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墙下的红玉兰】
[片头]
翻滚着的黄河浪潮。
古道上的浑浊尘烟。
一辆北京吉普在尘烟中隐没,出现。
车轮在艰难地旋转,随着车轮转动,镜头掠过:
驿路枯柳,
野藤寒鸦,
黄河日影,
大漠孤烟……
一群长脖大雁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飞行,发出幽怨的哀鸣。
歌声缓缓而起:
大雁从南方来了,
是不是送来了春天的信号?
玉兰吐出了新苞,
是不是预报着大地的春潮?
啊!我心中埋藏的那支歌啊,
早已卷进那黄河的愤怒波涛……
透过车窗玻璃,一个围着淡黄头巾的姑娘的背影,正信步朝前走着。
司机:“瞧——”
持枪的战士:“探监的!”
司机:“叫她上车?”
战士用目光示意,反光镜中首先出现一副手铐。司机拨了一下镜子的角度,镜子里出现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者面孔:他微闭双目,眼角有泪花闪动——他似乎被这个姑娘的歌声陶醉了。
歌声继续着:
啊!我心中埋藏的那支歌啊!
跟随黄河一起奔腾咆哮……
围黄头巾的姑娘,听见身后汽车声响,忙闪身道旁,歌声戛然而止。
车上戴手铐的老者,睁大眼睛,想从车窗看一眼唱歌的姑娘,但汽车卷起的沙尘,切断了他的视线。
吉普车继续在河套古道上疾行。
汽车爬上一个土岗后,嘎的一声,拋锚了。
司机跳下车来,打开舱盖看了一眼,又砰的一声关上,骂了声:“他妈的——”
青年战士持枪跳下吉普车,用下巴颏向车内示意:“怎么办?”
司机:“对不起,只能靠你们自己11号汽车(指双腿)了!”
四条腿在莽莽黄尘中走着。
镜头自下而上摇出两个人的全身:战士背着枪走着;被押送的老者,双手捧在胸前,吃力地揪着背后的草绿色行囊,手铐上那把铁锁在胸前左右摇摆着……
战士同情的目光。
老者坚毅的面孔。
寂寞而单调的脚步……
古道上拖着两条长长的人影。
突然,人影站住不动了。
战士用钥匙给老者下了手铐。
老者甩动几下铐僵了的双臂,重新从地上拾起行囊。
还是那四条腿在走着。
老者那双腿摇摇晃晃,步履艰难。
老者那双脚在拌蒜,终于踉跄了一下,摔倒在沙尘中。
战士焦急、无奈、同情的目光。
他扶起老者。当他弯腰去拾那件行囊的时候,目光无意地落在老者的腿上——汗水板结的棉裤磨破了一个疤痕,血从疤痕中流了出来。
战士为难地思索着。
老者从胸腔吐出一个字:“走!”
战士犹豫地望着老者满是尘埃的脸。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手帕上绣着几朵醒目的玉兰花,他似乎舍不得这块手帕变成绷带,思考片刻,还是把手帕给老者,让他包在伤疤上。
血,立刻渗红了手帕上的玉兰花。
手帕无限扩大,变成一块银幕,红色的玉兰花瓣上映出片名:
大墙下的红玉兰
[第一章]
大墙、电网、岗楼……
岗楼上闪光的刺刀尖。
镶嵌着“改恶从善,前途光明”字样的两扇铁门,哗啦一声开了。
镜头摇向那双包扎着手绢的伤腿,他吃力地、蹒跚地走进铁门。镜头推近——这是片头中背着绿色行囊的老者,他浑身上下已经铺满黄河沙尘。
监房铁门哗啦一声关闭了。随着铁门的关闭声响,画外一声尖厉的吆喝:“刘小黑,准备给‘新号’剃光头!”
声音久久在大墙之内回荡。
三号监房。绿色行囊被甩上大炕。老者有气无力地看了看六十厘米宽的炕席。
他身旁一个结实得像树墩子一样的老犯人,皱紧着那双扫帚眉:“怎么,嫌窄吗?”
老者和老犯人目光对视了片刻。
老犯人:“这儿是监房,是龙你盘起来,是虎也给我趴下。”
老者不想分辩,疲惫地靠在军毯包着的行囊上。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有水吗?”
老犯人粗声地说:“先学劳改队的监规。”他指着对面墙上那块黑板,“第一条,遵守一切监规纪律——”
一个青年犯人,一手拿着方凳,腋下夹理发工具而进。他向老犯人鞠了九十度大躬:“报告马班长,农场的这个人物请你!”他伸出大拇指。
“谁?”
“章政委——”
老犯人色变:“你有没有听错,刘小黑?”
刘小黑撇撇嘴:“那你别去!”
