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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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第二天早晨,鲁泓醒得比较晚,睁开眼睛,高廉已经不在了。高廉黎明起来,到农垦局搭上专车,去火车站了。写字台上留着他敬慕陈毅同志那首抒写革命者品质和气节的诗篇,下面写着“愿与姐夫共勉”几个大字。

    也许是由于这张纸条的刺激,引起了鲁泓的联想。他刮完胡子之后,推开窗,把一盆苍绿的花从窗台上搬了下来,抱上在门口等候他的吉普车。

    司机小周望着下巴刮得铁青的老局长,觉得他好像一下年轻了好几岁,他还把一盆花搬上车来,不禁奇怪地问:“老局长,带这盆花……”

    鲁泓对小司机带点诡秘的笑意:“有点用处!”

    小周理解:一定是老局长嫌办公室单调,搬来这盆花当个点缀的。因此,车停之后,他端起花盆就往局长办公室送。鲁泓命令说:“搬到二楼刘科长那间屋子!”鲁泓没有先上自己的办公室,径直朝刘如柏办公室走来。

    刘如柏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一夜未睡,刚刚把“炸桥”的专案材料整理完,鲁泓就走了进来,他顺手拉灭了电灯,坐在刘如柏对面的椅子上。

    “鲁局长!”刘如柏揉揉眼窝,恭敬地站起身来说,“材料整理完了,不会误你去市委开会时用的。”

    鲁泓看看笑容可掬的刘如柏,把摆在桌子上的那盆花往刘如柏面前推了推,说:“你受累了!送你这盆花,算我复职之后,给你的一件礼物。”

    过去的年代,由于鲁泓深爱这个部下,无论到哪儿出差开会,常带些地方的土特产送给刘如柏。因此,刘如柏对这盆花并没有太注意,他想,这也许是对他的专案工作的嘉奖。他用手摸摸花盆说:“鲁局长,小帆的案情,我量了又量,充其量不过是吃了‘四人帮’的政治砒霜,才办下这桩糊涂事!”

    鲁泓不动声色地说:“依你说,他只是个教育对象,触及不到法律呀!”

    “也不能那么说。”刘如柏进退自如地收住话头,淡淡地笑着说,“如果触及法律,也是刚挨着一点儿边!”刘如柏把厚厚一沓材料递给鲁泓。

    鲁泓没有看一眼材料,心情沉重地望着这个老部下。十几年前,面孔冷若冰霜还带着一点刻板的刘如柏,在地球转了几千圈之后,脸上那块比金子还贵重的“冰块”消融了。虽然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新制服,并且在打倒“四人帮”之后,换上了一副新的黄边眼镜,连脚上也穿起一双新的翻毛鹿皮鞋,但鲁泓痛切地感到,装束虽新,人旧了。一个严肃得让人觉得近于固执的人,脸上那块“冰”化成了融融春水,总似在荡波微笑。这笑容里包含的成分很复杂。是自信?不是!是谦恭?有那么一点。在谦恭的背后,似乎还潜藏着自卑、讨好和奉承。如果刘如柏在刚解放时是个留用的伪警,那么这么多复杂成分,可以解释成本能的驱使,但是一个曾经优秀的公安战士,这样的微笑,鲁泓看出来是灵魂的某些变态,在他脸上引起的连锁反应。

    “小刘!”鲁泓叫惯了口,对四十多岁的刘如柏还是这么称呼。

    “嗯,鲁局长,您今天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刘如柏不由得把“你”字改成了“您”字,因为他看到鲁局长今天神情有点反常。

    “我问你点闲话,”鲁泓说,“你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刘如柏心里越不安,脸上笑容越发显得虔诚,他回答说:“我爸爸!”

    “为什么给你起这个有意思的名字?”

    刘如柏略想了一下说:“我爸爸在旧社会是个清贫如洗的中学教员,他恨国民党的贪赃枉法、营私舞弊,大概是倾慕松柏之清廉正直,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你回家之后,替我向可尊敬的老知识分子致意。”鲁泓意味深长地说,“并告诉老人家,我准备给你换一个名字,把如柏的名字,换成如柳!”

    刘如柏一时没能理解老局长的意思,脸上流露出茫然不解的神情。

    “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吗?”鲁泓正颜厉色地说,“你有了像柳丝一样爱弓腰的毛病,你太爱笑了,过去严肃正直的刘如柏已经死了!”鲁泓埋藏在心中的怒火爆发了。他把烟头甩进痰盂里,质问刘如柏说,“鲁小帆的案情,你是用哪杆秤称的?是用宪法这杆秤、共产党员那颗准星,还是像‘四人帮’那样,把革命良心夹在胳肢窝里,把法律当成可以任意摆弄的洋娃娃?”

    这是刘如柏第一次看见局长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两条浓黑的眉毛几乎连在一起,颧骨上的肌肉因盛怒而抽搐,眼睛射过来的不是光,而是一团燃烧的火。刘如柏不敢去和那双目光对视,半低下头来下意识地脱掉帽子:“鲁局长!炸桥的案件,上次材料中漏掉鲁小帆,是根据鲁小帆在矿山的反省交代整理的。”

    “为什么你不亲自提审他?为什么你不追查那几张包炸药的蜡纸?”

