字报上写的是真的,我那个儿子是个叛徒。”

    这如同一声炸雷,在鲁小帆耳朵旁边炸开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似乎不相信她的话会是真的。

    “小帆——”老奶奶感到孙子突然远离了她,也坐了起来,“你听奶奶说,奶奶可是个革命者——”

    鲁小帆生怕再听见一声霹雳,用双手捂住耳朵:“不,我怕,我不听!”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声音里充满恐慌和不安。在这个小小人儿心里,也和其他孩子没有差别,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在他们眼里都是直线条的。人,只有好人坏人之分,家庭也只有革命和反革命之别。天哪!奶奶竟是个叛徒的母亲,可是爸爸妈妈还口口声声喊她娘,我还和这个奶奶睡在一张床上,这不是和“大字报”上写的一模一样吗?泪花不知什么时候爬出鲁小帆的眼角,他感到委屈,继而有点不满,原来一家人都在瞒哄我年小。鲁小帆心灵深处,第一次对这个革命家庭升起了一团疑云。

    鲁小帆的细微变化,伤透了老奶奶的心。她无法平静自己纷扰的心情,穿衣下地,决心把锁在心底的悲恸记忆说给孙子。可是鲁小帆捂住耳朵,跑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祖孙俩就这样度过了这个漫长的冬夜。

    第二天,鲁小帆想听也听不到老奶奶的声音了。清晨,院子里闯进来一伙造反的“勇敢分子”,不由分说把老奶奶揪上卡车,押送“叛徒的母亲”回原籍——长城脚下枫林峪。鲁小帆被这个突然事件吓呆了。被押上卡车的老奶奶,再也不是鲁小帆平日眼中温和的老人,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遮盖住她的脸,她高声地喊着:“你们……你们这是造谁的反?谁给你们打下的江山?你们这群浑蛋,我要向党中央、毛主席控告你们——”当她的目光,从纷乱的人群背后看见鲁小帆时,便朝孙子焦急地摆手:

    “小帆,快过来,跟奶奶回老家——”

    鲁小帆站在墙角,哆嗦得像大风暴里的一棵小草,听见奶奶的喊声,便撒开小腿向卡车跑去,跑了几步,他突然停了下来。“叛徒的母亲”这个时代中最犯忌的字眼,像一条无形的缰绳绊住了他的脚。他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急得低声哭了起来。

    老奶奶再次向孙子招手:“小帆,快!快上车!”她从卡车槽帮上伸出两只颤巍巍的胳膊,焦急地期待着孙子上车。可是这时,汽车缓缓开动了,老奶奶像疯了一样用拳头捶着车头顶盖,扯着嗓子喊道:“停一下!叫我和孙子说两句话!停一下……”

    卡车反而开得更快了。

    鲁小帆顿时感到了无名的恐惧。奶奶一走,这座小楼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扬着两只手,一边呼喊着,一边追向卡车,院墙内花池的竖砖绊了他一个跟头,爬起来时,汽车掀起一股尘烟,驶出院子,在大街的拐角上消失了。

    “奶奶——奶奶——”他紧蹬着两条小腿,拼命追向卡车,卡车已经远去,鲁小帆的小小身影淹没在车轮卷起的尘埃当中。他已经麻木了的耳朵,还听见奶奶断续的呼喊声:

    “小帆,奶奶走了!”

    “去……去投奔你舅舅家——”

    三

    鲁小帆这个革命摇篮里诞生的孩子,成了没有家的孤儿。

    虽然,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每到夜晚依然是万家灯火,但再没有一盏灯、一个窗口属于他;他的家被一个以“造反”起家的新暴发户所占据。法律——本来是国家最圣洁的字眼,但是随着公检法单位的瘫痪,早已失去它的精髄,成为一纸虚文。那些戴着“造反”面纱的打砸抢分子,可以开着卡车抢劫国家仓库,随意以抄家为名而肥自己的腰包。新暴发户占有“黑帮”“走资派”的房子,当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公安系统中的新暴发户,为了占有的合理化,把鲁泓和高雅琴下放到边远地区的五七干校监督劳动。鲁小帆——这只乳毛尚未褪净、失掉了巢穴的孤燕,只能飞到舅舅家屋檐下躲避风雨。