老犯人惶恐地出门。
刘小黑在“新号”身旁,抖搂着理发的推子和刮脸刀一类的东西,两眼在“新号”身上转来转去。
新来的老者蠕动着喉头,抿着嘴唇。
“想喝口水?”刘小黑拿起一个写着“马”字的瓷缸,“喏——”
老者接过水杯,一饮而尽,面孔显得略有精神。
“来,再抽支烟!”刘小黑拿出一包前门烟,递给老者一支,自己把一支烟熟练地插进嘴角。
老者放下烟卷,摸摸自己口袋,想掏自己的烟盒,可是烟袋空了,不觉一惊。
“新号,这是我的职业。”刘小黑把烟盒转了几转,抛给老者,摊开两手说,“不过,现在我已经金盆洗手,不干这个行当了!”
老者嘴角微露笑意,但困魔正在征服他。
刘小黑从铅丝绳上拉下一条毛巾,往老者怀里一扔:“先擦把脸,推完了头再睡!”
老者身子歪斜着,淌着口水,已经进入梦乡。
“哎!”刘小黑吐了一口烟圈,“早知如此,何必犯罪?”忽然他睁圆了一双惊愕的眼睛,自语道,“怎么这样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面?”
“你们不但见过面,而且是历史上的老相识了!”身材修长,有着一副秀才般俊逸面孔的劳改场政委章龙喜,身子微微前探,提示着对面的老犯人。
政委的笑脸,并未减少老犯人的惊恐:“我……我确实不认识这个新号。”
章龙喜:“你再想想。”
老犯人身子弓得像只虾米:“我马玉麟在历次运动中,不但交代了当‘红眼队’和‘还乡团’的罪行,和过去也都断绝了来往……”
章龙喜从容地拉开桌子抽屉,递给老犯人一张照片。
老犯人茫然不解地望着。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八路军干部模样的人,臂上佩戴着“土改工作团”的臂章。老犯人两眼像是看到了闪电的强光,紧紧闭合了一下:“这……这好像是三十年前的葛团长!”
章龙喜笑而不答,把第二张照片递给犯人。
老犯人只看了一眼,脱口而出:“章政委,这是劳改处葛处长,给我们做过报告。”
章龙喜玩弄着手中的一串钥匙:“马玉麟,你不感到这个‘新号’和这两张照片上的人,有什么近似之处吗?”
“葛团长”“葛处长”和老者满是沙尘的脸,叠印在一起。马玉麟顿时愣住了。
照片顺马玉麟指缝滑落下来……
马玉麟弯腰捡起照片,声音哆嗦着:“恕罪犯有眼无珠,不过,罪犯做梦也没梦到葛处长会——”
章龙喜猛地把钥匙往桌上一拍:“还叫他葛处长?他是囚徒,是罪犯,是反毛泽东思想的新‘还乡团’!你从无期改为有期,而对这个‘新号’来说,大墙——就是他的墓场了,你明白吗?”
马玉麟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报纸上——”
章龙喜打断他的话:“你还有几年刑期?”
马玉麟:“1982年刑满,还有六年!”
章龙喜脸上重新出现笑容:“想不想提前?”
马玉麟喜形于色:“罪犯从无期改为有期,已感激政府宽大,如再蒙宽大,罪犯……”
章龙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硬纸片,潇洒利落地扔给马玉麟。镜头推出减刑书特写:
历史反革命罪犯马玉麟,一贯认罪守法,学习积极,减刑五年。年内适当时期生效。
此证
河滨农场狱政科(公章)
1976年3月
马玉麟感恩戴德的眼神。
章龙喜突然抽回去这张纸。
马玉麟先喜后惊的面孔:“您……”
章龙喜猫玩老鼠似的说:“你怎样对待这次减刑?”
马玉麟扫帚眉下的双眼,横向转了几下:“政委,我了解您的意思了,我不会亏待这个老相识的……”
刘小黑在三号监房门口,磨着老式的刮脸刀。
马玉麟像个醉汉,捧着那张“减刑证书”边走边看。他看见刘小黑,忙把纸片揣进灰棉袄里。
刘小黑:“马班长,怎么这样高兴?”
马玉麟:“收起你的家伙,政委说给这个特殊的劳改犯留着那撮白毛,当‘走资派’的活广告!”
刘小黑诡秘地:“我认出来了,那是葛处长!”
马玉麟吼叫道:“什么葛处长?他是囚徒,是‘还乡团’,是——”他没词了,脸涨得像猪肝。
刘小黑惊异的脸。
葛翎靠着行囊沉睡,双腿垂在炕沿上。
马玉麟狞恶的目光在葛翎脸上滚来滚去。他低声自语:“我老了,你也老了,想不到在这条大炕上,我们又见面了!”
猛然,马玉麟的那双鲇鱼头鞋,狠狠向葛翎伤痕处踢去。
葛翎猛然疼醒,双手捂着伤腿,愤怒地注视着马玉麟:“干什么?”
