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翎眼前一阵昏黑。
马玉麟一马刀砍掉了“欢庆土改胜利文艺晚会”的横标。
马玉麟收起马刀,弯腰捡起那个翡翠绿的烟嘴对天仰告:“爸爸!明天对葛翎剖腹挖心,遥祭您九天亡灵。”
翌晨。
马家祠堂内。
马百寿的灵牌。
灵牌前供点满桌,香火缭绕。
马玉麟正对着灵牌磕头。
几支枪口对着圆柱。
圆柱上绑着扒去上衣的葛翎。
圆柱下一盆冒热气的开水,盆边扔着一把匕首。
祠堂门口,“还乡团”举着带刺刀的枪,阻拦着向祠堂内蜂拥的群众。
给葛翎送烟嘴的那个老贫农,站在群众最前边。
喧沸声中,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老贫农大喊:“后山骑兵团来了——咱们先下了他们的枪!”
搏斗。
抢夺武器的搏斗。
祠堂内。
马玉麟甩去外衣,用麻绳蘸水,狠命抽打着葛翎。
葛翎皮开肉绽,一声不吭。
一“还乡团”拾起水盆边的匕首,向马玉麟做了个手势。
马玉麟:“那样不就太便宜这位葛团长了吗?!”他推开那个“还乡团”,抡起麻绳继续朝葛翎脸上狠狠抽打。
葛翎满脸血斑……
枪响。马百寿灵牌应声而倒。
群众拥进祠堂。
骑兵翻身下马。
“还乡团”匆忙奔命……
马玉麟听到了枪声匆忙扔下沾水的绳子。
骑兵和群众冲进祠堂。
马玉麟被仇恨熬红了眼,他突然拔出手枪向被绑在圆柱上的葛翎开枪射击!
就在这时,一扁担打在他的手腕上,但枪同时响了,子弹射穿了葛翎的左腿。
马玉麟弃枪,翻过院墙而逃……
(化出)
葛翎面孔严峻地望着手中翡翠绿的烟嘴:“三十多年前,马玉麟留给我这个伤疤,现在又那么狠毒地折磨这个伤疤。老路,这是个严酷的历史事实!”
路威抚摸着葛翎那条扎着药布的腿,愤怒地说:“这是残酷的阶级报复。”
葛翎:“马玉麟是个‘影人’,秦科、章龙喜在他的背后牵线,老狼才敢张嘴吮血……”
路威牙齿咬得嘎嘣响:“杂种日的秀才章,是他娘的哪一家政委?是国民党的政委!政治工作让他做到家了!”
葛翎深沉地思考了片刻,用手撕开自己灰棉衣的上襟,拿出一沓纸:“这是我写的揭发材料,马玉麟的表演正好是他们这条路线的注解。我把它补充一下再抄出来就交给你。你琢磨琢磨怎么躲开那几个白脸奸臣,把材料直接交给党中央。”
路威:“‘秦桧’、秀才章都写上了?”
葛翎点了点头,把材料塞回棉衣的上襟里。
路威:“好!你要的咱们场关押共产党员和革命者的数字我也统计出来了。”
葛翎坚定地:“一定要揭发出来。让他们知道,关着的不是僵尸,而是一包炸药!”
路威:“我甘愿当引火线!”
葛翎拉着路威的大衣袖子,感情深沉地:“老路啊,周莉和章琪这样的孩子,是我们国家的希望和未来,要爱护他们。我坚信,即使历史在我们这一代颠倒了,到了他们这一代也会颠倒回来的!”
路威激动地亮了亮手中的钥匙:“我马上去放高欣。”
葛翎:“烟嘴就留在我这儿,也许还用得着。”
[第七章]
夜。
白雪放射着寒光。
高挂天空的明月,周围有了个淡黄色的风圈。
路威抬头望了望风圈,若有所思地加快了脚步。
禁闭室门前。
路威打开了大铁锁。
路威:“高欣,高欣——”
没有回声。
路威明显地不安起来。
借着雪夜反射的微光,路威推开禁闭室的门,朝里面望着。
短短的土炕上,有一个蜷缩着身子的黑影。
路威:“高欣——”说着走近土炕边。
一阵香甜的鼾声……
路威藏着笑意,一把抓住高欣的棉被,使劲摇着。
高欣吃惊地坐起来:“谁?”
