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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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鲁小帆沉溺于一种幻觉当中,他在想:爸爸也许会提示我一些什么东西,给自己某种关键性的帮助。但鲁泓一开始就把他最害怕的问题抛了出来,他的幻觉如昙花一现,破灭了。他意识到在审讯员椅子上坐着的人,是严厉的法官,不是童年时让他骑在脖子上玩耍的爸爸了。他蓬乱的头发里立刻渗出汗滴……

    “鲁小帆!你听见没有?”鲁泓粗声喊道。

    “我……我参加了。最初,我出于害怕,拒绝干这种事,可是矿山的一个‘武斗’头头,把冒领的炸药塞在我们三个青年手里,我……我当时认为那……就是革命!”鲁小帆波浪似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他的脸颊,头低得挨近了胸脯。

    “桥上还有个扳道工人,死在你们炸药之下,你知道不知道?”鲁泓追问道,“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不!爸……不!我真不知道。”鲁小帆猛然抬起他的头,“我们是黑夜偷偷干的。怎么,还炸死一个人?”鲁小帆惊恐地睁大那双眼睛,又焦急又恳切地对鲁泓说,“当时,只为不叫钢厂出钢……”

    “没有钢,我们就会亡国!”鲁泓被这个“钢”字激怒了,他用拳头擂着桌子,“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崽子,你们炸断铁路桥,使三座高炉停产,犯下不能饶恕的罪行。你……”鲁泓愤怒地说着,脸色由青而黄,心口一阵疼痛,忙用拳头顶着心口。他脸上的肌肉因心绞痛而扭曲得有点歪斜。

    鲁小帆如同躲避闪电的强光一样,避开鲁泓可怕的目光。鲁泓一只手伸进口袋里,熟练地从药瓶中捏出两颗药片,又像随便擦嘴似的,把药片噙进嘴里,然后向站在门口的民警做了个带下去的手势。

    年轻的民警,在门口低垂着头,他一直不敢看这个痛心的悲剧,没有及时看到鲁泓打来的手势,直到鲁泓喊出“带下去”的命令,他才走到鲁小帆身旁。这时,一种强烈求救的本能在鲁小帆内心炽燃起来。他眼睛中闪烁着凄楚的光,一边走一边望着鲁泓。他多么希望鲁泓能给他一瞥温和的目光,或对他说一两句在童年时常听到的那种语言啊!可是他失望了。鲁泓没有这样的任何表示,他背过脸去,把视线投向窗外。

    鲁小帆不愿失掉这个难逢的时机,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绝望地回过头来“哇”的一声哭了:“爸爸!爸爸!你为什么不看我一眼?你救救我吧!妈妈会为我急疯的,我想她……爸爸!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吗?我今年才二十四岁呀!爸爸……”

    鲁泓没有回头。他从玻璃窗的反光中,把一切都看到眼内了:鲁小帆扬着两只手,在向他呼救,那个神态,就像陷入汪洋即将没顶的落水者,在呼吁着救生圈一样。与此同时,鲁泓也看到玻璃窗上,他警帽上的国徽在闪闪发光,那麦穗和齿轮构成了伟大国家的基石;而眼前这个呼救的儿子,却用炸药妄图动摇共和国大厦的地基,这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罪犯。他扭过头来,硬铮铮地对儿子说:“法律是神圣的,在它面前,人人平等!它不分你是谁的儿子,谁危害国家安全,一律严惩不贷!你的出路摆得很清楚,只有老实交代,争取从宽处理。下去吧!”

    鲁泓再一次向民警挥动手势,鲁小帆被带走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布票和钱,对戴黑边眼镜的内勤科长说:“你有空去给他买身衣裳,再买双布鞋,还有……理个发。别忘了,把他那两撇小胡子给我刮掉!”

    于斌早已满脸淌汗,好像刚才被审讯的不单是鲁小帆,鲁泓也审讯了他的灵魂。他对鲁泓叫他办的事情,心悦诚服地答应照办。由于心情十分激动,他竟忘了留下局长吃中午饭。

    吉普车重新爬上开往汾河雾村的公路。公路旁的汾龙河水泛着白色的浪花,滚滚东流。鲁泓靠在椅背上,掏出烈性雪茄,大口大口地吸起来,小小的车厢里腾起团团烟雾,司机小周被呛得连声咳嗽,他偷偷打开一点车窗玻璃,让十月的秋风,驱散着这满车的烟雾。

    鲁泓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烟雾把他带到痛苦的记忆之中,他眼前腾起了几幅不连续的画面……首先他回忆起在监狱时的一段往事:他穿一身印着“劳改”两个大字的灰色犯人服,从犯人种的菜园里拉来一小平车茄子,送往犯人食堂。在路过一座石拱小桥时,几个茄子从车上滚下桥坡。当时正是夏末秋初,桥下几个女犯人正在割喂牲口的秋白草,一个女犯看到滚落到脚边的茄子,忙扔下镰刀,捡了起来,追上菜车,并用力推着车尾,帮助鲁泓把车推上了石拱小桥。鲁泓抹抹汗水,想向这个热心人道谢,一回头,两个人都愣住了,这个女犯正是高雅琴。

    高雅琴泪水夺眶而出:“老鲁,是你?……”

    鲁泓诙谐地笑道:“雅琴,现在可不是该弹泪花的时候,要格外珍重革命的本钱——身体!”