马玉麟皮笑肉不笑地:“不小心,碰了一下。”
刘小黑从门口跑进来:“你……”
马玉麟怒视刘小黑。
刘小黑闭住了嘴巴。
马玉麟转过身去,刘小黑在马玉麟背后,向葛翎学了个马玉麟刚才踢他腿上伤疤的姿势。
葛翎愤怒、沉思、探索的目光。
“看什么!”马玉麟一掷那个喝水的瓷缸,“好,把我的水喝了,呼呼睡大觉?这儿是劳改队,不是疗养所。马上跟我去领劳改服,上引黄工地干土方去。”
刘小黑从马玉麟身后钻出来:“马班长,水是我喝的,我给你补上!”他抄起缸子,向房外跑去。
刘小黑飞快地跑到犯人水房,向锅里一舀。
刘小黑又跑向厕所,向一只尿桶里舀了一下。
葛翎正在用那块手绢包扎伤口时,刘小黑又跑回三号监房。他双手把缸子捧给马玉麟:“马班长,请!”
马玉麟喝了两口:“什么味儿?”
刘小黑:“河套的水,碱性大!”
马玉麟一挥手:“走吧!新号。”
葛翎拍拍身上的黄尘,抬起头走出监房。
[第二章]
混浊的天空,飘着零零落落的雪花。
早春的大地,没有一点春天的影子。
有的是——
枯萎的碱蒿,
觅食的鹰鹫,
狂奔的狡兔,
荒芜的原野……
斜飞的雪花中,封冻的大地上蠕动着两个灰色人影。
近景:马玉麟和葛翎迎着镜头走来,此时葛翎已穿起灰色的犯人服,前后胸上印着醒目大字——劳改。
葛翎一瘸一瘸艰难地走着。
马玉麟在前面停步,吆喝:“快走!新号——”
葛翎走到马玉麟跟前,充满义愤:“像你这样的牢头,早该赏你一副手铐!”
马玉麟说:“只可惜手铐不再掌握在您手里,处长先生,您现在是个没刑期的死囚。”
葛翎脸上的肌肉在搐动:“你怎么知道我是处长?”
马玉麟:“贵人多忘事吧!你给几千号犯人做报告时,有多威风!”
葛翎五指攥成拳头,胳膊在颤抖。
马玉麟退后一步:“有劲放到大堤上去,够你用一辈子的。”
引黄工地上灰色的人流……
犯人们像蚂蚁搬山一样,开掘着深六米、宽十五米的引水大渠。
洋镐飞舞,铁锨翻飞,抬筐穿梭,人来人往。
葛翎和马玉麟在人流中穿行……
在插着“第三班”的界旗处,马玉麟停下脚步。
渠心渠顶的犯人,目光投向葛翎:
“又进来了个‘老疙瘩’——”
“怎么没剃胎毛——”
“是条瘸驴——”
笑声。
“哎,怎么像劳改处处长?”
“放屁!劳改处处长会穿上灰衣裳?”
葛翎在窃窃私语中,举起一把十字镐,开始打冻土。
马玉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放下!你的任务是抬泥。”葛翎看了一眼倾斜的堤坡、凹凸不平的小路,挥手甩下十字镐,准备迎接这场折磨。
一个痩弱的中年犯人,手拿一根桑木扁担,走到葛翎面前,指指自己,又指指葛翎,做了个一起抬泥的姿势。
马玉麟夺过扁担:“滚——”又对沟底大声喊道:“俞大龙!”
沟底蹿上来个赤臂裸胸的壮汉,一条明显的刀痕横在他肋骨之间:“马头儿,有什么吩咐?”
马玉麟把扁担扔给他,目视葛翎。
那个瘦弱的中年犯人,悄悄向俞大龙指了指葛翎的花白头发,又指指他扎着手绢的伤腿。
俞大龙:“马头儿,你这是成心寒碜我吧!为什么给我配这个‘老疙瘩’?”
马玉麟:“你睁眼看看,这是谁?”
俞大龙梗起脖子,认真地打量葛翎。
葛翎警觉地和俞大龙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俞大龙面对严峻的目光,不觉一震,嘴角露出微笑:“当年审讯我们‘五龙一凤’的长官,怎么也穿起灰衣裳来了?长官大人,你犯的罪是强奸、诱奸,还是通奸?”
忽然,俞大龙惊愕地闭住嘴巴。
镜头推出葛翎那双喷火的眼睛。
葛翎朗朗地:“告诉你!葛翎一身清白,今天,我虽然穿上了灰衣裳,瓤子仍然是一颗共产党员的心!来!抬泥——”
大堤像凝固住了一样寂静。
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罪犯起哄地喊着:
“没罪你穿犯人服?”
“这家伙审讯人时可厉害了!”
“给这个‘老白毛’加点温度!”
“……”
闪光的锹影。
惊讶的人群。
尖尖的泥筐。
刚才那个中年犯人停锹擦汗,表示筐已装满。
俞大龙瞪圆牛眼:“王哑巴!再装——”
王哑巴打着手势,指指天,指指地,指指心窝,意思是要天地良心。
俞大龙一手推开王哑巴,拿起铁锹往筐里狠命地装着。泥筐装成个馒头尖,俞大龙抡起铁锹用力地拍着。
在严峻的搏斗面前,葛翎开始扎紧那块腿上的手绢。
俞大龙正话反说:“共产党的老干部是钢浇铁铸,没问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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