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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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龙喜用手按住路威桌子上的那只拳头,文质彬彬的脸突然变色:“路威!我以十分诚挚的心情奉劝你,还是收起你的拳头为好。你之所以还能在河滨农场当你的场长,很大程度是我章龙喜在中间周旋。第一,你是锻工出身,没有‘民主派’那段历史;第二,我在省局办报时,你把小琪培养入了党。我对你迁就和原谅够多的了!”

    路威两眼喷火,和章龙喜冷峻地对视着。

    章龙喜:“我是希望我们能友好地相处下去,但如果你欺侮我是秀才出身,蔑视省局决定,路威,用不着对你隐瞒,秦局长早就说了,大墙的监房里,不缺六十厘米宽的空铺!”

    路威猛地从章龙喜手下抽出拳头,以极其迅速的动作夹起椅子上的军大衣。

    章龙喜误认为路威服输了,面有喜色:“明白人一点就通,这就好!”

    但章龙喜很快就感到失望了,他看到路威已经走到门口,正伸手摘下禁闭室的钥匙。

    章龙喜:“你干什么?”

    路威把钥匙紧紧攥在手里:“干什么你心里清楚,我爹妈没给我留下一张会讲话的嘴巴,可是我有一只铁匠的手、一颗党员的心,我要用这双手、这颗心把你颠倒的事情给颠倒回来!就干这个。”

    章龙喜用身子挡住门口,两眼望着路威手里的钥匙:“老路——”

    路威粗声地:“舞文弄墨你是行家,打铁抡锤我是好手。”

    章龙喜冷汗爬上额头:“你是分管生产的场长,无权拿狱政科的钥匙!”

    路威轻蔑地:“狱政科归谁领导?劳改政策领导!要接受全国三千多万党员的监督,要接受九亿人民的检查。”说着,夺门欲出。

    章龙喜两眼直盯着路威那只握钥匙的手。

    路威:“别看这寸把长的钥匙,可关系着谁专谁政的大问题,我路威一点不能含糊!”他用大头军靴踢开门,走了出来。

    章龙喜追出两步:“好吧,我这就去把你的行为报告党委!”

    章龙喜匆匆走着。

    他来到挂着“中国共产党河滨农场委员会”木牌的房子前,刚欲推门,章琪自室内出。

    章龙喜:“小琪!”

    章琪站住了。

    章龙喜:“你不在医务所上班,上这儿来干什么?”

    章琪冷冷地:“尽一个党员的义务,来向党委汇报引黄工地上发生的犯人斗殴事件……”

    章龙喜神色有些不快:“你——”

    章琪:“我是当时唯一在场的干部,有发言权,我认为马玉麟、俞大龙要负完全责任。”

    章龙喜:“什么?”

    章琪:“禁闭高欣是原则性错误。”

    章龙喜急了:“你刚才向党委也是这么说的?”

    章琪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一转身就走了。

    章龙喜紧追几步:“小琪,你站住——”

    章琪停步回头。

    章龙喜含蓄地:“你只知道APC(指阿司匹林)能治别人的伤风感冒,就不知道自己‘鼻子不通’?这对你很危险!”

    章琪将火红的头巾紧了一下,一转身走得更快了。

    章龙喜在党委门口徘徊,踌躇满腹……

    一辆摩托车开到党委办公室台阶前。

    骑车人停车,急速地从包里取出一封信交给章龙喜。

    信封上标着“绝密”字样。

    章龙喜拆开一看又马上收起,快步走下台阶……

    一只手在拨着电话号码。

    章龙喜抓起听筒:“引黄工地吗?通知工地犯人立即回场!……原因就是立即回场!”他叭地掼下了电话。

    [第六章]

    风停雪止,监房中间的空地上一片银白。

    刘小黑敲着一只脸盆在吆喝:“搬家啰!”

    犯人们卷着行李、拎着铺盖不断地拥出监房。

    三号监房门口。

    葛翎夹着那床草绿色的军毯走出来。他感到吃力,换了换手,又随着搬家的人群朝前走着。

    马玉麟乜斜着眼睛,命令地:“小黑,把我被子也搬过去,还和‘新号’挨着!”