    高雅琴用灰褂子的袖口擦擦眼角:“小帆……现在不知长多高了,我惦着你,也总梦见小帆……”

    鲁泓疼爱地看着妻子瘦骨嶙峋的身体,低声对高雅琴说:“别太儿女情长,看看我们国家的形势吧!劳改场场长悄悄告诉我,发动‘全面内战’的那个‘二木林’,摔死在温都尔汗了!”

    高雅琴攀住鲁泓胳膊:“真的?”

    “场长告诉我,河清有日!”

    高雅琴忧郁地望着丈夫:“可还有那个党内‘吕后’,倡导‘文攻武卫’的‘江不清’……”

    鲁泓鼓励高雅琴说:“把身体养得好好的,等着瞧,想搞垮我们的党,不是那么容易的!”鲁泓抓起高雅琴一只手,使劲地握了一下,好像这样可以使她更坚强一点似的,“雅琴,你要保重身体!”

    高雅琴泪水一直淌到嘴边,喃喃地说:“我……挺好,就怕小帆……他,不会跟着‘黑潮’……跑吧,老鲁?”

    “不会!”鲁泓安慰着妻子,“你放心吧!雅琴……”

    他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真的为儿子担心。

    1975年底,鲁泓最担心的那个问题,终于发生了。他从报纸上看到一幅画,画名为《儿童团活捉还乡团》,画的虽然是解放战争年代的事,但政治寓意无疑是针对70年代重新工作的老干部们,下面署名是“小帆”。尽管少一个表明姓氏的“鲁”字,鲁泓还是登时浑身麻木。他不知为什么悄悄把那张报纸揉了,感情上不认为这是鲁小帆画的,理智上却在说:“从‘老枫树’到‘儿童团’,这一定是儿子变了!”

    鲁泓回忆起这些场景时,视线有些模糊起来。在吉普车的颠簸摇摆里,鲁泓又回想起刚才在矿山分局那个场景:秋风吹起鲁小帆褴褛的衣衫,一步一回头地向他遥望。他耳畔回响着鲁小帆的喊声“……妈妈会急疯的……爸爸,你救救我吧……”

    从车窗外吹进来的风,扑打在鲁泓的脸上,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发现手上夹着的那半截雪茄早已熄灭,便把长长的烟蒂顺手抛出车窗,心里暗想:“对阔别了十几年的儿子,尽管他是个罪犯,是不是太冷了一点?”他从上衣兜里,掏出刘如柏给他的那张旁证材料,仔细认真地又看了两遍,死者家属的指印和印章都在,丝毫没有伪造的痕迹。鲁泓忽然审判开自己了:“鲁泓啊鲁泓!证据在手,你何必亲自出来查访?难道你真的希望这个材料不实,儿子的罪行里再多一条罪行吗?”想到这里,鲁泓朝小周摆摆手说:“停车!”

    小周万万想不到局长会叫他半路停车,猛然踩了刹车,车身猛烈向前倾斜了一下,戛然停住。鲁泓走下车来,信步沿着汾龙河河堤走去。

    汾龙河碧浪飞卷,拍击着高高的长堤。秋风掀起鲁泓的米黄色风衣的下摆,鲁泓迎着秋风陷入沉思。不远处,河堤上长着一排挺拔的向日葵,垂着沉甸甸金黄色的头冠,只有一棵瘦弱的向日葵,没有结籽就过早地被风暴吹折了。鲁泓在这棵折断了躯干的向日葵旁停下脚步,像母亲抚摸重病的婴儿那样,眼里竟然盈满泪水。他把它折断的头部扶起来,又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想把它折断的伤口包扎起来。但是,晚了,晚了!这个被风暴吹断了躯干的稚嫩生命,伤口太大,已经包扎不住了。鲁泓收起手绢,低声自语:“多可惜……”

    若不是对岸一个钢厂出焦的红红烈焰吸引了鲁泓的眼睛,他不知还要在这棵过早夭折的向日葵跟前站上多久。眼前,红色的火舌映红了汾龙河水,舔红了云天,把厂房上垂下的巨大竖标“大干快上,为超额完成××万吨钢而奋斗!”映照得更加醒目耀眼。“钢!钢!谁破坏了钢厂出钢……还有那个死因未明的铁路员工——”鲁泓想起这些,猛然回身,匆匆向吉普车走去。

    司机小周已经体察出老局长痛苦的心情,轻声请示说:“是不是回局?”

    鲁泓一挥手:“回局干什么?用最大的迈速,奔汾河雾村!”

