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2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前几天,他曾来探望姐夫和姐姐一次,不巧正碰上鲁泓在局里开党委会。高雅琴一看见这个弟弟,就火冒三丈,不容高廉开口,就把他推出门口,关闭了院门。她把鲁小帆的堕落所带给她的全部痛苦,一股脑儿迁怒在她弟弟身上。高廉当天弄了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心情沉重地走了。今天下雨,高廉估计鲁泓不会外出,他怀着强烈的内疚,来向姐夫和姐姐辞行。

    鲁泓伸出手,热情地和高廉握手。他十分谅解一个知识分子在这个历史年代的苦衷。但高雅琴余怒未消地瞪着高廉:“你又干什么来了?这儿是劳改犯的家!”

    “我来看看姐夫、姐姐和大娘。”高廉脱去雨衣,摘掉鸭舌帽,忐忑不安地说,“这么多年,我没能管好小帆,心中非常难过。不过,我想告诉姐姐,我没有力量抵抗这场历史的暴风雨。这么多年,我没有写出一个字,而靠填写旧诗词和考证古典文学打发日子。姐夫,我对不起党对我的培养;可是,姐姐,我也没有追风,凭借风力飘摇而起,我胆怯、懦弱,也是一个被侮辱和伤害了的灵魂。尽管,我没有坐牢——”

    高廉这段带着血泪的内心独白,是真实的,鲁泓不禁为之激动。他仔细打量着这个50年代颇有名声的作家。严峻的历史,对这个憨厚、敏感、才情不算低的文艺工作者,并没有放过。他目光中火一般的激情哪儿去了?他满脸的书卷气哪儿去了?一场寒霜,百花凋零,似乎高廉那条心河也开始干涸,四十多岁的人,竟有点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了。

    鲁泓记得,过去一到深秋时节,高廉喜欢穿一身深蓝色的哔叽制服,蹬一双中式的布底鞋,人显得十分精干洒脱。眼前的高廉,穿的倒还是二十年前那套制服,制服上污渍斑斑,油花一圈连着一圈。也许鲁小帆一走,他接过来炒菜的勺把,当了家庭厨师,一本菜谱代替了他对马列文艺经典著作的学习。鲁泓那双像X光一样深邃的眼睛,还看到一个使他心酸的细节:高廉上衣的五个扣子,丢了两个。不用问,那个在舞台上装扮过《睡美人》的“天使”,一定是早已攀高枝飞了,高廉早就变成一个不称职的家庭煮夫了。

    高雅琴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怜悯正取代着她的激愤。她问:“你那位宝贝老婆呢?”

    高廉平静地回答说:“黑潮把她卷走了。我们虽然没有正式办离婚手续,可也分居好几年了!这回,她和那些丧尽天良的新暴发户一起覆灭,到他们应当去的那个天堂了!”

    高雅琴的心被弟弟一番真挚诚恳的语言打动了,她拿出针线盒,开始给高廉缝补丢失的纽扣。高廉掏出一串挂在指甲刀上的钥匙,递给高雅琴说:“姐姐,明天我就要离开我那个家了,随农垦局的同志一起去北大荒。我要带着作品回来见你们,赎回我在小帆身上的失职……小帆,他现在哪儿?在矿山反省,还是进了分局?我……”

    鲁泓和高雅琴还没回话,留心听着他们对话的老奶奶一下急了:

    “怎么回事?小帆为啥反省?什么……进分局?”

    刚才他俩都沉浸在高廉准备走向新生活的欢欣里,一时间忘记了坐在饭桌旁的老奶奶;这会儿老奶奶沙哑的嗓音响起来,鲁泓和高雅琴都呆愣住了。

    “我问你们,我孙子在哪儿?”老奶奶声音一下尖厉起来,明显地带出了怒气。

    高雅琴手足无措道:“他……”

    “他怎么了?”老奶奶猛然从饭桌上站起身,“要是对我藏着掖着的,我连夜回老家枫林峪!十几年的离散,真把我和你们的心也隔离了,嗯?”