    刘小黑:“马头儿,你和‘新号’真亲热!下趟替你搬!”

    葛翎回过头正碰上马玉麟得意的目光,他皱了皱眉,望着腾房搬家的人群陷入了沉思……

    监房外,王哑巴提着网兜、杂乱书报,拐过墙角。

    俞大龙在窥视着他。

    王哑巴把摇晃着的网兜倒了一下手,继续往前走。

    俞大龙从背后跟上去,突然,将自己膀阔腰圆的身子猛地往王哑巴身上一压。

    王哑巴向后一仰,网兜掉在雪地上,书报散落。

    俞大龙把嘴对着王哑巴的耳朵:“你不是能背‘走资派’吗?我试试你的骨头有多硬!”

    王哑巴咬着牙背起俞大龙。

    王哑巴清瘦的面颊,淌下汗滴。

    王哑巴一只手撑着墙,步履艰难地往前走。

    王哑巴身后留下两条深深的足迹……

    俞大龙开心、解恨的脸。

    一群流里流气的犯人哈哈大笑。

    刘小黑用头顶着马玉麟的行李,大大咧咧地走出监房。

    俞大龙:“快点——”

    王哑巴两腿颤抖、双脚拌蒜地往前走着。

    葛翎站在新搬的零号监房门口,突然看见王哑巴背着俞大龙在转圈,他把绿军毯往监房炕上一扔,激动地走了过来。

    王哑巴已经累得面色苍白,汗如雨下,俞大龙还压在他单薄的身子上,他举起一只手,装成晃摇鞭子赶牲畜的姿态,嘴里还吆喝着:“驾——驾——”

    搬家的犯人在空场上停步,投射过来不同的目光。

    几个流氓神采飞扬。

    猛然,王哑巴双腿一软,跪在雪地上,俞大龙毫无防备,一下摔倒在雪地上。他一跃而起,照着王哑巴就是一脚,然后,举起拳头……

    “住手——”葛翎狂怒地出现在俞大龙背后。

    俞大龙回过头来,四目对视。

    葛翎瞪裂的眼角。

    俞大龙满不在乎的神气。

    葛翎背后,不远处站着马玉麟。马玉麟似乎在暗示什么,双手抱了抱自己的头。

    俞大龙心领神会。他向一个犯人示意地用脚踢了踢地上的行李。

    那个流氓模样的犯人明白了,他猛然抖开行李,以极其迅猛的速度,用棉被从背后一下蒙住了葛翎的头。

    一群起哄的流氓蜂拥而上,对蒙在被子里的葛翎拳打脚踢起来。

    刘小黑放下头上顶着的行李,想奔过去,但又收住脚步。

    搬家的犯人们一张张敢怒而不敢言的脸。

    王哑巴一手扶腰、一手撑地想挣扎起来,但终于又跌倒在地,他抬起脸,痛苦悲愤地瞧着这场令人心酸的悲剧。

    刘小黑咬着手指紧张地思考着什么,忽然,他一弓腰,穿过人群擦着墙根向铁门的警卫哨拼命地跑去。

    刘小黑飞快跑动的两条腿……

    飞快跑动的两条腿化成雨点般的拳头。

    踢打的脚尖。

    肮脏的咒骂。

    马玉麟在远处向俞大龙使了个眼色。

    俞大龙做了个停止再打的手势。

    这伙流氓犯人一窝蜂似的四处奔逃……

    葛翎掀开蒙在身上的棉被,铁骨铮铮地站了起来,周围已跑得没有人影。

    他感到头晕目眩,书写在大墙上“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的大幅标语,在他眼前旋转倒立……他拼命地镇静自己,闭上双眼,抚平心绪,当他睁开眼睛时,马玉麟阴阳怪气地出现在他面前。

    马玉麟讥讽地:“葛处长!你疯了?怎么在雪地上睡觉,还盖了我的被子?”转身,“刘小黑哪?怎么把我的行李扔在这儿!这个臭贼——”

    葛翎气得浑身颤抖,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上的血痕,直瞪着眼向马玉麟望着。

    马玉麟色厉内荏地说:“葛处长,到底是怎么啦?”

