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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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琪摇晃着战士的臂膀:“怎么啦?”

    小杨欲言又止。

    章琪:“怪人!”

    小杨:“你了解你叔叔吗?”

    章琪有点不快地说:“我不早就告诉过你了吗?我和他同姓一个章是个误会。他就喜欢两件事:写文章、抓印章。别看他一口一个小琪的,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章字下面就分‘楚河汉界’了!……哎,你怎么问起他来了?”

    小杨踌躇地皱着眉,他在思考着什么。

    章琪有所感地:“你一定有什么心事。”

    小杨回头望了一下帐篷,把章琪拉到一边开始轻声地说起来:“你知道葛处长为什么进了大墙吗?”

    风雪喧叫。

    他们的声音慢慢淹没在一片风雪声中……

    帐篷内。

    葛翎还在叙述着:“……就这样,我就穿起了这身灰衣裳了……”

    路威用拳头擂着自己的大腿:“杂种日的,让共产党员蹲共产党的监狱,这到底是谁专谁的政?”

    葛翎示意路威轻声点。

    路威:“我支持你上告!”

    葛翎沉思地:“我是要上告。这不单纯因为我被关进大墙,我视察了全省的监狱和劳改场,吃惊地发现每个监狱都关押着一些革命者和共产党员。上到省委负责同志,下到一般干部。他们使用国民党军统、中统特务,以及社会渣滓对革命者进行监督迫害。老路!我离开省局才几年,但是痛切感到秦科和章龙喜之流,正在把大墙蜕变为关押革命者的活棺材。我要揭发这伙披着红袈裟、喊着极左口号、吞噬革命的人狼——”

    路威:“老葛!你把材料整理出来,我马不停蹄地给你送到北京!”

    葛翎:“这副担子,对你我都非常沉重……”

    他们沉默了一下。

    路威:“我们就是为承担压力入党的,不承担压力,共产党员两个肩膀留着干什么使的?”说着,他一反身,要背起葛翎,“走!骑我的马回场!”

    葛翎推拒着:“你——”

    路威背起了葛翎,一边走,一边骂着:“我不怕这个‘秀才章’,更不怕局里那个‘秦桧’。”他用大头军靴踢开帐篷帘儿,走了出来。

    小杨和章琪突然回过头来。

    “葛处长——”章琪悲愤的脸上,挂着泪痕,她往前跑了两步,突然停下。

    战士小杨以战士的敏捷,迅速解下拴着的马缰。

    路威奇怪地问小杨:“小章怎么了?”

    章琪背过脸去,撕着红头巾的绒绒……

    路威:“走!跟我们一块回场吧!”

    章琪背身摇头。

    小杨:“让她安静一会儿,她有点不舒服!”

    [第四章]

    北风,白雪。

    红马,灰衣。

    葛翎坐在马背上。

    路威牵着马缰绳。

    他们背后,泪花在章琪睫毛上闪动。

    小杨军衣披雪,脸色肃穆得像座石雕。

    风卷着雪。

    雪追着风。

    天地间一片迷茫的白色烟海。

    古老的黄河套一片萧条。

    马蹄叩打着春寒的大地。

    风雪驿路显得格外冷落而漫长……

    葛翎愁楚地望着雪雾:“总理和总司令都不在人世了,主席又在重病之中……”

    马蹄。

    军靴。

    白雪吹打着路威破旧的军大衣。

    葛翎愤愤地望着雪雾:“几个白脸奸臣一手遮天,中国大地正在出现日食……”

    马蹄。

    军靴。

    白雪吹打着路威毛茸茸的胸膛。

    路威:“听说北京人民开始给总理献花圈了!”

    葛翎:“那不仅仅是花圈,也是投向那几个白脸奸臣脖子上的绞索。”

    路威:“是这样!”

    葛翎:“他们脚下快‘地震’了,老路!”

    路威咬牙切齿地:“让大地裂口子把‘秦桧’和他的喽啰龟孙都他娘的一口吞掉!”

