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的一片“好意”,我不吃劳改犯的“救济粮”。
鲁小帆 ×月×日
情况急转直下,大大出乎刘如柏的意料,他接到这张汇款单,忙赶到高廉家里,鲁小帆已经走了。他追到那个名牌大学,鲁小帆对刘如柏回绝不见。刘如柏写信到那个大学,鲁小帆为了划清和家庭的界限,又把刘如柏的信寄回市局,结果信落在“造反派”手里,一个接一个的批斗会落在刘如柏头上……
之后,鲁小帆在时代的那股黑潮里,真的张开风帆,乘风远去。他没有能像许多革命家庭出身的子女那样,成为抵抗邪恶的中流砥柱,历史的雕刻刀把他雕塑成另一类型的人物。他到各大学现身说法,陈述“走资派”的“罪恶”;1975年底,他还捡起那支扔了很久的画笔,画出“儿童团活捉还乡团”一类攻击老干部的作品。
这个被时代黑手摄走了灵魂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被“四人帮”喻为“一池死水”的煤炭战线,来到了一座大型矿山。1976年早春,“四人帮”全面煽动停产的日子,依靠这座矿山供应煤炭的钢铁厂的“造反战友”煽动停产未遂,便呼吁矿山的“造反战友”侧面给予火力支援,提议炸掉矿山直通钢厂的汾龙河铁路桥。
鲁小帆犹豫了。他这个只会“文攻”的“造反派”,还没有经过这样大的阵势。可是矿山一个“造反”头头,勒令他和另外两个青年人,以开山为名多领了几十包炸药,在一个初夏的夜晚,炸毁了这座桥梁。
这就是鲁小帆堕落犯罪的脚印。此刻,他在矿山公安分局候审,还不知道下令逮捕他的正是官复原职的爸爸。
五
鲁泓在等待着专案组长刘如柏的到来。
早晨起来,他就开始抽烈性雪茄。写字台上原为戒烟用的糖果盘,已经成了烟灰缸的代用品,盘子里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烟灰——这个毅力如铁的老公安局长,戒烟失败了。儿子的案件,像两扇石磨碾碎了他那颗心。
尤其使他感到难过的是,十几年来,有些对党耿耿忠心的干部,心灵深处滋生了霉斑和病菌。像刘如柏这样精干、正直、一丝不苟的干部,在专案调查中居然把鲁小帆从炸桥一案中漏掉。是同情?这是和一个共产党员烈火纯钢的性格格格不入的。是疏忽?刘如柏过去承办过许多案件,芝麻粒大的问题都不漏过,他从没有过这样的疏忽。鲁泓记得很清楚,刘如柏在50年代初期,刚从部队转业到公安局工作时的情形:他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的绿军装,身体虽然显得单薄一点,但还算结实;他脸上的线条,纤细清楚,眼睛不大,但总像是沉思什么问题那样专注;加上他有个爱皱眉头的习惯,使得这个戴着眼镜的青年干部,有超出一般同代人的严肃。当时,鲁泓常和秘书室的青年人,高声朗朗地讲他在冀东当游击队长时的战斗故事,年轻人听得一会儿直眉瞪眼,一会儿放声大笑。唯独刘如柏好像生下来就不会笑一样,嘴角总是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意。鲁泓心想:这个青年人大概是在冰窖里长大的,简直冷得出奇,像是对外界不起什么反应的一块冰冷的石头。但时隔不久,有两件事使鲁泓喜欢上这个“冰冷”的年轻人。
第一件:有一天夜里,鲁泓审查一个“粮老虎”在“三反五反”中偷漏税的案件材料,他在室内吸着烟踱着步,不经心,烟头从烟嘴里掉在地板上,刘如柏从外套间走进局长室,严肃地提醒鲁泓说:“鲁局长,打蜡的地板容易起火,烟头虽小,可能使咱们这座公安大楼整个报销!”鲁泓赶忙弯腰把烟头捡入烟缸,并向刘如柏做了检查。第二件:他有一次去出席国庆招待会,当他从局长办公室穿过秘书室时,刘如柏从侧面喊住了他,低声严肃地批评他说:“鲁局长,你帽子上的国徽,有一点儿偏了,这不仅是个军纪问题,国徽代表着……”刘如柏很有节制地顿住话头,似乎有意留下国徽的政治内涵,叫鲁泓自己去想。
鲁泓有着严格的律己精神,为这件事在党的会议上做了自我批评;同时在公安局全体工作人员大会上,对刘如柏进行了表扬。鲁泓认为这是一个公安战士最可贵的素质之一。二十年的岁月流逝过去了,严肃得近于刻板的刘如柏,竟然在专案工作中出现这么大的疏忽,这引起鲁泓的深思。
按鲁泓规定的时间,刘如柏来到局长家里。也许是怕迟到,他走得很慌张,进屋时踉跄了一下,差点绊个跟头。鲁泓第一眼就看见绊住刘如柏脚的,是那根翻毛皮鞋的鞋带。他有点生气地提醒刘如柏说:“看看!你左脚上的鞋带开了,不小心,可要跌大跤哩!”