    葛翎不答,两手握成拳头。

    马玉麟把散乱的行李一夹,大步而去。

    跑回来的刘小黑,忽然看到地上有个绿烟嘴,弯腰捡起,放入了自己的口袋。

    葛翎发现了雪地上的王哑巴。

    葛翎朝王哑巴走了过来。

    葛翎用颤抖的手扶起躺在雪地上的王哑巴。

    王哑巴抬起头,一双激动的眼睛。

    葛翎抹着沾在王哑巴脸上的雪尘。

    葛翎咬着牙慢慢地蹲下,示意王哑巴趴在自己背上。

    王哑巴直摆着手,他嘴唇翕动,似有千言万语要说,突然他一埋头低声哭了起来。

    葛翎听到哭声,惊讶地:“你……不是……”

    王哑巴啊啊地摇着头,无声地流着泪水。

    葛翎一下抓着王哑巴的两只手,把他拉在身上霍地站起。王哑巴无声的泪水滴落在葛翎灰色的衣领上。

    零号监房,一条通长的大炕。

    葛翎把王哑巴放在炕沿上,刘小黑提着王哑巴的网兜进来。

    窗户上出现马玉麟一双凶恶的眼睛。

    马玉麟恶狠狠地:“刘小黑,搬完家的都去监房盘炕,病号老老实实地学习监规!”

    刘小黑应着:“这就去!”

    马玉麟缩回头去。

    “老不死的!”刘小黑朝着窗外骂了一声,转过脸对葛翎说:“‘新号’,我真闹不懂马头儿他为啥老盯着你。依我看,你虽然穿着犯人囚衣,可怎么也不像个犯人。刚才的事,我统统报告了警卫班长,他们找路大胡子去了!”又想起了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烟嘴递给葛翎,“喏,刚才雪地上捡的,您转交场长吧!”

    葛翎抚摸着刘小黑的头顶:“当初,你为什么学会了……”

    刘小黑:“不瞒您说,‘文化大革命’正热闹的时候,我看见有些拿红棍子的人开着汽车抄别人的家,把东西往自己家里拉,干脆,我也动手吧!”

    葛翎:“家里还有什么人?”

    刘小黑做了个怪相:“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了!”

    葛翎:“为什么?”

    王小黑的脸阴沉下来了:“我爸爸、妈妈都在法院工作,‘文化大革命’砸烂公检法时把他俩给‘砸’死了。家里少了两口人,我可多了一只手,就这。我干活儿去了。”

    葛翎一张悲愤的脸。他久久地对着监房沉思着。

    葛翎猛然站起来,他要跨出门去,但一个踉跄差一点栽倒,双手一下扶在门框上。

    他腿上的伤口重新破了,血渗出绷带,一滴滴滚落下来。

    淌着血的腿在走动着。

    如同戴镣般沉重的脚步。

    空荡荡的院子里,静静地站着面色如铁的葛翎。

    花白的头发。

    灰色的囚衣。

    正在滴着的鲜红的血……

    突然,他的眼光落在一个刚刚堆砌成的雪人上。

    雪人身上用煤屑写着几个大字:“劳改处长——处长劳改!”雪人头上还插着一个死囚的标签。

    葛翎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他望着远处的大墙、高高的电网。

    他望着近处的雪人、死囚的标签。

    历史在对他无情地嘲弄,他激动、悲愤到无法克制的地步,两只青筋暴突的手,突然一下子抓起一把扫帚的把柄。

    葛翎把愤怒和痛苦都倾泻在这把扫帚上。

    扫帚横飞。

    雪屑漫舞。

    空荡荡的院子,

    葛翎在扫着。

    花白的头发,

    葛翎在扫着。

    灰色的囚衣,

    葛翎在扫着。

    滴着血的伤腿,

    葛翎在扫着……

    忽然扫帚不动了,满脸汗水的葛翎一抬头,面前站着怒火千丈的路威,他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扫帚。

    路威:“这群杂种日的,我要一个人赏他一副手铐!”

    葛翎:“手铐只能锁得住人,可锁不住他们那条祸国殃民的路线!历史颠倒了,给你一个铐子工厂,能解决问题吗?老路!”