    沉默。单调而沉闷的马蹄声……

    突然,葛翎在马背上抬起头来。

    路威用手搭起凉棚向雪原上眺望。

    葛翎惊喜地:“迎春花——”

    路威抬眼向前望去——

    茫茫雪原上,有一束淡黄色的朦胧影子在晃动。画外歌声起:

    风雪在原野上呼啸,

    春草在冰雪下挺直了身腰。

    寒流在黄河上封冻,

    春水在残冰下翻滚着怒涛。

    啊!我心中埋藏的那支歌呀,

    随着地火在冰雪下熊熊燃烧!

    啊!我内心埋藏的那支歌呀,

    随着岩浆的翻滚一起跳跃……

    歌声越来越近。

    风雪中晃动着金黄头巾的影子。

    路威脸上出现失望的神色。

    葛翎却凝神地望着……

    路威:“是个探监的姑娘!”

    葛翎眼里含着泪花:“是一朵迎春花!在押送我的黄河古道上,我就听见这支震撼心弦的歌了!”

    随着话音,一个扎着金黄头巾、窈窕秀气的姑娘,出现在红马之前。她穿着灰色上衣、蓝哔叽裤子,背着一个网兜,有点惊讶地望着满脸络腮胡子的“马夫”和灰衣骑者。

    姑娘:“请问……这儿是河滨农场吗?”

    路威:“对!你——”

    姑娘:“我从北京来,到这儿探望一个……一个……罪犯!不,他不能说是罪犯……”姑娘腼腆的脸上涨得绯红。

    路威拍拍她肩上的积雪:“听你像南方口音……怎么从北京来?”

    姑娘感到了温暖,苦笑了一下说:“我是江南地区体操代表队的,刚从北京参加选拔赛回来,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

    葛翎激动地望着这个千里迢迢来探监的姑娘:“你来看谁?怎么,又是罪犯,又不是罪犯?”

    姑娘认真地朝马上看了一眼,“劳改”两个大字闪电般地跳进她的眼帘,她敏感地闭住张开的嘴巴。她扭头看了看路威,似乎这时才发现他满脸络腮胡子,有点忐忑不安了。

    路威笑笑:“孩子,甭怕!我虽然长得凶一点,但不是犯人,是劳改农场的场长!”

    姑娘惊喜地扬起眉毛。

    路威指指马背上的葛翎:“他是管监狱的劳改处葛处长!”

    姑娘不解地望着葛翎身上两个紫红大字——“劳改”。

    路威解释说:“孩子!这几年,这个社会的大垃圾箱里,既有狗屎,也有黄金!”

    这句话,好像触动了姑娘的隐痛,她一下攀住路威的胳膊,纯真而焦急地:“场长!他是个著名运动员……不过失手误伤一个孩子,国家法律哪一条写着,该判无期?”

    路威抬眼和葛翎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对姑娘说:“你是来看高欣的?”

    姑娘匆匆从衣兜里掏出一封揉皱了的信皮,目光悲凉地:“这是他进监狱之前,写给我的诀别书。”她含泪把信递给路威。

    路威用身子挡住斜飞的雪团,低头看着。

    路威粗大的手掌哆嗦起来。他抬起头来时,眼角闪出泪光。他把这封信递给葛翎,用军大衣袖子搌搌眼角说:“你看看,要让‘秦桧’这些杂种活得痛快,人民的泪水就能撑船了。”

    葛翎把信看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严峻的目光闭合了。他好像怕叫姑娘看见眼泪,把头转向了茫茫的雪原……

    枣红马又缓缓地向前迈步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扑打在三个人身上。

    路威夺过姑娘身上背着的网兜,提在自己手中。

    姑娘泪水涔涔地:“场长,您认识高欣吗?”