    舅舅高廉,是在开国大典礼炮声中诞生的第一代作家,曾以许多文笔清新的小说、散文享有一点名声。舅母陆霞是个芭蕾舞演员,人长得像带着露珠的玉兰花,算得上一个具有东方特点的秀丽妇女。在这“全面内战”的岁月,不知天空中哪颗吉星高照,这颗社会的普通细胞,居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因此,舅舅和舅母对这个被风暴卷来的小小人儿,还算不错。特别是陆霞,由于过去立志献身于舞蹈艺术,一直避免生儿育女,可是她早到了当母亲的年龄,鲁小帆一来,给她精神上带来很大的安慰。按照“部队文艺座谈纪要”的江氏划线法,高廉这个“解放牌”的作家,虽然年纪还不到四十,已经算是个各方面都过“老”的人物了;加上他生性执拗,不会写江青的赞美诗,实际上已经属于“半枪毙”的作者——这样更好,他干脆钻进了古书堆。寄人篱下的鲁小帆一来,担负了家庭小“火头军”的角色,高廉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来考证《红楼梦》中的人物和有关逸事了。

    这个一时幸免的家庭,安静而平庸的生活没有过多久,灾难就随着鲁小帆的影子叩打他们的门扉。最早出现的是一批大字报,质问他们到底是要前途,还是要这个“黑帮的孽种”;问他们这一对文艺工作者,阶级感情到底站在哪一边,爱什么,恨什么……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来到他们家的鲁小帆,似乎不是个人,而是颗小灾星,陨落在哪块土地上,哪儿就不能安静。至于这颗小灾星,哪里才是他可以落脚生存的星座,这个极严肃的问题,贴大字报的那些唯我独“革”的先生,则从来没有指出过。

    高廉每天出大门几次,对大字报视而不见。他心里认为:这是封建社会中一人有“罪”、株连九族的专制风,加上法西斯的腥风借机兴起,吹到60年代知识分子的门庭来了,最好的态度是不闻不问,不予理睬。但是,陆霞则和高廉的态度迥然不同。

    这个女人在风平浪静的生活里,良知的触角比雷达还要敏锐,鲁小帆刚到她身旁时,她不知流了多少怜悯的眼泪,疼鲁小帆像疼亲生的儿子。但是“容易生着的火,也最爱熄灭”,这个泪腺特别发达的陆霞,稍有一点冷风,她同情的热泪马上可以结成冷酷的冰。几张大字报像扇子一样,立刻把她内心的火焰扑灭,她开始对着小灾星皱起了眉头。特别是有一次,她芭蕾舞剧团的一个即将高升的朋友,暗示鲁小帆是坠在她这只向高处飞的小天鹅身上的一块石头时,陆霞回到家里,竟然揭去温文尔雅的面纱,像所有心地狭窄的女人那样,对着老实憨厚的高廉砸盆摔碗,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对小灾星鲁小帆的通牒。

    年龄一天天大起来的鲁小帆,对陆霞的迁怒,看得一清二楚,他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落生在“黑帮”“走资派”的家庭。他默默地忍受着,待到夜阑人静的时候,他才用被子蒙上头,自己在被窝里偷偷哭泣。悲恸之余,激起了他牛犊般的勇气,他对自己发誓,一旦有了机会,定要洗掉家庭和寄人篱下给予他的耻辱。

    历史到了70年代初期,鲁小帆已经年满十八岁,政治上的风云变幻,给鲁小帆的生活带来了一线“转机”。那是在8月盛夏,陆霞那个团里已经高升的朋友,从文化局给她打来一个电话,要她立刻到局里去一趟,有要事相告。陆霞怀着迷惑不解的心情,来到局领导办公室。那个人告诉她,准备把她提升到领导岗位,代替那些“老家伙”。陆霞听了,当然是受宠若惊。但那个人接着告诉她一个完全相反的消息,消息写在巴掌大小的一块纸片上,陆霞低头看了一眼,立刻被吓得目瞪口呆。纸条上写着:鲁泓和高雅琴反动立场不改,在五七干校惩罚性的劳动中,犯下了弥天大罪。具体的情节是,鲁泓和高雅琴极端仇视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中国共产党,明目张胆地用镰刀割去“毛主席万岁”和“中国共产党万岁”两条用花圃组成的标语,已从“走资派”升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现已逮捕入狱。那个鱼跃龙门的人物,对先喜后惊的陆霞含而不露地提示说:“到甩掉那个小灾星的时候了。不然,你的这门社会关系会挡你前进的路……要是你安排不了鲁小帆,可以再来找我!”

