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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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小帆按住刘如柏掏口袋的手:“不!我舅舅常给我钱,我要知道爸妈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他那无限忧伤的目光,像在审查刘如柏是否忠诚,一直停留在刘如柏的脸上,“有一天,我上街去买菜,路过我们家原来住的那座小楼,那个搬到我们房子里去的大官的丫头,站在我常站的那个窗口,朝我喊着:‘劳改犯的崽子!劳改犯的崽子——’街上一群孩子,便围过来,朝我吐唾沫、扔石子。叔叔,我爸妈什么时候当了劳改犯?”

    “胡编的!”刘如柏脱口而出,但说出这句违反事态真情欺骗孩子的话时,无论如何声音也高昂不起来。他感到脸红心跳。

    刘如柏是个很严肃认真的人,过去的岁月中没有说过一句谎话,眼前他已是过了四十岁的中年人,却要对一个年轻人隐瞒事情的真相。“绝不能告诉他。”刘如柏心想,“别看他个子很高,但每个骨节还都十分稚嫩,怎么能叫这颗饱受折磨的心灵再背上磨盘一样的重压呢?”

    鲁小帆冷漠地垂下眼帘。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两扇“心灵的窗户”流露出来的目光已经不是忧伤,而是愤怒。显然,他对刘如柏的回答,做出了自己的判断,那目光好像是说:“刘叔叔,不要再欺骗我,我一切都清楚了。”

    刘如柏不知所措,他摸摸自己的眼镜,连忙转移话题。他想用另一番天地的东西,转移鲁小帆对这个问题的追问。他说:“小帆,这几年你还画画吗?”

    鲁小帆摇摇头。

    “为什么不画了?”刘如柏说,“你过去画的老枫树多有意思!”

    “生活里并不存在像老枫树那样的人!”鲁小帆冷峻地回答,“过去,我太天真了!”

    “什么?”刘如柏无法控制自己的惊异,大声地说。

    “叔叔,我今年十八岁了!”鲁小帆含蓄地从碗橱上扔过一沓报纸,“上边写着老干部都是有污点的人,这是印在党报上的!”

    “……”刘如柏嘴唇张开,说不出一句话。他是看望老首长孩子来的,想给孩子思想上增加一点营养,以抵抗弥漫在空气中“病毒”的侵蚀,却没有料到,鲁小帆首先给了他沉重的一击。这一瞬间,他才看到岁月在鲁小帆身上已打上深深的烙印,一股冷气从刘如柏心头升起,凉透脊背。

    鲁小帆像成年人那样,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烟卷,用嘴吹了吹烟卷上的尘埃,点着了火插入嘴角,从嘴里吐出淡蓝色的烟圈。他动作那么麻利自然,俨然一个吸烟老手。刘如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手夺过来那半截烟卷。他的手在颤抖,心在战栗,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鲁小帆皱了皱眉,不以为然地说:“一年多了。”

    “小帆,把它戒掉!”刘如柏用手把烟卷捏成碎末,“将来你爸妈回来,看你这个样子——”

    “我爸妈还会回来?”鲁小帆突然打断了刘如柏的话,“叔叔,你们骗我骗得够了,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多少干部都回来了,他们反而连音信都断了。叔叔,别再把我当成木偶!我是人,不是木偶——”鲁小帆一声比一声高,一句话比一句话锋利,他把成年累月郁积在内心的痛苦、忧虑、愤怒和对生活的判断,一股脑儿泻向刘如柏。

    “会回来的!”刘如柏安慰着鲁小帆。但他这句话一出口,内心不由矛盾起来:“该怎么对鲁小帆说呢,告诉他这个冤案细节,孩子怎么能承受得住这样沉重的打击?不告诉孩子,孩子做出错误判断,产生可怕的后果该怎么办?”他犹豫不决地自己打着肚皮官司。最后决定找个时间,再和鲁小帆好好谈一次。眼前,夜已很深,到他上夜班的时间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三十块钱,塞进鲁小帆的口袋,并且关切地对他说:“小帆,听叔叔的话,你爸妈终究会回来的,他们都是党的好干部。星期天,我再来跟你好好谈谈,啊?”

    刘如柏亲切地摸了摸鲁小帆的头发,带着被鲁小帆刺伤的心,离开了这间厨房。他没有叫鲁小帆送他,是想顺便嘱托一下高廉,叫他们对鲁小帆的思想发展密切注意。但夜深了,高廉屋子里已经灭了电灯。刘如柏失望地出了高廉的院子。

    四

    其实,高廉的屋子尽管灭了灯,他们并没有睡觉。两个人清楚地听见刘如柏的脚步,由近而远,最后他“砰”的一声带上了院门。

    鲁泓和高雅琴的消息来得那么突然,偏偏和局里要提拔陆霞发生在同一个时间,简直不可思议。高廉总感到这种类似小说的巧合背后,隐藏着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他像考证《红楼梦》有关逸事那么认真,反复考虑,但百思不得其解。有一点,他和陆霞的认识是相同的:姐姐和姐夫的问题,虽然显而易见是个冤案,但纸片上的结论,将注定毁灭他们一生,这样的“罪行”,即使是不老死在冤狱之中,侥幸出狱,亦将无所作为。但是两个人在如何对待陆霞提升以及鲁小帆这个“包袱”的问题上,却发生了根本分歧,在床上引起了一场风波。

    “记得我们刚结合的时候,你说要效仿舞蹈大师乌兰诺娃,把一辈子献给舞蹈事业!”高廉说,“怎么,今天想当官了?”