    路威瞪起眼睛:“那就看着他们残酷地折磨你?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他一眼看到旁边的雪人,跑过去飞起一只大头军靴,狠命几脚把它踢倒了,嘴里还不停地骂着:“他娘的,还像个专政单位的样儿吗?”

    葛翎急切地:“老路,先把我的事抛开,为什么这么急着盘炕腾房?”

    路威:“我刚才去问了,党委一点都不知道。秀才章说是省局的指示,我看又在搞什么鬼。”

    葛翎沉思地点点头:“是不是怕人们在清明悼念总理,要抓人啦!”

    路威一怔,沉默不语了。

    葛翎:“高欣怎么样?”

    路威:“章琪当了见证,党委同意把章龙喜的决定纠正过来,你看——”他晃了晃手中钥匙。

    葛翎露出一丝笑意。他用手掏掏衣兜,拿出半盒烟卷,那个翡翠绿的烟嘴被葛翎的手指带了出来。

    路威接过烟嘴:“这是啥玩意儿?”

    葛翎:“对了,刘小黑交公的!”

    路威:“这不属于公物,你看——”烟嘴上隐约刻着个“马”字。

    葛翎仔细看了看,他似乎回忆起什么事情。顷刻之间,葛翎脸色骤变,他陷入深深的思考当中……

    路威:“你怎么了?”

    葛翎突然地:“马玉麟是哪儿的人?”

    路威:“冀东长城脚下,什么马家……寨的人!”

    葛翎:“历史?”

    路威:“当过‘红眼队’‘还乡团’,被判处无期,后来改为有期,我刚到这儿,他就是个‘老号’了!”

    葛翎:“他爸爸是不是叫马百寿?”

    路威:“记不清了。档案里记载着……对了,外号叫什么‘老寿星’。”

    葛翎激动起来,一支烟卷在他手里变成碎末。

    路威:“老葛——”

    葛翎一字一板地:“原来是这样……那是在三十多年以前,也是个雪天……”

    (化入)

    大雪纷飞,漫野皆白。

    燕山山脉,披戴鹤发。

    万里长城,巍峨逶迤。

    马家寨村,灯火通明。

    马家祠堂门口,搭着一个土戏台。台上悬挂着醒目横标——“欢庆土改胜利文艺晚会”。

    后台,长着扫帚眉、拄着文明棍、化装成老地主马百寿的演员,已经整理完衣服,准备上台。

    一个老贫农上了后台:“哟!真像。再给你这个玩意儿,叼在嘴上,就和马百寿一模一样了。”他递给演员一个烟嘴。

    演员在手上摆弄着这个翡翠绿的烟嘴。

    老贫农:“这是马百寿不离嘴的玩意儿!”

    演员又看了看,在烟嘴里塞上一支烟,不十分情愿地插入嘴角。

    土戏台前,人影晃动,欢声笑语。

    大幕拉开,汽灯照着后幕上悬挂的毛主席像。

    扮演马百寿的演员,迈着方步,叼着烟嘴,随锣鼓点登台:

    一根棍,我拄着,

    两撇小胡我捋着。

    三炮台,我抽着,

    四合大院我住着。

    五魁首,我划着,

    六条狼狗我牵着。

    七成租,我收着,

    八抬大轿我坐着。

    九只鹰,我驾着,

    十个寨子我管着。

    孩子们把雪球扔上台,不断打在“马百寿”身上。

    大人劝阻地说:“这是演戏,马百寿不是白天枪毙了吗?”

    台下,炒豆似的掌声。

    掌声化成乒乓的枪声。

    台下大乱,台上演员敏捷地揪掉假眉假须——这是年轻时的葛翎。

    一小通信员匆匆跑来:“葛团长,老寿星的儿子马玉麟,领着‘还乡团’杀回村子来了。”

    葛翎:“土改工作团同志掩护群众撤退——快——你去给后山部队送信!”

    群众向四面八方匆匆奔逃……

    年轻时的马玉麟,晃着手枪:“快!抓住活的有赏——”

    葛翎爬上梯子,刚刚摘下毛主席像,枪声大作。葛翎开了两枪,撂倒两个“还乡团”,卷起相片,匆忙下梯。

    “还乡团”围严了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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