刘如柏笑容可掬地系好鞋带,首先向鲁泓检查,由于工作疏忽,在炸桥的破坏性案件中,漏掉了胁从犯鲁小帆;接着向鲁泓报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他说:“炸桥那天,传说还炸死了桥头上的一个扳道岔的铁路员工,纯属误传。这个老铁路工人,在炸桥之前失足落水而死,和炸桥的案件没有关联。”
鲁泓坐在藤椅上,眯起眼睛打量着他这个老部下,也真奇怪,昨天技术科对指纹刚做出鉴别,今天他进门就检查在材料中漏掉了胁从犯鲁小帆。鲁小帆成为炸桥罪犯之一了,桥头铁路员工之死,又变得和炸桥一案毫无关联!一团迷雾从鲁泓眼前飘起,似乎连刘如柏的面目也分辨不清了。他思考了半天,伸出结着老茧的宽大手掌:“死者和炸桥无关,你拿出证据来!”
刘如柏从容地打开公文夹子,拿出一张按着指印、盖着印章的旁证材料。材料是死去的铁路员工家属亲笔写的,字体歪歪斜斜,但还清楚。材料中写道:她的男人是汾龙河铁路桥扳道工,因当天多喝了几口酒,失足从桥的空隙间落水,之后,尸体在离桥九里地的汾河雾村捞起。鲁泓把材料看了几遍,感到无懈可击。
鲁泓真正感到为难了,他心里暗暗思考:“怎么会这么巧合,偏偏在炸桥之前失足落水?”但眼前这份材料,既有时间,又有地点人证,写得合情合理。鲁泓本想对刘如柏漏掉鲁小帆这个胁从犯进行尖锐的批评,可眼前案情中又生了新的枝节,这一系列的问题,关联着对鲁小帆惩处的尺度和量刑的分量。鲁泓想了想,还是把后边的问题摸清楚之后,再找刘如柏谈话。“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句话是鲁泓一直严格履行的法则。
鲁泓送走这个老部下之后,抓起电话向车房要了汽车,然后摘下衣架上的风衣,出门了。他决定对铁路员工的死因进行核查,因为它显得太巧合了。虽然天底下巧合的事并不少,但这个案件涉及他的儿子,一个头上戴着国徽的共产党员,更要维护法律的严肃性,不然,那个铁路员工,魂飞九天死不瞑目,是给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上蒙上灰尘。
十分钟之后,司机小周已经把北京牌吉普开出市区,飞也似的驶上市郊的公路。
深秋时节,田野里的晚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大地显得无限开阔而深远。南返的雁群振动着翅膀,一行行一队队飞过水蓝的天空……田野上,山里红树、柿子树、桦树、柳树的叶子,在秋风中无声地坠落着;只有远处云天相接的地方,流火千里,似锦如霞,那是簇簇的枫树林,在一年将近尾季的时刻,用殷红的叶片,向广漠的世界显示着它生命的晚节。
鲁泓隔着车窗玻璃看出了神,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鲁小帆画的那幅多孔的老枫树。那时,儿子的思想像蓝天一样清爽,像水晶一样透明。鲁泓在狱中时,多次根据那幅画来推断儿子,他想儿子一定会健康地成长,因为他是吃党的奶,在祖国春阳下长起来的孩子。谁能想到,他从狱中出来之后,儿子已经成为一个年轻的罪犯。过去,他在监狱的高墙之下,只能从报纸上闻到“两军”搏斗的火药气息;现在,他从儿子的身上,似乎看到了昨天大地上刀光剑影的格斗厮杀。
汽车快要行驶到一个十字路口时,鲁泓忽然叫司机小周拐了方向,他想先去矿山分局,看看有没有鲁小帆最近交代的口供;如果儿子的口供能提供关于老工人死因的材料,那么去汾河雾村私访,将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行为。
分局局长不在,接待他的是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内勤科长——于斌。这个四十岁开外的中年人,告诉鲁泓:由于“四人帮”遗留在全区的冤、假、错案很多,分局的同志都去下边调查案件了。于斌还向鲁泓报告:预审员已经两次提审鲁小帆,鲁小帆似乎很怕承担法律责任,对炸桥及扳道工之死的情况未做过彻底交代。
鲁泓思忖地看着于斌,这个内勤科长目光是诚恳的,但嘴角翕动着似还有话要对他说,便提示于斌说:“你还有什么事?”
“我想……”于斌嗫嚅地说,“如果您能亲自提审一下鲁小帆,情况会好一些?”
鲁泓没有想到于斌会对他提出这个建议,他静静地想了想,回答说:“不行。”
于斌抬起头来:“您是考虑罪犯是您的儿子,您该回避吧?鲁局长,全局的公安人员谁不知道你清廉如水,而且有我陪审——”
鲁泓一挥手打断了于斌的话:“别啰唆了!你马上提审鲁小帆,我急用他的口供,快!”