    “那时候太富于幻想,目前我变得现实了!”

    “你解释一下你说的现实,到底包括哪些含义?”高廉选择着犀利的字眼,略带一点讥讽地说,“我想,在这个灵魂大检阅的年代,你的现实不外是追风柳絮、随水浮萍的同义语,你想依附新暴发户,平步青云!我蔑视你这个现实的陆霞!”

    陆霞一下拉着了电灯,从床上坐起来,傲慢地瞪圆一双杏核眼:“那么说,你是一个最正直的作家了。你那么正直,为什么不把你姐姐和姐夫的奇冤写成小说,寄给编辑部?你怕什么?还不是怕这个现实?怕现实摘掉你作家这顶桂冠!怕脖子上的脑袋搬家!哼!”说着,猛地又拉灭了电灯,像赌气似的,身子向床上用劲儿一躺。

    “我承认你对我的解剖!”高廉说,“我是害怕今天的现实,可是我宁可对现实保持沉默,做白天开花夜里闭合的夜合欢,绝不做倚着高墙往上钻的爬山虎!”

    “你说谁?”陆霞第二次拉着了电灯,索性从床上跳下来,柳叶眉一直挑上了鬓角,她质问高廉说,“谁是高墙?谁是爬山虎?我们是同一个剧团出来的,这是他对我政治上的最大关心。请你说话选择一下字眼,注意一点分寸!”

    “注意一点分寸?这句话,还是当你的座右铭吧!你们同台跳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果假戏真做,可是有损名声!”高廉脸色阴沉,拐弯抹角地说。

    陆霞的脸唰地飞红了一片。显然,她懂得高廉话中的寓意,便冷笑地对高廉说:“爱嫉妒的奥赛罗先生,你这样来理解人家对我的关心,看样子,咱们是真的快走到三八线上了!”说着,她从衣架上取下衣服,匆匆穿上,一拉门走出了屋子。

    类似这样的家庭闹剧,在他们婚后生活中已发生过若干起了。常常是由于高廉提醒她注意生活作风,而发生争执,最后的一幕戏,就是以陆霞匆匆离家而闭幕。但由于政治上争辩而出走,这还是头一次。高廉并不懊悔,也不为她担心,因为她交游很广,有地方吃,有地方住,高廉不用去找,过一天半天她就会自动回来;回来之后,总是满脸春风地对高廉赔礼道歉。所以,尽管高廉对这个不十分称心的妻子感到恼火,但她回来时,高廉经不起那一汪春水似的眼波。

    陆霞这次出走,一点也没引起高廉惊奇,占据他心事的是鲁泓、高雅琴的命运和迫在眉睫的问题——鲁小帆该怎么办?那位局领导提示陆霞的,也等于对他是个警告。这几年,作家被下放和批斗的为数不少,这不能不使高廉不寒而栗。几年中,小帆奶奶曾从长城脚下给孙子来过三四封信,还把当地盛产的薄皮核桃、大枣、栗子托人带给小帆,并叫来的人把小帆带回乡下去,陆霞也主张顺水推舟,把鲁小帆打发走算了。但鲁小帆好像很怕见奶奶,不愿回乡。高廉心想:鲁小帆是姐姐的骨血,总该亲手把孩子交给他们才能安心。等啊等,等来的却是一个入狱的消息!高廉真为鲁小帆的出路而焦心了,他翻来覆去,夜难成寐。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大亮,高廉迷迷糊糊刚刚睡,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汽车喇叭声,接着传来钥匙捅锁的声音,最后卧室的门开了,陆霞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她摇醒了高廉,并吻了一下他的前额,兴奋地说:“特大喜讯,高廉!你最不待见的那个人,给小帆——”

    高廉板着脸推开陆霞,用毛巾被蒙上耳朵。

    陆霞一点也不着恼,反身出来,到小厨房把鲁小帆吆喝醒了。鲁小帆揉着两只困惑的眼睛,看了看碗橱上的小马蹄表:“舅母,还不到做早饭的钟点,牛奶有两分钟就能开锅!”