路威粗大的拳头在高欣眼前晃了晃:“你倒挺宽心的啊!”
高欣揉揉眼睛笑了:“场长,我从背着行李叩打监狱大门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了,只许笑,不许哭!”
路威把高欣往炕上一拉:“笑吧!有喜事等着你呢。”
高欣:“解除禁闭?”
路威神秘地说:“还有一件。”
高欣摇摇头。
路威:“跟我来。”
两人出屋,路威回身锁上禁闭室。
大墙内,路威和高欣顺着墙根往前走。
监房铁门之前,路威朝持枪的警卫喊着:“犯人高欣有事出监,十点多钟,放他进来。”
荷枪战士点头。
路威打开一个人行便门,和高欣一起出了监房。
大墙之外。盏盏灯火,雪原静得出奇。
高欣神色不安,茫然地跟在路威身后走着。
路威突然停步,把高欣上下打量一下,动手拍打高欣棉衣上的尘土,把他衣服皱的地方抚平。
高欣摸不着头脑:“我自己来!”抬头笑着,“场长,这是——”
路威:“周莉来看你了!”
高欣笑容顿时消失:“您说什么,场长?”
“周莉——你的未婚妻来探监了!”
高欣瞪大两只眼睛,抿着干裂的嘴唇,如受雷击一样,直愣愣地站着。
路威克制地:“高欣,是不是嫌穿号衣难看?到医务所洗个脸……”
高欣恳切地:“我求求您,场长,我确实不能见她!”
路威突然发怒了:“怪!关你禁闭你倒呼呼大睡。该笑的时候,你像挨了霜打的丧门神。走,少啰唆!”他拉了高欣袖口一下。
高欣:“您说我什么都行!我不能……”
路威:“你就是块石头,也该把你烤暖了吧!周莉下了火车,冒着大雪,步行了八十里地,你……再不走,我铐着你走!”
高欣迈了两步:“路场长,我……”
路威一指前边灯光闪烁的地方:“看,快到了——”
镜头缓缓推向亮灯的窗口。
周莉正倚窗而立,望着旷野。
她神态焦急、失望、凝神、羞涩……
她从口袋里掏出几页磨破了边角的信纸,望着窗台上花瓶里一束早开的野花,淌下泪珠。
模糊的视线中,这束野花慢慢变成五彩缤纷的鲜花……
鲜花忽然被许多人挥动起来——这是南北方田径对抗赛的赛场,人们正在为打破国家纪录的铁饼运动员高欣欢呼。
周莉从体操队的看台上,向高欣挥动金黄色的头巾,眼里盈出喜悦的泪光。
英俊而潇洒的高欣,有点拘谨地走向领奖台。
高欣脖子上挂着奖牌,微笑地向周莉走来。
杨柳吐芽、百草吐翠的运动场上。
高欣在看周莉健美的体操表演。
江水浩渺、水鸟乱飞的扬子江心。
高欣和周莉并肩击水而进……
春雨绵绵的西子湖畔。
高欣和周莉在一棵伞槐下亲密交谈……
比赛场外的“三铁”练习场地。
细雨中,高欣在认真地辅导其他运动员。
高欣在做投掷铁饼的示范动作。
高欣握着铁饼。
高欣在一百八十度转身……突然脚下一滑。
铁饼斜向出手,在空中旋转、旋转……
一个七八岁的胖男孩向铁饼投掷方向跑来。
旋转的铁饼……
孩子奔跑的脚步……
观众惊讶的目光……
周莉焦急的眼神。
目光。
眼神。
脚步。
铁饼。
随着孩子一声尖叫,周莉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
(化出)
窗台上那束野花被周莉的手捏碎了,花英纷落。
出现在周莉旁边的章琪,深情地望着周莉:“你怎么啦?”