    路威:“不但认识,而且很熟……”

    “他表现得好吗,场长?”姑娘目光专注而焦急。

    “很好,他在劳改队当统计员,工作干得很出色。”

    姑娘眼里噙着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滚淌下来:“场长,他向您说过我吗?我叫周莉!”

    路威不忍叫周莉伤心,连忙点头:“提过,提过,他说……你是个心地……纯洁善良的姑娘……”

    周莉痴情地哭了:“场长,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不是罪犯,怎么一下判了无期?您知道,我妈妈喜欢他,我爸爸喜欢他,我……场长,他有希望改有期吗?八年,十年,二十年……就是白了头发我也等着他……您说话呀!场长。”

    路威——这个粗犷的男人,不知怎么安慰周莉才好了。

    葛翎在马背上指着黄河大堤:“周莉,你看那堤坝上写的什么?”

    周莉透过雪雾望去,“河清有日”四个大字跳入眼帘。略想,似有所悟了。

    葛翎:“小周!这几年,法律在一些人手里,成了小姑娘跳的猴皮筋,冤枉的案件不止一个两个……哎!刚才你歌里怎么唱的?”

    (画外歌声再现)

    风雪在原野上呼啸,

    春草在冰雪下挺直了身腰……

    周莉破涕为笑:“这是我把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抄来的诗,谱成曲了。”

    葛翎用手指指狱墙外一棵拔地而起的高大玉兰树。树杈披着白雪,但满树花枝正在孕育蓓蕾。

    路威抬头望着。

    周莉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

    (画外歌声再现)

    玉兰吐出了新苞,

    是不是预示着滚滚春潮……

    路威想起了什么:“小周,你马上可以见到高欣!”

    周莉惊喜地说:“真的?”

    路威:“他押送两个坏蛋上禁闭室去了,马上回来路过这儿。你们在冰天雪地上先见一面,怎么样?”

    周莉眼前闪现出一线曙光,说:“场长,我愿在这儿冻上一夜,只要能见到他……”

    路威把手中的一网兜食品递给周莉:“看,来了!”

    周莉掏出手帕急忙擦着眼角的泪痕,又整理好头巾,凝望着闪现在白雪中灰衣人的影子。

    周莉的眼睛由兴奋变成了惊讶。

    葛翎双眉竖了起来。

    路威额头暴跳的青筋。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高欣,而是马玉麟和俞大龙。

    路威一声炸雷:“你们怎么回来了?”

    俞大龙梗着脖子:“……”

    马玉麟惶恐狡诈地:“报告场长,是这么回事,高欣奉您的命令去狱政科拿禁闭室的钥匙。章政委问了问情况,说该受禁闭处分的是高欣,而不是我和俞大龙……”

    葛翎一阵晕眩。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愤怒地盯住马玉麟。

    周莉兴奋而喜悦的脸,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她几乎跌倒,路威上前把她扶住了。

    路威像头狮子,逼近马玉麟。猛然,他挥拳向马玉麟脸上打去:“我路威当了二十年劳改农场场长了,没打过犯人一个指头,今天——”

    马玉麟向后一闪,路威拳头落空。

    葛翎在马上制止地说:“老路——”

    路威怒火中烧,正待挥拳,突然,火红的头巾一闪,从红马背后闪出背着药箱的章琪来,她对着马玉麟脸上狠命地吐了两口唾沫。

    葛翎、路威和周莉为之一惊。

    章琪咬牙切齿地说:“我在大堤上看得清清楚楚。你们这些地痞流氓,去向我叔叔告密吧,叫他把我也铐起来!”

    路威对马玉麟一挥手:“滚,到工地听候处理!”

    马玉麟揩着满脸的唾沫和俞大龙一起低头走了。

    章琪转向葛翎、路威:“葛处长、路场长……一切一切我都知道了。我恨我那个卑鄙的……”痛苦哽咽住她的喉头,她抽噎着,“我是吃党的奶水长大的,路场长介绍我入了党。我懂得我该为什么活着……”她红头巾裹着的脸,因激动而变得雪一样苍白。

    葛翎激动地:“小章——”

    路威:“我最不喜欢人流泪!”

