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们同情地张大了嘴巴,目光都射向这里……
葛翎看了一眼混乱的工地,痛心得眼里涌出一星泪光。
俞大龙:“装孬啦?告诉你,干部们都被章政委叫去‘反击右倾翻案风’了,马头儿,就是临时总管!没人救你的驾,抄家伙吧!”
力的格斗开始了。
这是阶级的搏斗……
这是美和丑的拼杀……
整个工地犯人的面孔都转向这副抬筐……
泥泞而倾斜的堤坡。
四条奋力向上攀登的腿。
晃动的箩筐。
压弯了的扁担。
俞大龙闪亮的胸膛。
葛翎的伤腿、汗珠……
俞大龙在高处颠着扁担。
泥筐不断从扁担上下滑。
箩筐像钟摆一样碰着葛翎的伤处……
伤口的血滴在他劳改棉鞋的鞋帮上。
葛翎一只棉鞋被黏泥粘掉。
葛翎赤着的那只脚板在颤抖……
犯人们一双双吃惊的眼睛。
泥筐晃晃摇摇,终于上了大堤堤坝。
犯人们一片欢呼。
有人扔起帽子。
欢呼声中,桑木扁担嘎巴一声,折为两截。
俞大龙愣住了。
马玉麟皱起扫帚眉。
整个工地变得肃穆无声,只有雪花在翩翩飞落。
同情的呼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是个铁疙瘩!”
“赛过推土机!”
“新号,看你腿上的血……”
葛翎双手抚摸着淌血的腿。
不远处,一个系着红头巾、背着药箱的护士,向这里跑来。
俞大龙对葛翎:“这点血算什么?”他拍着自己肋骨上的伤疤,“当时一刮刀扎了进去,我俞大龙没皱一下眉头,接着我给了他一刀,他就上了西天。你预审我时,那个厉害劲儿忘啦?这下,咱俩订个合同,一辈子就在这劳改队滚了!来,再抬!”
葛翎坚毅地站起身来。这时,一个外形干瘦、两眼闪光的青年犯人,手拿量土方用的花杆、皮尺横在俞大龙和葛翎中间。
马玉麟流露出三分怕意:“高欣,你干什么?”
俞大龙:“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量你的土方,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高欣不理俞大龙的纠缠,对马玉麟耸耸肩膀:“冷啊!马班长,咱俩抬几筐出出汗!”
马玉麟把脸一沉:“我和你爷爷岁数差不多了!”
高欣诙谐地:“瞧!这里不是有爷爷和孙子配抬的吗?还是马班长您安排的。”
犯人们哄堂大笑。
葛翎深爱地望着这个青年犯人。
马玉麟向俞大龙递着眼色。
俞大龙夺过高欣手中的花杆,挑起葛翎被粘掉的棉鞋,像杂技演员耍盘子那样,使棉鞋在空中旋转起来。
高欣色变:“你放下!”
俞大龙不屑地望望高欣,把棉鞋狠狠一甩,那只鞋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掉在渠心,溅起的泥水,落在沟心犯人们的脸上。
犯人们低声骂着:“这个地头蛇!”
“该叫高欣教训教训他……”
堤上高欣已扒去棉衣,向俞大龙走去。
俞大龙早有准备,双手护胸,摆出打皮拳的架势。
跑过来那个背十字药箱的护士,吃惊地喊着:“住手——”
葛翎迈着疼痛的步子,光着脚板,向两个人奔去。
晚了,高欣已经怒火中烧,捏得指骨咯咯作响。
俞大龙流露着对无足轻重之辈的轻蔑微笑。
突然,俞大龙向高欣猛然出击。
高欣以中国武术的灵活,轻猿般地后退。
俞大龙拳如雨点。
高欣被逼向堤坡边缘。
全场震惊。
年轻的护士,猛然放下药箱,把手卷成喇叭筒,朝飘小红旗的地方高声喊道:“小杨,犯人打架啦!”