周莉眼角上的泪水,一滴一滴掉在信纸上,她默默地把信递给了章琪。
章琪:“他写给你的?”
周莉点了点头。
章琪打开信笺。
画外出现了高欣的声音:“……自从那个可爱的孩子,因我误伤而致死后,我的心碎了。我做好了承担法律责任的一切准备。但案件上报到省公安局时,那位秦局长却认为孩子是个老‘走资派’的儿子,消灭一个‘黑八类’的后代,不需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并指出我要是以著名运动员身份,发表‘批邓’文章,还可以免予任何处分!周莉,我斗争了几个昼夜,我不能愧对一个共产党员的革命良心,我把我存下的准备我们结婚时用的一点积蓄,全部给了那个孩子的妈妈。然后,我就背着简单的行囊去叩打公安局的大门了。我请求我应受的法律处分,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总管公检法的头面人物,对我的拒绝恩典勃然大怒,笔锋一转,竟把免予处分一下改为无期徒刑……周莉,不要再想着我了,这是我们最后的诀别书……”
章琪哭了。她扔下信笺,紧紧抱住了周莉。
两张泪脸贴在一起。周莉抽泣着:“你说这样的一个好人,不更值得我爱吗?”
章琪给周莉擦泪:“他就要来看你了,快擦擦眼泪!”
路威和高欣在雪地上走着,高欣仍在纠缠:
“场长,我很敬重您的正直、无私,心像水晶一样透明,可是今天,我想来想去不能听您这个指令!”他停住脚步。
路威回头,“哗”地亮出一副手铐。
高欣:“您别生气。我也很喜欢周莉,可是前两天在监房报纸上,看到她已经被选为出国运动员……我就……你想想,像她这样前程远大的运动员,生活的幸福到处都有,我是一个被判为无期的囚徒,见一次面,等于给她心灵上坠上一块石头,您……”
路威望着高欣,缓缓把手铐装回衣兜。
高欣眉宇间升起一丝希望:“路场长,我请求您停止这次接见,用革命长辈的心,去说服这个钟情的姑娘,就说我表现很坏,在监房里打架斗殴……”
“别说了!”路威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临街的窗子突然被推开了,随着一阵悲恸的抽泣,露出周莉那张清秀的脸。她以运动员所独有的敏捷,轻盈地跳到窗外雪地上,然后像疯了似的扑向高欣。没容高欣思考,周莉已经扎在高欣怀里,悲痛地说:“……你的话我都听到了。高欣……你……”她的手在高欣背后颤抖着。
高欣这个对艰苦生活蔑笑的共产党员,第一次哭了。
周莉仰起含泪的笑脸,把他抱得紧紧的。
高欣用手掌抚摸着周莉柔软的头发。
章琪在窗口抹着眼角。
路威用目光示意她出来。
章琪的红头巾在雪地上反光。
路威的大头军靴在雪地上徘徊。
窗外两行深深的脚印。
窗户上两个不幸人儿的投影。
月亮好像故意钻进云层,让银幕也变得模糊了。
月亮又钻出了云层。
大墙、电网、岗楼上荷枪战土的剪影。
零号监房大炕,葛翎望着房顶的一对出神的眼睛。
马玉麟紧挨在他身旁睡着,打着沉雷般的鼾声。
葛翎鄙夷地看了马玉麟一眼。
马玉麟像半堵墙一样,翻了个身,背对葛翎。
葛翎披衣坐起,轻轻下炕,步出监房。
葛翎坐在监房外一条长石上,仰望长空,思绪万千。
一个幽灵似的黑影,飘过墙角。
王哑巴在监房门口咳嗽两声,佝偻着腰奔向尿桶。
葛翎掏出怀里写的材料,纸头上写着:“无产阶级专政的大颠倒——关于我省监狱状况的视察报告……”
材料翻过一页,又是醒目的标题:“河滨农场章龙喜的情况……”
葛翎对着灯光一张张翻看着。
墙角边,马玉麟一双磷火般的眼睛。
监房铁门“哗啦”一声开了。
在探照灯的强光下,出现了持枪的士兵。
战士身旁走进来一串用手铐铐着的青年,从头上还留着的头发上分辨,这是直接从省城押到监房来的囚犯。
葛翎敏感地把材料装进衣兜,沉思地眺望着。
囚犯拐进后院,不见了。
静。怕人的寂静。
葛翎悲愤地望着月亮旁的风圈。
铁门又响了一下。葛翎本能地回过头来。
高欣神色激动地走进铁门。
葛翎在墙角迎住他,悄声地:“高欣——”
高欣看出是葛翎:“葛处长——”
葛翎:“我为你高兴,你有这样一个好战友、好伴侣!”