    “响鼓不用重槌——明白人一点就通(嗵)!”陆霞深深感谢这个同行好朋友的关照。回到家里,陆霞把这两个消息,都告诉了高廉。高廉对第一个喜讯,用沉默表示了他的态度;听到第二个关于鲁泓和他姐姐的消息时,高廉手里拿着的线装本《石头记》,一下滑落到地上……他把那张巴掌大小的纸片看了很久,想否认它的真实性,但在那个年代,这类事件太多了——火柴盒上不敢印花鸟鱼虫,而印上毛主席语录,谁用完火柴,如果把空盒抛到垃圾堆,那就很可能被视为阶级敌人的行为。何况姐姐和姐夫用镰刀割掉花圃组成的标语呢?

    高廉对着巴掌大的要命纸片,陷入了沉思。他知道在这个“大树特树”绝对权威“一句顶一万句”的日子里,应运而生了一批刀笔秀才,这条抽象的罪状,又是这班人的一篇高级杰作。他绝不相信姐夫和姐姐,会有这样的犯罪行为。

    正在高廉十分愤慨的时刻,鲁泓过去的一个得力部下——刘如柏来看望鲁小帆了。他没有穿民警制服,穿了一身深色衣裤,借着夜幕,悄悄来到高廉的家里。显然,他来看望老首长的儿子,是需要回避人们耳目的。高廉正愁找不到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刘如柏一进屋,他没容刘如柏去看鲁小帆,便先把这个纸片塞给他。刘如柏刚从干校回来不久,含泪告诉高廉这是一个天下奇冤。事情的本来面目是这样的:鲁泓和高雅琴在干校的分工是饲养牲口。为了美化干校环境,深表对党对毛主席的情怀,他俩在劳动之余,把播种机耧里剩下的一把苜蓿籽,收拢起来,在花圃里用镢头开成“中国共产党万岁”和“毛主席万岁”的字形,把种子播了下去。一年之后,扎根泥土的苜蓿籽挺直了身腰,摇着花蕾,开出淡紫色小扁花,干校门前组成了“毛主席万岁”和“中国共产党万岁”的花环。苜蓿和韭菜有个共同的特点,必须及时割茬,才能保持长势,不致老枯而死。于是,鲁泓和高雅琴用镰刀割去了这茬成熟的苢蓿,叫它重新开花。好家伙,公安系统那个“造反”头头,正愁对鲁泓没缝下蛆,经过他御用的刀笔秀才的妙笔生花,立刻将之定成“仇恨毛泽东思想”的大罪,鲁泓和高雅琴对党的一片丹心,竟被掐头去尾当成逮捕的材料。

    “经过检察院了吗?”高廉激动地问。

    刘如柏上下把高廉打量个够,弯腰从地下捡起《石头记》拍拍尘土,悄声地说:“人家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你钻到古书堆里当书虫,太孤陋寡闻了吧!现在造反头头抓人,哪个走法律程序?”

    高廉脸上忽地红了一片。刘如柏还想往下说什么,陆霞从外屋走进来,刘如柏本能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和她寒暄了两句,便来看望鲁小帆了。鲁小帆住在一间不算小的厨房里,在碗橱和煤气罐的旁边支着一个简易的木板床。他干小“火头军”这个差使,是高廉按着自己的思路安排的。别看高廉沉默寡言,对安排鲁小帆颇费了一番心思。他想:这样的年月,叫鲁小帆上学,学不到一点知识不算,孩子还会成为一个受气包。留在家里吧,如果没有一个固定工作拴住,他会往街上跑,高廉生怕街上三五成群的孩子把鲁小帆往邪路上引,还不如干点家务,学点烹调手艺来得实际。鲁小帆对舅舅的心思一无所知,对于做饭烧菜这个行当毫无兴趣,刘如柏走进厨房时,他正在无精打采地刷洗碗筷。

    “小帆——”刘如柏轻轻呼唤他的名字。

    鲁小帆回过头来,定睛看了看他,用围裙擦了擦手,便激动地跑了过来:“刘叔叔……您怎么总没来?”说着,眼圈红了,垂下他那头发宛如波浪起伏般的脑袋。

    “我才从干校回来不多日子!”刘如柏装出欢快的神色,用手托了托鲁小帆的下巴颏,“几年不见你,长得和你爸爸一般高了!”

    鲁小帆眼眶里泪花闪闪:“叔叔,我爸妈怎么半年多不来信,连钱也不寄了?”

    刘如柏沉吟了一下,微笑着说:“忙啊!你是不是没钱了,叔叔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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