风卷着雪花,把护士的喊话声顶了回来。
葛翎深沉的内心自白:“大墙正在坍塌……”
护士回身看见葛翎,愣了一下:“葛处长?!”她奔了过来,看见葛翎身穿劳改服又突然停步。
葛翎向护士点头,毅然向俞大龙和高欣走去。他大声喊着:“俞大龙,你不停手,我要建议路场长对你严加惩处——”
俞大龙两眼充血。他向退到堤边的高欣,打去重重的一击。
人们啊的一声。
高欣灵巧地蹲下身子,借着俞大龙重心前倾的时机,来了一个“仙人过洞”,头向俞大龙两腿间一钻,猛地嘿的一声站了起来,俞大龙一下滚下堤坡。
工地上掌声雷动。
葛翎长出一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护士捂住脸,差点笑出声来。
俞大龙像只泥猴,冲上堤坡,顺手抄起一把铁锨,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马玉麟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他对俞大龙耳语:“放下,路大胡子来了!”
俞大龙的手如同触电,立刻放下铁锨。
马玉麟向犯人们喊道:“干活儿,别像电线杆一样竖着!”
停工半天的工地,铁镐又动了起来。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向堤外翘首而望。
远处。
迎着纷纷扬扬的白雪,一匹枣红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穿过三角旗的警戒哨奔腾而来……
马蹄惊起早春的野鸟。
马蹄碾碎带雪的冰花。
一声长嘶,骏马扬蹄跃入镜头。
满脸络腮胡子的场长路威,翻身下马。
他怒气冲冲地把破旧军大衣向左右一分,双手叉腰,上了大堤,在灰衣人中穿行。
路威眼睛左顾右盼似在寻找什么人。
另一边,护士章琪正在给葛翎撕着那块包扎伤口的手绢,她满脸惊愕不解的神态:“前些天,您还来这里,怎么……?”
葛翎忍着疼痛,额头冒出汗珠。
章琪:“疼吗?”
葛翎:“来吧!你当华佗,我当关公。”
章琪用一把小镊子把渗血的手绢撕下,刚想扔开,忽然发现手绢上隐约可见的玉兰花瓣,她惊异地看了看葛翎。
葛翎:“一个好心的战士送给我的!”
章琪的脸绯红一片。她把手绢放在红十字药箱中,又从药箱中拿出了绷带……
马玉麟跑到怒气冲冲的路威跟前,恶人先告状:“报告场长,刚来的‘新号’挑起工地一场打架斗殴,高欣动手行凶,殴打积极劳动的俞大龙。”
路威:“哪个‘新号’?”
章琪扶着葛翎从地上站了起来。
路威和葛翎目光对视。
路威望着葛翎的一只光脚板。
路威望着葛翎包扎在伤腿上的绷带。
路威望着地上折断的扁担。
路威望着没有来得及倒掉的尖尖的泥筐。
路威眼里潮湿了,他喉头蠕动着,似有千言万语……
章琪:“路场长,我亲眼看见这场——”
路威粗暴地一挥手:“不用说了!”他顺手从大衣兜里掏出两副手铐,扔在地上,“把制造祸端、破坏无产阶级专政的罪犯给我铐起来——”
马玉麟:“是!”弯腰去捡手铐。
路威用大头军靴一下踩在马玉麟手上。
马玉麟疼痛地:“这……”
路威凛然地:“你蒙骗干部,折磨‘新号’。高欣,把马玉麟和俞大龙铐起来,立刻送禁闭室。”
一只粗大的手掌捡起折断的扁担。
葛翎难过地背过身去。
路威猛地扔下半截扁担向葛翎的背影走来。
葛翎忍不住感情的煎熬,骤然回头。
四只泪水蒙蒙的眼睛,倾吐着无声的语言。
护士不忍目睹,迅速转过头去。
路威激动地:“老……”那个“葛”字咽下了喉头。
葛翎嘴唇也张开了,但很快闭合住。
路威强压着冲动:“新号,跟我走——”
葛翎刚迈一步,“扑通”跌倒——他那只穿着从水里捞出的湿棉鞋的脚,冻麻木了。
护士章琪:“他腿已化脓,要马上休息。”
路威粗声地命令:“把他先背到警戒哨的帐篷里去!”