    “起来!起来!有好消息——”陆霞脸上已经消失了几年的母性微笑,重新爬上她的嘴角眉梢。她像母亲那样抚摸着鲁小帆的脸颊,催他起床。

    鲁小帆奇怪地望着情绪反常的舅母。他想她或许把这间屋子当成舞台,正在练习她演的一个什么角色。因为生活中的一切“好消息”,都和他这个“黑帮的孽种”无关,他是灾难的影子,痛苦的化身。

    “小帆,你撑起风帆来吧,东风将送你远行,真的!”陆霞那张富有表情的脸,以及眼睛和眉毛,都在流露着近于疯癫的喜悦。

    “您怎么了?舅母!”鲁小帆懵懵懂懂地问。

    “小帆,过几天,你就是全国一流大学的学生了,舅母怎么能不为你高兴?”陆霞亮出了谜底,两只眼睛期待着鲁小帆激动的神情。

    但是鲁小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对舅母送来的消息,简直像听童话那么遥远渺茫。“大学生”固然是一个极吸引他的字眼,但鲁小帆甭说想,连梦中都没出现过。他认为他的一切,都跟着他那个倒霉的家庭付之东流,一去不返了。

    如果不是陆霞拿出盖有一流大学公章的信函,她说上三天三夜,鲁小帆也不相信这是个事实。当陆霞把印着鲁小帆名字的入学通知书,摆在他的面前,鲁小帆最初像是傻了一样,接着脸色苍白如纸,最后竟激动得像孩子似的哭了。这真是一道撕裂夜空的霹雳闪电,震撼着鲁小帆的心灵,把他面前的道路照得闪闪发光。他抓住舅母的手,语不成声地说:“好舅母!这……都是真的?大学也要我这样家庭……的青年,我还是不敢相信,舅母……”鲁小帆紧攥住那张入学通知书,希望陆霞回答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中的奥秘,陆霞当然是不能公开的。文化局那个不小的人物,之所以要把鲁泓夫妇那张要命的结论交给陆霞,并暗示陆霞该到甩包袱的时候了,很大程度上是个放长线的鱼钩,目的之一,就是要收买鲁小帆这个活灵魂。几天之前,那个名牌大学驰名全国的“造反家”写信给他,言及对“走资派”进行围剿的大军正在形成,就缺“走资派”的儿子反老子的典型,要他帮助物色。文化局那个追随江青而起家的人,为寻找这样的典型,像猎狗寻觅猎物一样在各个行业周游。当他从公安系统的新暴发户那里,得知了鲁小帆的情况时,就如同发现一座金矿那么高兴,因为没有比他更为合适的人选了:他老子从“民主派”到“走资派”,从“走资派”到“现行反革命”,从“现行反革命”到“劳改犯”;如果对鲁小帆使用得手,将成为投向“走资派”的摧毁性炸弹。这几个“造反”头头,为发现这座“金矿”而欣喜若狂。名牌大学的“造反家”,立刻送来入学通知书。陆霞那个同行,拿到这张“票券”,总想换取点实际代价。过去在舞台上他追求过陆霞,陆霞没有表示反对,可也没有表示依从。眼前这张“票券”和应许提拔她的诺言,将像四月的春风,把追风的柳絮吸引到自己身边。但他没有想到,陆霞和高廉争吵之后,深更半夜,竟主动找到他的身边来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陆霞爬进那辆黑色卧车,那个多面手的同行亲自开车,把她送到门口,叮嘱她一定要把鲁小帆的工作做好。

    陆霞有点胆怯,轻声问:“我那个问题……”

    那个人蛮有把握地对陆霞说:“快了!你要想办法把坠在小天鹅翅膀上的石头,变成助你高飞的运载火箭!Good-Bye!”

    眼前,陆霞面对着鲁小帆的提问,怎么能把“屏风”之后的交易告诉他呢?她抿着嘴唇,想了想,对鲁小帆说:“正因为你家庭是黑的,到大学才有用武之地。你从报纸上也看见了,大学中一门主课,就是培养向‘走资派’冲锋陷阵的战士,你爸妈的情况……”

    “舅母,你说下去——”鲁小帆屏住了呼吸,静听着。

    陆霞脸上呈现出愁楚的神色,她把那个纸片递给了鲁小帆。

    短短几分钟之内,鲁小帆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老枫树的影子,在他面前连根拔起,倒悬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中,房屋,街道,一切一切都在他眼中颠倒了位置,变得浑浊不清。他胸脯起伏地喘着气,无力地靠在背后的碗橱上。他没有眼泪,只感到一种疲惫的满足:像一个长途跋涉寻找生命之河起源的探索者,在经历过无数风霜雨雪之后,终于发现了它的源头一样。原来自己之所以命运多舛,正是因为“走资派”“现行反革命”“劳改犯”的家庭这个起源。他恨这个家庭,把他抛进了深渊,而“造反派”却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上岸来,让他重新看见蓝天。

    这时,高廉从卧室走进厨房,看见鲁小帆手里那张纸片,惊慌地跑上去,想夺过来。鲁小帆背过身去,把纸片装进口袋,第一次对舅舅投射过去愤怒的目光。

    高廉焦急地训斥着陆霞:“你怎么把……”

    “舅母做得很对!”鲁小帆为陆霞鸣不平,“你们把我当阿斗一样哄来瞒去,还不许舅母讲实话?你,高雅琴,鲁泓,想欺骗我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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