高欣长出一口气:“我要劳改到白头,可是她……”
葛翎:“怎么?”
高欣:“她告诉我‘河清有日’,说是您告诉她的!”
葛翎望着这个矫健的青年人笑了:“你相信吗?”
高欣看看左右没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打开后,递给葛翎:“这是周莉在天安门广场拍下来的几张照片,您看!”
葛翎面前出现细雨迷离的天安门广场。
人的狂涛,
诗的怒火。
花的大海,
泪的长河!
葛翎深沉地:“周莉送你的礼物是无价的,它说明历史的大搏斗已经爆发了!我们也要尽快地投入这场斗争!看——”
葛翎把已经誊抄好的揭发材料拿出来,给高欣看。
高欣翻了几页,高兴地:“这下秦科、章龙喜屁股底下的火山也要爆发了!”
葛翎收起材料问:“统计室有白纸吗?”
高欣:“有。”
葛翎:“想办法搞点花。”
高欣:“我从工地上找木条做个花圈!”
墙角边。马玉麟那一双磷火般的眼睛突然消失了。
院子里。
葛翎激动地对高欣说:“这不仅仅是向总理献上两颗共产党员的忠心,而且是在大墙内参加斗争!”他又沉痛地,“刚才又押进来一批年轻人——”
不知从哪儿突然钻出了王哑巴,他焦急地指着铁门。
葛翎、高欣一惊。
王哑巴推推葛翎肩膀又打了一套手势。
葛翎、高欣还是不懂。
王哑巴实在焦急无奈了,突然蹦出一句:“马玉麟告密了!”
葛翎吃了一惊。
高欣:“啊?你不是……”
王哑巴:“葛处长!快——”
高欣欲去,被葛翎一把拉住:“我去对付这只老狼——”说完向大门口匆匆走去。
大铁门处。
马玉麟正和警卫战士纠缠:“我有重要情况要亲自向章政委汇报——”
葛翎奔来。
马玉麟见葛翎追来,有些惊慌:“报告班长,他是劳改处长,新‘还乡团’,大‘反革命’!”
战士见马玉麟面色蜡黄,把三角刺刀往他面前一横:“说话颠三倒四,三更半夜往外跑,你想搞什么名堂?”
马玉麟还想纠缠,战士举起枪托:“滚!”
葛翎上前:“马玉麟,你不知道犯人半夜是不能出监的吗?不要妨碍战士值勤了,走——”马玉麟无可奈何地转回身来。
葛翎和马玉麟一前一后地走着。
月亮把时明时暗的光洒在他俩脸上。
葛翎突然威严地:“马玉麟——”
马玉麟故作镇定地停步:“处长,有什么见教?”
葛翎声色俱厉地:“你三更半夜往大墙外边跑干什么?”
马玉麟阴冷地笑着:“你要还是劳改处长,我立刻向你汇报。可惜!穿上和我一样的灰衣裳,你还成了我的下属!”他走近葛翎,“我倒要你向我汇报,你那么紧张地追出来干什么?”
葛翎一语双关地:“想认识认识你!”
马玉麟躲开葛翎目光:“处长,你过去是戴‘纱帽翅’的官,我是个犯人,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我可不敢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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