章琪刚放下药箱,那个叫王哑巴的犯人又跑过来了,他弓身把葛翎背起,走下河堤。
[第三章]
警戒哨前。三角红旗在风雪中猎猎飘舞。
我们在片头中看见过的押送葛翎的战士,在帐篷外持枪巡视。
王哑巴背着葛翎奔哨所帐篷而来。
战士举枪:“站住——”
路威骑马而至:“小杨,叫这个伤号进去暖和一下!”
小杨认出是他押送来的老者,用枪托挑开了门帘。
临时取暖的帐篷内。
一张简易的木床上铺着草垫。
青砖砌成的炉台,炭火吐着红光。
王哑巴把葛翎放在木板床上,刚挑帘出去,路威两步走到床边,他扒掉葛翎那只冻成冰的棉鞋,转身解开内衣衣襟,抱着葛翎那只冻伤的脚,贴在自己毛茸茸的胸膛上。
葛翎挣扎着想抽出腿来:“老路,你……”
路威两眼含泪:“在朝鲜上甘岭战役,我掉进冰窟窿里,你把我捞出来,就这样暖过我的脚,你还把你的那双大头军靴穿在我脚上,瞧——”路威抬了抬他的脚。
葛翎严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风卷着芦席片似的大雪,吹起帐篷帘儿,战士小杨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立刻被这个场面惊呆了。
他好奇地往帐篷跟前走了两步。
帐篷内。
路威抚摸着那只沾满泥巴的脚:“我正在引黄工程总指挥部开会,狱政科一个内勤干事给我打来电话……我不相信你会进到大墙里来,可是我还是骑着马赶回农场。老葛,你怎么会……”
葛翎:“烟。”
路威松开葛翎的脚,掏出一支烟对着炉火抽着了,递给葛翎。
蓝色的烟雾遮盖着葛翎的脸:“‘文化大革命’之后,那个砸烂公检法的‘秦桧’,夺了公安局的领导大权。你到黄河滩来带犯人,我就和一批挂着‘走资派’牌子的老同志,进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了。当时,章龙喜还没来农场,只是‘秦桧’手下的一个刀笔秀才……”
随着葛翎话音,烟卷的飞花变成了天空的晨雾。
鸡啼声。
黎明。一排老干部在弯腰请罪。又一排干部挥动着手中小红书。
一顶草帽遮盖了银幕,草帽上写着“五七干校”字样。
草帽下出现了八年前的葛翎。他冒着黎明的寒冷,赤着双脚,手扶耙地器在水田耙地。泥水溅湿他的上衣,汗滴滚下他的额角,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和水牛同样的步子。
一辆小汽车,停在五七干校门口。
五短身材的公安局长秦科下了小汽车,夹着公文包的章龙喜尾随其后,他们来检查“早请示”的仪式。
他俩在弯腰弓背的老干部背后停步。
章龙喜笑眯眯地提示:“怎么少个葛翎?”
老干部们不同的目光:有的不满,有的不屑,有的担心……
“你把这个老‘走资派’给我找来。”秦科刚愎自用地一挥手。
牛,慢慢地在水田里转悠着。
葛翎艰难地在泥水中挣扎。
牛停下脚步。
葛翎用衣袖擦汗。
“葛翎——”
田埂上,章龙喜边跑边喊:“秦局长叫你。”
章龙喜和葛翎走过来。
章龙喜望着葛翎满脸汗水感慨地:“葛老,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呢?”
葛翎瞥了章龙喜一眼,取下草帽扇着风。
章龙喜:“柳絮随风,浮萍随水,这虽然是自然界的规律,但对人生也是一条不成文的法则嘛!”
葛翎拍拍身上的泥土:“你到底找我干什么吧?”