    章琪猛然抬头:“我上狱政科找他去!”

    路威一把拉住药箱:“这不是你的事,你把葛处长送回监房,周莉嘛……”

    章琪:“这几天,他对北京来探监的人特别注意。场长,由我来安排她吧!”她拉着周莉的手。

    葛翎下马,深情地望着扎红、黄头巾的两个姑娘。

    路威纵身上马。枣红马“咴咴”叫了两声,在原地转了一圈,一昂头奔驰而去。

    [第五章]

    路威在一棵树上拴马。

    路威登上“狱政科”办公室小楼台阶。

    室内,烟尘缭绕,烟蒂遍地。

    干部在议论:“再学下去,工地该炸庙了!”

    另一个干部:“不!学透了,引黄工程就能自然而然地竣工了。”

    门帘一动,浑身披雪的路威走了进来。

    有的干部站起身来,招呼路威。

    路威把大衣向左右一分,端起一个茶缸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抹了抹嘴角说:“章龙喜哪?”

    一干部:“关高欣去了!”

    路威双手叉腰,粗声地:“同志们!党把我们这些干部派到劳改战线上来,是叫我们‘放羊’,还是来‘念经’?”他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着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幅标语,“什么叫右倾,依我看对工地上一千多号犯人放弃改造,是典型的右倾。都给我上引黄工地去!”

    干部们议论纷纭,陆续离开办公室。

    路威打开前后窗户,大口吮吸着新鲜空气。

    路威甩掉大衣,弯腰拿起一把扫帚,打扫着满地烟头、纸片。

    一阵有节奏的钥匙撞击声,从门外传来。

    章龙喜手拿一串钥匙走了进来,他对着空空的会议桌吃了一惊;当他看见路威在扫地时,一切都明白了。他思忖着把那串钥匙挂在墙上,向路威走过来。

    章龙喜手在哆嗦,嘴角却挂着微笑:“老路,这么重要的会,为什么人都走了?”

    路威扔下扫帚,直起身腰:“我叫他们上了引黄工地。”

    章龙喜指指上边:“这是秦局长亲自给全省劳改场布置的学习任务。”

    路威:“犯人跑了,炸了狱,是你负责,还是秦局长负责?”

    章龙喜收敛了微笑:“跑?谁能跑得过警卫的子弹?”

    路威:“党把干部放在这儿,是叫我们改造罪犯,不是消灭肉体。我希望你把政治工作放在劳改政策的准星上,不能颠倒敌我,人妖不分。”

    章龙喜有所觉察地:“这是什么意思?”

    路威:“你放了马玉麟和俞大龙,禁闭了高欣是什么意思?”

    “高欣为葛翎撑腰打气,当然要禁闭高欣!”章龙喜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捧在手里斯文而有修养地,“当然啦!我知道你是葛翎的老部下,在抗美援朝战争期间,你们共过患难。可是,感情不能代替政策。我们是执行机构,应当以身厉行、贯彻省局的意图。省局给葛翎定性是——”章龙喜放下茶杯,举起三个指头:“三料货——”

    路威脸色煞白,一伸手:“法律根据?”

    “有!”章龙喜从会议桌上随便拿起一本小册子递给了路威。

    路威一看,是一本张春桥的《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他双手用力一攥,举起来想撕,但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终于慢慢地松开了手。

    章龙喜朝路威瞥了一眼,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那意思是:“看你路威有多大的胆量!”

    路威把小册子往桌上一扔,怒冲冲地:“这算什么根据?”

    章龙喜自鸣得意地:“这是历史新时期的新宪法,是公安、司法劳改工作的总纲。捉人、捕人、杀人都要根据这个准绳!”

    一拳头打在会议室的桌子上,章龙喜的茶杯盖震落在地上了。

    路威吼叫着:“那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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