    “娘——”高雅琴一头扑在老奶奶怀里,“您别走,我说……我都说了,早晚也得叫您知道……”她噙着发咸的泪水,向老人陈述了鲁小帆的一切。最后,用目光向老人示意说,“他……他亲自下令,把小帆逮捕了!”

    老奶奶拄着拐棍走到鲁泓面前,鲁泓扶老人坐在沙发上。老奶奶一挺身站起来,一字一板地对鲁泓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就这么一个儿子?”

    “知道,”鲁泓说,“是您教育我这样做的。”

    “我?”老奶奶有点火了,“我刚下火车,刚到家……”

    “娘,您理会错了,不是今天,是三十多年以前,您告诉我怎么当一个共产党员,怎么当一个无私的革命者……”鲁泓点着了一支雪茄,缓缓地说,“看样子,在这个节骨眼,雅琴、高廉,我们应当重温一下娘给我们上的最宝贵的一课了……”

    七

    原来鲁泓的娘,并非亲娘,但在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年代,鲜血凝成了他们亲如骨肉的母子关系。

    那是祖国历史上的一个暗夜,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肆意践踏着祖国的万里河山;冈村宁次的“三光”政策,在华北每一寸土地上罪恶地推行着。当时,威震长城内外的游击队长鲁铁头(鲁泓的绰号)的照片,被贴在冀东的县城和村村镇镇,到处绘影画图,重金悬赏缉拿鲁泓。冀东汉奸一四一六便衣队,像警犬一样追踪这个身上带着枪伤的共产党员。

    鲁泓当时住在长城脚下枫林峪石大娘家养伤。石大娘的老伴是个老交通员,在一次护送大部队首长过喜峰口时牺牲了,石大娘便接过来丈夫的担子,奔走于长城内外。有一次唐山地下工作人员转来一封信,是关于北宁线鬼子调防的消息,要火速送往口外大部队。石大娘为了照顾重伤的鲁泓,把任务交给了儿子石小锁去完成。

    石小锁走时,枫林峪的枫树叶子还是一团暗绿;时令过了霜降,到了农历十月,枫林峪的枫树叶子已经像一团烈火般殷红了,还不见石小锁回来,这叫石大娘非常忧心。鲁泓伤势逐渐好转之后,经常看见石大娘登上陡峭的山崖,手搭凉棚,眺望层层叠叠的万里关山,寻觅儿子归来的身影。

    石小锁无影无踪,石大娘消瘦了。鲁泓安慰她说:“大娘,您甭心急,小锁穿山如走平地,比猴子还机灵,不会出啥差错!”

    石大娘有点担心地说:“机灵倒挺机灵的,就是骨头嫩点。”

    一个飘着绵绵秋雨的夜晚,雨点敲打着漫山枫叶,这个三十多户的小小山村,笼罩在一片秋夜的静谧之中。已经过了三更时分,雨点声中传来一阵嚓嚓的脚步响。世界上每个母亲都是最了解儿子的,石大娘一下就听出是儿子那双“蹬倒山”的铁掌鞋在石板路上行走的声响,忙隔着窗子向外喊了一声:

    “是……小锁子吗?”

    “是我。老鲁还在吗?”儿子语声有些颤抖。

    石大娘说:“在!快进来吧!”

    这本是两句极平常的母子对话,对外人来说,绝不会有什么空隙可发现的。但老区出色的交通员的每根神经,都比得上现代化的激光、雷达,石大娘感到儿子的回答有点反常。从石小锁牙牙学语起,石大娘问儿子什么,儿子回答时总把“娘”挂在每句话的第一个字上,“娘,好!”“娘,行!”地答应。一个多月不见,母子悬心,哪有不想娘的道理,他回答时竟没有这个“娘”字!而且问“老鲁还在吗?”似乎太急了点,声音有点异样。

    石大娘挑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儿子犹豫地站在门口,眼睛还不断向山路上望着。

    “有同志来?”石大娘问儿子。

    “嗯……”石小锁含糊地回答。

    “哪儿来的同志?”