章龙喜:“我想告诉你用肉体之苦来对抗向毛主席请罪是不行的!秦局长指示,把你有意逃避早请示的时间全部加在一起,一次还清,今天干校停工一天,就是听你的检查!我看葛老……”
葛翎紧了紧鞋带,平静地:“走吧!”
一双穿着草鞋、沾满泥水的脚走到土台上。
五七干校露天会场上,葛翎正在“检查”。
葛翎:“……我们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这一点,马克思、恩格斯早在1848年就写进了《共产党宣言》。巴黎公社时期鲍狄埃写的《国际歌》就这样唱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全场震动起来:有人赞许,有人领会,有人惊异,有人沉思……
章龙喜气愤的脸。
秦科咬动的腮帮。
葛翎激愤地:“现在又有人把毛主席当作神来祭祀,实际上是借神化领袖来神化自己……”
章龙喜呼啦一下站起。
秦科已纵身跃上了土台……
(化出)
路威一双暴怒的眼睛,他在凝神倾听着。
葛翎扔掉了烟头:“章龙喜在《公安造反报》上印出了我的罪行录。可是他们正准备逮捕我时,林彪集团垮台了。到了1975年,迫于安定团结的压力,他们才把我从五七干校调回机关。但那个‘秦桧’对我并不想放过。有一天,我刚视察监狱回来……”
(化入)
葛翎在省公安大楼下了吉普车。
葛翎走过长长的楼道。
葛翎掏出钥匙开自己的房门。他惊讶地缩回手来——房门的锁已被撬开了。
葛翎推门而进。地上衣物散乱,纸片乱飞……
葛翎拉开抽屉,里边空无一物。
葛翎一拳打在玻璃板上。
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葛翎急速地在楼梯上攀登。
葛翎在捶打局长办公室的房门。
秦科开门:“我们已知道了,你那间屋子失盗!”
葛翎愤怒地:“这是搞希特勒式的突然袭击!”
秦科脸色阴沉下来:“看样子,对你无须再隐瞒我们的‘阴谋’。中央首长有指示,对你们这批‘还乡团’要过过筛子,你已经不是头一个了——”秦科反身走向办公桌,拿出一张发黄的纸页,递给葛翎,“这是从你笔记本上查到的反动标语。”
葛翎略看,上写:“不要把毛泽东看成神秘的或者是无法学习的领袖。如果这样,我们承认我们的领袖,就成了空谈。既然谁也不能学习,那么毛泽东不就是被大家孤立起来了吗?我们不是把毛泽东当成一个孤立的神了吗?”
葛翎气得嘴唇哆嗦:“这是周总理在第一次青代会上的讲话,你们这是在审判敬爱的周总理。”
秦科:“那正好是对号入座。你看——”他甩过一份《文汇报》。
镜头推出《文汇报》攻击周总理的那段特写。
葛翎面孔气得煞白:“我要到中央去控告你们!”
(窗外响起汽车喇叭声。)
秦科:“时间已经不允许了!劳改场章政委已经派车来接你了。”
葛翎夺门而出。
等候在门口的小杨,麻利地给葛翎戴上了手铐……
一双脚被风雪淹没了。
镜头上摇。战士小杨痛苦的脸上,泪水已结成冰花……
他激动地朝帐篷口走去,刚想挑开帐篷门帘子,章琪背着红十字药箱出现在他的身旁。
章琪:“小杨——”
小杨转过身。
章琪:“刚才在大堤上喊你,你没听见,那些‘老号’和亡命徒……只恨我当时没有一支步枪。对了,我还得去看看伤号的腿。”说着欲走进帐篷。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绣着玉兰花的手绢,往小杨手里一塞,“这条手绢在雪里揉了半天,玉兰花上的血怎么也没洗净……”
小杨抖开手绢看着,他的手颤抖起来。
章琪误解了战士的心思:“甭难过,我原谅你给好人包了腿……”
小杨猛然抬头。
战士脸上的泪滴,使章琪吃了一惊。
章琪:“你……”
小杨垂下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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