    “也……”刘如柏变得结巴起来,“也许我在这些环节上疏忽了,后来技术科通知我……我才……”

    “疏忽?你记得二十多年前吗?我帽子上的国徽偏了一点点,你都给我指正出来。飞鸟掠空闪过,你能查出痕迹;蚂蚁爬过的道路,也瞒不过你的眼睛。你用疏忽解释得通吗?”鲁泓往前迈了两步,口气和缓了一些,但语言更加锋利,像三尺青锋扎在刘如柏的心坎上,“就按你说的是疏忽,为什么对那几个炸桥的罪犯,眼睛睁得大大的,偏偏对公安局长——你的老上级的儿子,视而不见?嗯!”

    刘如柏感觉紧贴在自己心扉的屏风,被鲁泓那双手搬开了,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他低着头思忖着:该怎么回答老局长尖锐的质问呢?

    鲁泓看刘如柏低头不语,便提醒刘如柏说:“用不着在大辞典里寻找词汇,我要听一个公安人员直截了当的回答。”

    刘如柏的退路都被鲁泓封死了,脸涨得通红,红得像盛夏的鸡冠子花。他向鲁泓说出自己的心声:“鲁局长,我同情你这么些年的不幸遭遇,也喜欢过去的鲁小帆。私心吃掉了我的认真,我不愿意深究他的问题,而是合法地使用了鲁小帆最早的交代,他说他没参与炸桥。对其他罪犯,我只追他们各自的罪行,没有追横的关系!”

    “除了你说的这个疏忽之外,案件调査还有没有别的疏忽?”鲁泓含蓄地追问道。

    “那个铁路员工从桥头失足落水,显得太巧合了一点,虽然那份材料写得合情理,又有家属的印章……”刘如柏紧张地思考着说,“你看,是不是我去调查核实一下?”刘如柏下意识地抓起桌子上的大壳帽子。

    “我调査过了!”鲁泓说,“这是一篇伪证!”

    “啊?”刘如柏吃惊地睁大眼睛。

    鲁泓一字一板地向刘如柏讲述他私访的过程。事情经过原来是这样的:那个被炸死的铁路员工的儿子,是鲁泓当公安局长时的第一个小通信员,后来转业到了铁路系统工作。这一家人都非常同情老局长夫妇的冤狱折磨,他们知道鲁小帆是老局长唯一的儿子,不忍目睹一个老干部的心再淌血,不愿看见他的老上级刚刚迈出监狱铁门,又遭到另一个致命的打击。这个老少三代的工人家庭,虽然深爱他们死去的长者,但朴素地认为,鲁小帆受到严厉的惩处,会使老首长躺倒,导致老首长的第二次家庭悲剧。于是,这个老铁路员工的儿子,主持召开了三次家庭会议,说服了家人,主动写出那封盖着印章的证明材料,向饱受“四人帮”折磨的老上级,奉献出整个家庭的心……

    刘如柏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原来他只感到案情过于巧合,万万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复杂曲折,他——一个老公安战士,感到强烈的内疚。他说不出一句话了,只是呆愣地望着白发染鬓的老局长。

    鲁泓默默地走向窗口,推开窗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早晨的新鲜空气,以驱散沉重而压抑的心情。然后,他两只手的指骨互相捏在一起,发出“咯叭、咯叭”的声响。但这一瞬间,他想起这个老部下的遭遇:因为刘如柏给鲁小帆送过三十块钱,给鲁小帆写过信,遭到大会小会的多次批斗,罪名先是说他给劳改犯的儿子“输血送氧”,后来又说他想腐蚀“造反派”。尽管刘如柏把这些往事深埋在心里,从没在鲁泓面前流露过,但鲁泓回到局里就听说了,他很理解刘如柏这颗心……可是眼前,鲁泓不能原谅刘如柏的过失。他从窗口扭过头来,语重心长地说:“我是小帆的爸爸,难道处理他我不心疼?可是我们的党,是光明磊落的党,是一心为公的党。鲁小帆和其他几个罪犯,在两军对垒的决战时刻,炸了铁路桥,使三座高炉断炊,怎么能逃脱法律的惩处?封建时代有包拯铡包勉、戚继光斩子大义灭亲的行为,难道我们共产党员的正气,还比不上封建时代的清官廉将?那样的话,他们躺在九泉之下,会戳我们脊梁骨,笑话我们共产党的,小刘!”

