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玉麟对着烟嘴眼球乱转了一阵,装成回忆的样子。
葛翎:“不必装疯卖傻了!你很庆幸这次大墙的会见,三十多年之前,你给我腿上留下伤疤,在监房你踢我这条伤腿,到工地,你还折磨我这条伤腿——”
马玉麟打断葛翎的话,装出大梦初醒的神色,用手抓住葛翎胳膊:“您……就是土改时的葛团长?怨我眼瞎,怨我……”
葛翎甩开马玉麟那双肮脏的手:“离我远一点!”
马玉麟退后一步,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垂下松弛的眼皮。
葛翎:“马玉麟,我警告你,马上停止作恶!要不然,人民法庭早晚会赏你一颗开脑瓜的子弹!”
马玉麟:“是,是!我确实没认出您来……”
葛翎命令地:“马上回监房!”
马玉麟弓腰低头,慢慢腾腾地朝监房走去。
高欣和王哑巴从树影后闪出来。
葛翎紧紧握着王哑巴的双手:“为什么你……”
王哑巴垂下眼帘:“因为我说了一句话,被判十年徒刑!从那天之后……”
葛翎:“什么话?”
王哑巴:“我是个中学物理教师,在讲到太阳内部结构的时候讲了句‘太阳也有黑点’,没过三天,我就进大墙了!你们想想,我要是再讲两句,我这一辈子不就完蛋了吗?所以我发誓不开口了,我用手势代替嘴习惯了,他们就喊我哑巴了!”
高欣同情地:“这些年,你不说话不难受?”
王哑巴长叹一口气:“怎么不难受!可是再难受也比说谎话、说假话心里舒畅!”
葛翎激动而沉思的脸。
王哑巴:“我得回监房,不然马头儿……”他匆匆地走了。
零号监房,马玉麟正在神不守舍地向外张望。
王哑巴手捂着肚子走进来。
马玉麟狐疑的目光。
王哑巴用手势比画了一个泻肚子的姿势。
马玉麟仰面朝天躺在炕上,对着房顶大口吸烟。
浓浓烟雾中出现了葛翎和章龙喜的叠印镜头:
葛翎:“……人民法庭迟早会赏你一颗开脑瓜的子弹!”
章龙喜:“对葛翎这个‘新号’来说,‘大墙’就是他的坟场!你明白吗?”
葛翎拿出来一个翡翠绿烟嘴。
章龙喜扔给他一张减刑证书……
马玉麟情不自禁地从怀里掏出“减刑书”,凝神望着。
马玉麟从炕上一跃而起。他从门口向外望了望,然后,从炕席下抽出一个烟盒,撕开摊平……
马玉麟掏出一个铅笔头,匆匆在烟盒背面写着。
马玉麟走出监房,见左右没人,便把纸片投进房前的检举箱里。
[第八章]
鸡啼声。
医务所窗口灯亮了。
室内。
周莉一边穿着外衣,一边感激地:“章姐,我真有点舍不得离开你和那个大胡子场长!”
章琪:“场长考虑你来一次不容易,想再给你安排一次接见!”
周莉两眼闪亮:“真的?”
章琦:“这得过了清明节,昨天夜里又抓来一批在省城广场悼念总理的青年人。为了安全,我给你找个地方待两天。”
周莉:“到哪儿去?”
章琪脸红了:“到小杨家里去,他家在附近农村。”
周莉心神不定地:“小杨?”
章琪爽朗地笑着:“他呀,就等于是你的高欣……”
周莉要说什么,章琪猛然捂住她的嘴唇,窗外有摩托车声,章琪吃惊地向外望着。
章龙喜把摩托车停在对面招待所门口,他用手推开询问事情的小窗口:“夜里住过一个从北京来探监的女孩没有?扎着块黄头巾的——”
摩托车向旷野驶去。
周莉对章琪望了一眼:“他是……”
章琪:“全农场的头号忙人!”