    “……”儿子没有回声,手里电筒却闪亮了一下。

    石大娘忙推醒里屋酣睡的鲁泓,同时厉声地追问儿子:“哪来的同志?”

    “是……口外……来的!”石小锁支支吾吾地说,语声中带着惶恐和慌张。

    石小锁异乎寻常的神态,使石大娘意识到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发生了。她首先把鲁泓推到炕洞下一个石板垒成的地窖,然后跳出窗子,一把抓住儿子的衣襟,想询问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远处街头传来军犬的狂吠声,已不容许石大娘多问,她用劲把儿子拉进屋里,又把他推进炕洞下的地窖。鲁泓和石大娘刚刚封好窖顶上盖,日本鬼子的军靴就进了她家的屋子。

    石大娘凭着对儿子本能的了解,才逃避了这场毁灭性灾难。母亲摘下地窖墙壁上挂着的一盏马灯,举到齐眉心的地方,审视地打量着儿子。石小锁面色蜡黄,哆嗦得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石大娘眉梢高挑,指着鬼子军靴踩踏的头顶,质问儿子说:“这是怎么回事?鬼子从没来过咱们村!”

    “娘!”石小锁语不成声地道,“是……是……”他恐慌和内疚的目光向鲁泓一瞥,低下了头。

    无声的目光,胜似有声的语言,他已经向石大娘做了灵魂的自白。石大娘清楚了:他引来的不是什么同志,而是搜捕鲁泓的敌人。

    日本战刀的碰击声,夹杂着翻箱倒柜的声音,在他们的头顶上响着。鲁泓手握着两把日本“王八盒子”,枪口紧对着地窖上盖;石大娘一绺黑发披下额角,牙齿咬破了嘴唇,从牙缝里挤出断续的字眼:“你……要敢咳嗽一声,我立刻……打……打死你!”

    “娘!”儿子低声哭了。他扯开前胸衣襟,一片血肉模糊的伤痕,像针一样扎进母亲的眼里。他低声地抽泣着:“完成任务回来……过喜峰口,被据点的鬼子抓住了,洋狗撕,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我都咬牙顶过去了,最后,把我拉到砍头的刑场……我……我……”

    “你就招出来鲁队长,换你的小命是不是?”石大娘两眼不看儿子胸膛的血斑,狠狠盯住儿子一双怯懦的眼睛。

    “最后三分钟,我才……才……娘,最后三分钟……”

    石大娘用手捂住了儿子的嘴。

    日本鬼子翻遍了家家户户,一无所获,连引路的石小锁也消失了踪影,鬼子怕在老区中了埋伏,便把枫林峪倒上汽油,点着了。最后,鬼子把住在村口的老农会主任抓住,倒挂在一棵歪脖树上,点了“天灯”,惶惶逃走了。

    天还在下着密集的秋雨,整个枫林峪在雨水中燃烧。熊熊的火团,照亮了长城上的烽火台。当东边天上出现黎明的曙色时,枫林峪变成一片冒着青烟的焦土和废墟……三十多户乡亲,自动聚集在平日集会的枫树林,议论着这次突然而来的大劫。乡亲一致认为是出了叛徒,于是愤怒地呼喊着:

    “严惩叛徒——!”

    “给农会主任报仇——!”

    在此起彼落的呼喊声中,石大娘把儿子押到了会场。

    石小锁抱着母亲的腿,哭喊着:“娘——娘——!”

    石大娘脸色苍白,踉跄了一下,马上站住了。她把手枪扔给了鲁泓,央求似的对鲁泓说:“鲁队长,我生养的这个孽种,贪生怕死,出卖同志,给咱们枫林峪带来一场大灾,农会主任搭出去一条命。我请求你,处决我这个儿子——”她说到末尾“儿子”两个字时,声音突然高昂起来,显然她是用她全部力量,倾吐出这个字眼。

    鲁泓接过手枪,手在打战。他曾是个单枪匹马的孤胆英雄,刚从开滦煤矿逃出来时,一个人摸过鬼子两个据点,一把秋水雁翎刀,一口气劈过九个鬼子,刀口砍得锩了刃,鲁泓没有眨过一下眼皮。今天,他无论如何拿不住这把手枪。他想这场枫林峪的大劫,是因为自己在这里养伤带来的,何况石大娘就这么一个儿子呀!