    刘如柏眼圈发热,不知为什么,泪水竟那么迅速地涌上了他的眼帘。在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他听到的是新暴发户如何损公肥私而发家,如何慷公家之慨,大搞楼堂馆所。封建社会的尸体虽然早已化为历史的烟尘,但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年代,从封建墓穴中滋生出来的“虫卵”——反动的“血统论”,在中国大地上飞散蔓延,造成了多少家庭的辛酸悲剧。最初,刘如柏曾凭着自己的正直和革命良心,抵制过历史上的黑潮,但招来的是一片灾难,先是下放,后来又被冠以“现行反革命”鲁泓亲信的罪名,被斗得死去活来。“四人帮”的那口高温高压染缸,不断对刘如柏加压加温。他脸上那块“寒冰”渐渐融化了,“逢人开口笑”的习气不期而生。刘如柏想要回忆究竟是从哪次批斗会之后,脸上才出现了这样的“笑”容,那是无法寻查的,因为这几年他经历这样的加温会太多了。但他记得,每逢他在受批斗,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他的内心却在哭,在号啕大哭……

    回想起“昨天”的往事,刘如柏的心在痛苦地战栗。为了不让一个男人的眼泪流出来,他侧过身子,躲开鲁泓那双深沉的目光。

    鲁泓踱步到刘如柏跟前,拿起刘如柏放在桌子上的警帽,用手抚摸着帽子上的国徽,温和地说:“小刘,不要想‘昨天’了,还是想想‘前天’吧!你还记得因为我把国徽戴偏了,你给我提出的尖锐批评吗?”

    刘如柏轻轻地回答:“记得!”

    鲁泓声音洪亮地说:“那就叫‘前天’的刘如柏活过来吧!我们不但要你一个人恢复‘如柏’的名字,还要叫多少公安战士,夺回他们被‘四人帮’毁掉的青春,以对得起我们这颗闪亮的国徽!”鲁泓一边说,一边庄重地把刘如柏的警帽给他戴在头上。

    刘如柏愣了许久,面孔掠过强烈的冲动。他咽下几口唾沫,把在眼帘中打转的泪水强制收入眼底,然后像军人那样,立得笔直,向鲁泓举手敬礼:“鲁局长!我一定深刻检查我的严重失职,重新整理鲁小帆的材料。你还有什么指示?”

    鲁泓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他没有回答刘如柏的请示,却走向他刚才打开的窗子前面。他从窗台上搬下来那盆开始枯萎的红花,转身向刘如柏说:“你知道这盆花叫什么名字?”

    “百日红——”刘如柏回答说。

    “来,把这盆花搬上去!”

    刘如柏把鲁泓带来的那盆花摆在阳光充足的窗台上,这盆花滴青流翠,一片盎然生机。

    “鲁局长,为什么把它换上?”

    “因为它叫万年青。”鲁泓含蓄地回答说。

    刘如柏低下头来,理解了这个礼物的深切含意。

    九

    两天之后,刘如柏把重新整理好的材料给鲁泓送到家里来了。

    材料中写道:鲁小帆是1976年早春炸桥一案中胁从犯之一。案情分析中写明,鲁小帆虽然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主要因受“四人帮”诱使毒害而犯罪,但罪行已危及国家经济建设,并造成一名铁路工人的死亡。为了严肃法纪,由公安局提请检察院、法院对罪犯依法惩办。

    局党委讨论并通过了这个专案材料。这时,鲁泓才感到自己像个长跑运动员,冲撞了终点的红线,身心都非常疲倦。当天晚上,鲁泓想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但事与愿违,他怎么也不能睡着。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天真无邪的鲁小帆正在支开小小的画架,聚精会神地画着带小辫子的电车,画着礼花飞溅的天安门。他那乌黑蜷曲的头发,蓬乱地披在前额上;那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珠,因兴奋喜悦而闪闪发光……接着,他感到有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抚摸着他在战争岁月留下的九个弹孔。他一边摸,一边稚气地喊着:“爸爸,你身上再加上一个洞洞,就和老枫树身上的孔洞一般多了!”

    现在,鲁泓身上的弹孔终于和老枫树身上的疤痕画等号了,而这个洞孔正是他儿子留给他的,是祖国最艰难的年月中,那些戴着红帽子、披着红袈裟、藏着黑心肝的人留给他的。他想:明天市委主管政法口的书记,在开过这个案件的专门会议之后,法院将对这几个罪犯做出法律上的判决,其中包括他的儿子。小帆该受到什么样的惩处呢?

    鲁泓披衣坐起,踱步到窗口,看见娘和妻子那间卧室,虽已夜深,灯火尚未熄灭。她们在干些什么?在想些什么?也许,她们在他面前装得若无其事似的镇静,而在夜深人静时,才叫泪水在脸上尽情地流淌……他望着这个城市,望着整个中国,难道被“四人帮”夺去孩子的家庭,只有他这一个窗口吗?为了使母亲们不再淌泪,为了使她们不再被回忆的噩梦惊醒,为了人类美好的理想不再被践踏,怎么能够叫这个特殊的岁月卷土重来?!

    天亮了。当玫瑰色的早霞升起在天边时,鲁泓夹起那沓专案材料走出屋子。当他路过那棵火红的老枫树时,不禁联想起这个无形的弹孔。虽然,它几乎无法弥合,但暗藏在自己营垒里浑身披“红”的人打来的这一枪,离一个共产党员的心脏还很远很远……

    鲁泓深沉地抚摸了一下这棵超过百岁的老枫树,步履迈得更加坚定有力。他一直朝市委大楼走去。

    1978年8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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