周莉:“你……?”
章琪遮掩地:“我们走吧!快——”她拉起周莉的手。
茫茫雪原,章龙喜驾着摩托沿着公路疾驶。
白雪在轮下碾得吱喳作响,雪渣拋向两旁原野。
章龙喜停车,向四方巡看。
远远的雪原上,有一个金黄色头巾在闪烁。
章龙喜面有喜色,拐了个弯,朝那边驰去。
扎黄头巾的姑娘的背影。
摩托和姑娘距离越来越近。
猛然,章龙喜把摩托横在姑娘面前。
扎黄头巾的姑娘抬起了头。
章龙喜一双惊愕的眼睛。
扎黄头巾的姑娘竟是章琪。
章龙喜:“你一直围的是红头巾,怎么……”
章琪:“围黄的,违反张春桥的‘新宪法’吗?”
章龙喜惊讶地打量着章琪,章琪在他面前显得模糊而陌生了。他显得十分痛苦的样子,摇了摇头:“小琪,这也不怨你,叔叔白天黑夜的忙,对你帮助不够,加上大胡子他们的影响,可能使你对叔叔产生一些误解。”
章琪取下头巾,一语双关地:“这……又是误解?”
章龙喜:“当然,古人讲踏雪寻梅是一大乐趣,你叔叔没那股雅兴,就骑着摩托到野地里来锻炼锻炼身体。”
章琪:“那你对头巾为什么这么敏感?”
善辩的秀才一时回答不出,他笑了笑:“你这么早出来干什么?”
章琪:“送行!”
章龙喜:“送谁?”
章琪:“扎黄头巾的。”
章龙喜:“人呢?”
章琪:“已经走了!”
章龙喜一绺头发披下额角,突然收敛了笑容:“她是个‘现反’,把天安门广场照片传到大墙里来了!她留下姓名没有?”
章琪有意地:“她和我睡的一个被窝,就是名字忘了问了!为了表示友谊,我俩还交换了头巾!”
章龙喜露出凶相:“为什么留宿一个‘现反’?”
章琪把两条胳膊朝前一伸:“你把我铐上吧!”她愤愤不平地,“葛处长叫你们关进大墙,人家一个女孩顶风冒雪来寻求一点温暖和幸福,你又像特务一样四处追踪!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啪的一记耳光,打在章琪的脸上。
血从章琪的嘴角淌了下来……
章龙喜带着冷笑:“我明确告诉你,政治斗争是残酷的,它超越了手足之情,在一切伦理道德之上。小琪,你要是再不觉醒,手铐照样会来找你的!”他扔给章琪一块手绢,跳上摩托,朝监房飞驰而去。
章龙喜的摩托笔直地驶进监房的铁门。
犯人们正在集合排队,准备出工,听见“嘟嘟嘟嘟”的摩托声,都扭头好奇地看着。
章龙喜停车,灭火,朝犯人队列走来。
犯人们面孔上出现了惊恐之色。
站在队列前土台上的路威,朝犯人们粗暴地喊着:“看什么?那边又没有下轿的新媳妇!”
犯人扭回头来。
路威的目光在犯人队列中巡视:“马玉麟、俞大龙——”
两个犯人应声站出队列。
路威:“本来进禁闭室反省,可以不戴刑具,可是你们这一狼一狈,吹笛捏眼,不仅颠倒黑白,反诬高欣,而且借搬家腾房之机殴打王哑巴、折磨葛翎,在大墙内兴风作浪,实属可恶透顶。经党委重新研究,把昨天错误的处理再颠倒过来!”
犯人们神色紧张地听着。
马玉麟、俞大龙垂手而立。
章龙喜不动声色地听着。
路威命令地:“现在给两犯戴上背铐,以示惩恶扬善!”