    十几个像石小锁一样大小的青年,有的竟然给石大娘跪下。石大娘背对着那些求情的儿子的伙伴,全神凝视着浓烟未熄的山村,看着抽缩成一团黑炭似的农会主任的尸体,猛然,她夺过鲁泓手里的这支手枪,闭合着双眼,朝脚边的儿子勾动了扳机。枪响了,石小锁身子剧烈地抽动了一下,血,从他背后流了出来。

    石大娘手中的枪落在地上。她无力地坐在儿子旁边,用痉挛的手指抚摸着儿子的脸颊,一瞬间的时光,她好像老了许多,黑发里竟然出现了雪白的银丝……

    枫林峪的男女老少都被这个母亲的行动惊呆了,变成一尊尊肃穆的石雕,但令人窒息的沉静过去之后,枫树林里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呼喊:

    “石——大——娘!”

    群山轰鸣,连万里长城也响起呼唤的回声:

    “石——大——娘!”

    石大娘用衣袖擦擦儿子脸上的泥土,又擦擦自己鬓角上淌下来的冷汗,坚强地站起来,对乡亲们说:“挖自己身上的肉,还能不疼!可是一个共产党员,缺了这股子精神,就挖不了旧社会这个大脓疮,革命成功了,也会垮台!”

    鲁泓这个不知道什么叫眼泪的汉子,两行热泪流到嘴边,他向伟大的母亲行个军礼,叫了声“娘——”就投到石大娘的怀里:“娘!我今后就是您的儿子……”

    鲁泓追叙完这段革命往事时,屋子里静极了,静得能听出四个共产党员心脏的跳动声。

    老奶奶眼角闪出泪光,昔日的烽火历程,血的记忆,潮水般地涌上她的心田。她理解了鲁泓重提这段严峻的革命往事的目的了。一个革命者要勇于牺牲——当革命需要你这样做的时候。难道鲁小帆的严重罪过,能因为他爸爸是公安局长而宽恕一分吗?老奶奶用袖口搌了搌眼角,对鲁泓说:“只要是个脓疮,就要开刀挤脓,我……我不拦你!雅琴,你的意思呢?”

    高雅琴的脸在发烧。她已经是个有二十多年党龄的党员了,痛苦的冤狱生活,没有折磨掉她对党的忠贞,但在儿子的问题上,她却差点儿躺倒。她看到自己和丈夫的思想差距了,有冠心病的鲁泓,急救药瓶不离口袋,可是他的步子迈得依然那么结实有力,在他面前几乎没有不可跨越的高度。她感到没有照顾好丈夫,反而要鲁泓帮助自己,强烈的内疚在她胸中翻腾。她轻轻走到鲁泓身旁,对丈夫说:“老鲁,让我们一起挑起这副‘四人帮’留给我们心灵上的担子吧!今后,我绝不再给你增加一点痛苦!”

    “娘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我总感到像是昨天发生的。”鲁泓吸着雪茄,深沉地说,“娘说得多么好啊!一个共产党员,缺了这股子精神,就挖不了旧社会这个大脓疮。如果,我们共产党员,特别是像我这样的领导干部,不能用生命和鲜血维护法律,历史上这段茫茫暗夜,难保不会重来。娘,雅琴,高廉,那我们说跟着党中央进行新的长征,就是一句空话!”

    这天夜里,高廉留宿在鲁泓家里,他内心翻江倒海,久久不能睡着。他从姐夫身上看到老一代革命者的坚韧意志和高洁品质。他索性爬了起来,开了台灯,在鲁泓疲倦的鼾声中,拿起了笔。他该怎样写小说的开头,描写像鲁泓这样的老干部呢?他忽然记起了陈毅同志的一首诗:

    大雪压青松,

    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洁,

    待到雪化时。

    他从这里开始,挥笔写了下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