于斌为难地看了看局长,还想提出什么理由,但他看见鲁泓微露怒意的眼睛,低下头来悄悄地走开了。
鲁泓慢慢走进预审科的休息室,掏出雪茄点着了,他闭合了双眼,想平息一下自己焦躁不安的心情,但是隔壁套间传来于斌的声音:“把鲁小帆带上来——”
一阵“嚓嚓”的脚步声传进了鲁泓的耳膜,他猛然睁开双眼,虽然时隔十多年,但深爱儿子的爸爸依然能够分辨出这是鲁小帆的脚步声。
啊!一板之隔的那边,就是阔别了多年的儿子!他现在该变成什么样子了?身高会不会比我还高?鲁泓心潮翻滚,情不自禁地朝那个穿堂门望去;门关闭得严严的,他看不见儿子的一丝踪影……
使鲁泓更加不安的是,只听见于斌的不断提问,却听不见鲁小帆的半句回答。鲁泓手捏着早已熄灭了的雪茄,站起身来,在休息室焦急地踱步。
沉默。
鲁泓看看手表,指针已快指向十二点,他计算了一下去汾河雾村的里程,心头燃起愠怒的火星……突然,他抓起小桌上的电话机,给市局党委书记挂了电话,请求为了快速落实案情,不误市委政法会议,批准他直接审讯他的儿子,市局党委书记声音朗朗地回答了两个字:“同意!”鲁泓放下话机,摔掉手上的雪茄,旋风一样推开过堂门,向审讯席位上走去。是专政威力的驱使,还是几个月的反省稍有悔罪的心情呢?鲁小帆听见门响也没有抬起头来,他站在鲁泓对面,低着头,两手交替地搓着细长的手指。
这短短的几秒钟,鲁泓似乎是停止了呼吸。他两眼望见了儿子波浪起伏的头发,又凝视着儿子挺拔的身躯。他,个子长得高多了,比鲁泓日夜揣摸着的儿子形象还要高出好多。最扎鲁泓一双眼睛的是鲁小帆的衣着打扮,由于长时间隔离反省,他衣衫褴褛,时令虽然到了秋末冬初,他脚下还穿着一双牛皮凉鞋……鲁泓不禁从心里打了个寒战,感到血撞心头,眼角潮湿:“这就是我的儿子吗?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不好?在家里小帆儿时喜欢坐的转椅旁边,在迎接远方亲人归来的车站,不,历史偏偏给我们安排在这间审讯室会面,叫日夜思念儿子的爸爸审讯十几年不见的儿子!”鲁泓以全部力量强压着心河卷起的波涛,用低沉的声音,吐出三个字:
“你坐下!”
三个字,只不过是三个字,像天空滚过的一声沉雷,在鲁小帆中枢神经里立刻起了回响。鲁小帆好像听见过这个熟悉的声音,在哪儿?在遥远的茫茫天际?任凭鲁小帆怎么回忆,也记不起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熟悉的声音了。
鲁小帆机械地坐在板凳上,抬起他那乱蓬蓬的头,和坐在审判席上满头银发的老人目光对视在一起。最初一刹那,他毫无发现,茫无所知。但瞬息之间,鲁小帆突然睁大了那双很美的大眼睛,接着猛然从板凳上站起来,往前走近了两步,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想呼喊什么。但是他没有叫出声来,马上停下了脚步。显然,这极短促的分秒之间,他意识到了自己罪犯的身份,默默无声地垂下了头。
“认识我吗?”有什么东西堵在鲁泓的喉头,他用力把这句话问得分外响了一些。
“认出来了!”鲁小帆低着头回答,声音很低很低。
“抬起头来,回答问题!”鲁泓下着命令。
鲁小帆缓缓地抬起头来。鲁泓的目光凝视着儿子脸上每个部位。难道这就是小时候画老枫树、画国庆之夜孔雀开屏般的礼花的儿子?谁给他在鼻孔下边安上了两撇小胡子?谁在他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中撒进污秽?谁在他那纯洁善良的面孔上刻下傲慢和粗野的刀痕?多么残酷的黑手啊!从他心里挖走了他的儿子!
“你不是进了监……”鲁小帆没有把“狱”字吐出来,就收住话头。他看见白了头的爸爸,坐在审讯员席位上,已经判断出在这历史的巨变中,爸爸重新走上了领导岗位,因而在嘴角闪过一丝难以理解的苦笑。
“炸断铁路桥的破坏案件,你参与了没有?”鲁泓开始审讯儿子。
“什么铁路桥……”鲁小帆一怔,脸上的笑容飞跑了。
“你自己清楚——”鲁泓一字一板地说,“交代问题要老实,你明白吗?”隔音的审讯室,响起“嗡嗡”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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