一个劳改队长,把二犯押走了。
其他犯人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章龙喜。
章龙喜不动声色地走上土台,微笑地朝犯人们点点头:“经犯人中积极分子反映,有一个犯人身上揣着反革命照片——”
路威一惊。
犯人中一阵骚动。
章龙喜突然高喊:“高欣出列——”
高欣手拿花杆、皮尺,平静地走向章龙喜:“报告章政委,这又是一次诬告!”
章龙喜:“要是确有其事呢?”
高欣微笑着,做了个蹚镣行的姿势:“给我钉上脚镣,加刑,从无期升死缓!”
章龙喜:“搜——”
路威瞥了一眼章龙喜,摸出香烟点着了火。
两个狱政科干部,上前搜身。
一无所获。
路威长长地喷吐一口浓烟。
高欣带点挑衅地:“章政委,诬告别人有罪吗?”
章龙喜避而不答,对两个干事说:“把统计室掘地三尺,也要把照片追出来!”
高欣的统计室。
两个狱政科干事用铁锨在扒地面砖。
章龙喜把所有白纸捆在一起,夹在腋下。
两个狱政科干事,用电棒照着旮旮旯旯。
一只手把包着手绢的照片和一沓材料塞进了墙洞。
镜头拉出——这是在零号监房的葛翎。
刘小黑夹着理发工具,走了进来。
葛翎急促把手抽了出来。
刘小黑瞟了葛翎一眼:“来,修理修理‘门面’,怎么样?”
葛翎:“人家让我留着这撮胎毛——”
刘小黑:“刮刮胡子,精神精神。您看我一天到晚多高兴!”
葛翎笑了:“接受你的意见,来,抽支烟不?”
刘小黑摇摇头:“我要把一切坏毛病留在这个鬼地方!告诉你,还有三天,我就要刑满出监了!”
葛翎一下把刘小黑拉到身边,激动地:“你还年轻,出监之后,要做个正直的人。”
刘小黑:“要碰上像您这样的领导干部就好了,可是有人一听是个小偷,恐怕连工作——”
门口有急促的脚步声。
葛翎一惊。刘小黑看看葛翎神色,夹起理发工具跑回里边套间去了。
章龙喜夹着一捆白纸走了进来:“老葛,怨我太忙,没顾得上来看看你!”他目光转向葛翎铺位,用一只手翻弄着,“怎么只有四十厘米宽的床位?”
葛翎不予理睬。
章龙喜解释地:“昨天才听说在搬家腾房时你受了点委屈,给犯人搞了一个什么‘蒙头会’,真不像话!”
葛翎一语双关:“蒙了一下头,出一身汗,也不是一点收获没有,我更加清楚地了解到河滨农场的大墙里头,‘创造’了不少对付共产党员的特殊刑法!”
章龙喜放下从统计室搜来的白纸:“算了——记得是八九年之前吧,我就向老兄谈过一条人生哲理:柳絮随风,浮萍追水,这是一条自然界的法则。当时,我没有发挥透彻,实际上,世间一切动物,逆自然规律而动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鱼逆水而游,游来游去,还是逃脱不了扒鳞挨刀,做盘中一道美菜……”
葛翎:“有话直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章龙喜狡猾地盯着葛翎:“那好,据我了解,入监之后,你还是很辛苦的啊?”
葛翎:“白天有人‘照顾’抬土,晚上还要防备虫咬蚊叮,哪能不苦?”
章龙喜又被刺了一下,冷冷地:“我是指你还在书写什么掲发省局的材料!我真不理解,你都弄成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写的呢?”
葛翎:“我也不明白,我都弄成这个地步了你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章龙喜一板脸:“你窝藏反革命照片,又恶意诬告省局,我劝你悬崖勒马,把这些都交出来!”
葛翎:“交给谁?”
章龙喜:“我!”