    六

    黄昏时分,吉普车才离开汾河雾村,拐了个S形大弯,奔向死去的铁路员工家里。鲁泓在两个地点做完周密的调查回来,天色已经微黑,汾龙河大桥上亮起了盏盏灯火。

    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向市区疾驶。司机小周知道,老局长从上午九点半到现在还饿着肚子。他年轻力壮,算不了一回事,可是老局长已经是奔六十岁的人了。还好,在路旁碰见一个还没上板的供销店,小周跳下车来,买了两个面包,递给老局长一个。

    小周一边嚼着面包,一边握着方向盘,车速渐渐缓慢下来了。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吉普车的窗玻璃。车里很暗,小周望望车内的后视镜,老局长根本没有吃那个面包,只有雪茄烟的火亮在镜子里闪光。借着火花的闪烁,他看见老局长紧锁着眉头,似乎正在生气哩。

    小周猜得不错,鲁泓确实非常恼火。经过亲自访查,他确信像刘如柏这样放在哪儿哪儿闪光的干部,在这十几年的风风雨雨里也生了“锈”,正在失去他素质中最宝贵的严肃精神。他决定到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刘如柏用电话叫来,用十八磅大锤,敲击他心灵上的锈斑,也许为时尚不算晚。

    鲁泓想得很多,甚至想到和刘如柏谈话的细节。但当吉普车停在他的小楼门口,他走下车来之后,生活中另一个突然事件把鲁泓当晚找刘如柏的计划打乱了。鲁泓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在雨幕笼罩的小楼前徘徊。她没有穿雨衣,也没有打雨伞,胳膊弯里挎着一个乡村常见的蓝花包裹,从头到脚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这个老人不断向闪烁灯光的小楼窗口眺望,似乎正在辨认这里是不是她寻找的地方。

    路灯的灯光很暗,加上一层蒙蒙雨幕遮挡,鲁泓一时没看出来是谁。老人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哆嗦着淋得发青的嘴唇,想向鲁泓打听什么。这时,鲁泓看清了,站在雨幕里的是以“叛徒的母亲”罪名,被押送回原籍的老娘。他立刻脱下风雨衣,给老人披上,同时,嘴里呼喊出一个悲恸的字眼:“娘——”

    老奶奶一下攥住鲁泓的两条胳膊,从头顶一直打量到脚跟,又从脚跟打量到头顶,嘴唇翕动着,似有千言万语,但就是说不出一句话。鲁泓笑着脱下警帽,说:“娘!我还是像过去那么硬实,就是头发……您看!”他微微低下头去,让老人看他被严峻岁月催白了的鬓发,然后带点埋怨的口气说:“娘,您来之前,也不来个电报,我好用车接您去呀!看把您淋的!”

    “这些年……你和雅琴受了罪啦!”老奶奶仰起头来,脸上水珠闪闪,不知是雨水在她脸上闪光,还是眼泪在她面颊上流淌……她颤巍巍地抹抹眼角,“没有党中央,抓了那群虎狼,娘……也许再见不到你们了!”

    鲁泓接过老人胳膊弯里的印花小包裹,搀扶着老人走进这座她离开了十几年的小楼。经过一场生死浩劫的亲人重新团聚,给这座小楼增添了几分欢乐气氛。但不到十分钟,老奶奶一边从包裹中往桌子上掏核桃,一边用眼睛寻找她的宝贝孙子。她问高雅琴:“小帆哪?怎么不出来见见奶奶?”

    鲁泓迈上一步,用身子挡住面色苍白的高雅琴:“娘,他……他没在家!”

    “上哪儿去啦?”老奶奶兴冲冲地追问。

    “上……上外地去了,”鲁泓回答说,“短期回不来。”

    老奶奶用毛巾擦着脸上的雨水,嘴角挂着回忆的微笑:“小帆小时候是在我被窝搂大的,还叫我孙子跟我一屋睡吧!眼下,他个儿有多高了?比他爸爸高还是矮?”老奶奶用欢欣的目光,询问高雅琴。

    高雅琴的心事被老奶奶勾了起来,听着老人一句句深情的问话,她控制不住母亲对儿子的感情,叫了声:“娘……他……”鲁泓在高雅琴身边,为了转移话题,轻轻推了推高雅琴说:“娘浑身还湿着哪!去,拿你的干衣服来!”

    鲁泓把高雅琴支走了,心情并不因此而感到轻松。他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瞒过初一也瞒不过十五,终有一天,这个怕人的消息会传进老奶奶的耳朵。但是他很体谅老人这颗心,怎么能叫老人刚刚进家,就给她当头一棒呢?虽然,这个骨节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老人,在烽火连天的年代,以革命的名义谱写过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壮歌,震动了整个冀东平原,但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眼前,她已经是手不离拐棍的老人,鲁泓很怕叫老人为了孙子的事,额头再添上几道皱纹。

    老奶奶换干衣裳的时候,暂时忘掉了她的孙子。等高雅琴端上饭菜,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四方形饭桌旁时,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觉察到鲁泓和高雅琴神色不对,老奶奶端起饭碗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饭桌空着的一面。鲁泓干脆来了个“先发制人”,不断向老人询问阔别十几年的情况,打听老人在枫林峪的生活以及打倒“四人帮”之后农村的变化,使欢快的气氛增多了一些。但,偏偏这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把出现在饭桌前安静和谐的空气扫荡一光——高廉披着雨衣,戴着一顶鸭舌帽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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