葛翎:“材料我可交不出什么……”
章龙喜忍不住了,他把葛翎被褥一掀,扫了几眼,然后走近葛翎,伸手去翻葛翎的棉衣。
葛翎用手一挡:“我嫌你的手太脏!”他把自己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然后将这些衣服往章龙喜怀里一扔,“交给你!检査吧,由于你不关心监房卫生,要虱子嘛,可能还有几个——”嘿嘿地笑了起来。
章龙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正准备抖开衣服,里面套间有人咳嗽了一声。
章龙喜:“谁?”
刘小黑:“报告政委,是我!我来找报纸,武装武装脑瓜。不然一出监,两眼墨黑……”
章龙喜:“滚出去——”
刘小黑应了一声,擦着监房炕沿低着头向外走去。
章龙喜细致地检查着棉衣棉裤,一无所获。
章龙喜鬓角渗出了汗珠,他掏出手绢一边擦汗一边打着算盘。
章龙喜突然看见了葛翎背后炕沿上的小洞。
葛翎克制着紧张和不安。
章龙喜觉察到了葛翎的情绪。
章龙喜向葛翎身边走来。
葛翎坦然用身体挡住了那条窄缝。
章龙喜以闪电般的动作,猛然推开葛翎,把手一下子插进了炕沿上的小洞。
葛翎想扑过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目光对视。
章龙喜慢慢地抽出手来,手是空的。
葛翎惊异了。
章龙喜又用电棒照了照墙上的窄缝,还是什么都没有。
葛翎轻轻地吁了口气。
章龙喜疲惫地喘着气:“葛翎,不交出反革命照片和黑材料,当心你脖子上的脑袋!”
章龙喜气愤地夹起白纸,匆匆而出。
葛翎目送章龙喜远去,忙蹲下身子把手伸进小洞。
“葛处长——”刘小黑手里拿着手绢包着的照片和材料,出现在葛翎的背后。
葛翎激动地:“小黑!”
刘小黑:“这是我最后一次偷窃了!”
葛翎双手搂着刘小黑的肩膀:“小黑同志!……”
刘小黑:“您把它当成我改造几年的毕业考卷吧!”
葛翎热泪沾满了睫毛。
刘小黑:“刚才我去给几十个‘新号’剃头时,才知道他们都是为照片上那些事情进来的。我懂得了这些东西的重要,就……”他做了一个偷取的姿势,“我还要给那些‘新号’去剃头!”
葛翎深情地注视着刘小黑的背影,灼热的眼泪滚落下来。
葛翎刚刚扭过头来,路威打锤似的脚步声,响在门口。
路威匆匆而进,他以身子顶着房门:“秀才章来过了?”
葛翎掏出照片和一沓材料递给路威:“这个交给你了。我身边这只老狼睡觉都睁着眼,看样子是章龙喜特意把他当探测雷达用的,照片和上告揭发材料的事这只老狼到底还是告密了!”
路威以拳击腿:“你早告诉我,再给这个老反革命加上一副脚镣。”
葛翎思索着:“看来,他们并不认为给我穿起灰衣裳,就是我的终点……”
路威:“他们还能把你搞到哪里去?”
葛翎猛然抬起头来,目视路威:“老路!你考虑过没有?我们许多开国功臣,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葛翎激动得不能自制,“1871年,凡尔赛的反革命军队,用屠刀镇压了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巴黎公社社员的鲜血,洒在拉雪兹神父的墓地上。可一个世纪过去了,历史的悲剧重新开幕!不同于巴黎公社的,今天是戴着红帽子、披着红袈裟、喊着最左革命口号的家伙在镇压真正的共产党人!”
路威裹在大胡子里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流血?”
葛翎:“每次历史大潮的回旋,都要有革命者付出牺牲!”
路威似乎理解了这个真理,默默地点点头。
葛翎:“我们的下一代,已经走到我们前面去了,要向照片上那些人民一样——斗争。”
路威:“找个借口,我明天就走!我要亲自把你揭发的这些材料送到党中央!”他焦躁地一转身,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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