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威的背影化为章龙喜的背影。
章龙喜迈着大步匆匆朝禁闭室走去。
禁闭室前。
章龙喜拉开给监号送饭的窗口。
一束亮光,顺着窗口投进幽暗的墙壁上。
马玉麟见到亮光,伸出戴手铐的双手迎向窗口——他认为炊事员送饭来了。
马玉麟的手突然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他看见了窗洞里章龙喜那双生气的眼睛。
“是……章政委?”马玉麟胆怯地说。
章龙喜极其严肃地:“照片和那些材料你是亲眼见的?”
马玉麟对着窗口:“是。如有一字虚假,甘愿加刑十年。”
章龙喜:“那上面确实提到我和秦局长了?”
马玉麟:“我马玉麟只有一个脑袋,不敢对您说半句假话。”
章龙喜相信了:“那你为什么不及时汇报?”
马玉麟委屈地:“政委,我连夜就打算报告啦,可葛翎硬是追了出来,他……”
章龙喜咬牙切齿地:“好个葛翎!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马玉麟:“政委,我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章龙喜烦躁地:“说痛快点!”
马玉麟还是吞吞吐吐的:“我不了解上边长官的意思,是不是真想给葛翎准备一口棺材?”
章龙喜含蓄地:“这个,你不需要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对反革命里的‘花岗岩’是不吝惜炸药的!但要师出有名……”
马玉麟心领神会地:“我是个受政委恩典的犯人,给你出个主意。您看——”他从小窗口指了指远处的大墙,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又高昂起来,“我想能打着‘老鹰’。打不着‘老鹰’,也能打着那只‘麻雀’……”
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拔地而起。
融化的雪水,眼泪一样,一滴滴从花瓣上滚落下来。
春草吐翠,一个小蚂蚱在草丛中蹦跳着。
章龙喜匆匆地走来。
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激动地走进电话室,用后背一下顶严了门。
章龙喜踌躇满志地抓起专用电话:“秦局长吗?我是章龙喜,我有紧急事情请示……”
长空雁鸣,声声催泪。
葛翎的一双眼睛随着雁影掠过了高墙。
大墙之下,葛翎正仰面沉思。
他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伸进电网的几枝玉兰花上。
幻觉:
一朵朵洁白的玉兰花飞快地编织成了花圈。
花圈呈放在含笑的总理像前……
幻觉消失。
葛翎对着玉兰花神往的眼睛。
微风中滴着雪水的玉兰花。
花枝旁,两个电工站在一架高梯上,修理电网。
玉兰花枝在他俩手旁摇曳晃动。
葛翎想起了什么,走了过来……他突然看到章龙喜正向这儿望着。
葛翎装成散步的样子,向一边走去。
暮霭沉沉。
犯人收工,排着队走进监房铁门。
章龙喜守在铁门旁边,盯着一个个进监房的犯人。
高欣手拿花杆、皮尺走在队尾。
章龙喜突然对高欣说:“你站一下。”
高欣停步:“早上你已经检查过了,我没有什么照片!”
章龙喜胸有成竹地,用手拉开高欣胸襟,从高欣怀里掏出两枝“白雪莲”,毫无怒意地:“高欣,那位钟情的姑娘已经走了,你还准备把花献给谁?”
高欣笑笑:“从河滩顺手摘的,美化一下我那间统计室。”
章龙喜放在鼻子上闻了闻:“是有股醉人的幽香。看起来男人爱花是个共性,这两枝花,送给我了。”
高欣焦急地:“章……”
章龙喜一反常态地:“谢谢你了,我马上就插到我的花瓶里去!”转身走了。
高欣对章龙喜的背影怒目而视。
夜。
监房一片鼾声。
葛翎沿着灯光暗影,朝统计室走来。
统计室内。
高欣嘴里哼着《运动员进行曲》,手里弯着柳圈。门外有脚步声。
高欣一愣,但很快地对着手里的柳圈自言自语道:“他妈的,做蚊帐圈是不是小了点?”
推门进来的葛翎笑了:“你真会放烟雾弹!”
高欣转身:“是您呀,我以为又是章龙喜哪!”
葛翎看着满地翻起的砖头和散乱在地上的衣物,疼爱地:“小高!”
高欣:“看,掘地三尺,我真感激政委!”
葛翎:“为什么?”
高欣:“把臭虫、跳虱通通活埋了。”
葛翎朝着这个年轻人投以深爱的目光:“哪来这么多的幽默?”
高欣一下严肃了:“敬爱的周总理有句名言——一个革命者在艰苦环境中,只许笑,不许哭……”说着,他眼圈红了。
葛翎难过地:“章龙喜把全监房的白纸都收光了,一朵素花也没扎成。”
高欣:“连我摘的两束野花也叫他给没收了。”
葛翎:“这条毒蛇。”
高欣:“不过,您不用急,一会儿就有了!”
葛翎:“你……”
高欣指指窗外大墙上的花枝。
葛翎一怔:“玉兰花?”
高欣点点头:“真是谢天谢地,电网没修理完。你看,墙根下——”他指着窗外大墙下面。
葛翎望着躺在暗影里的高梯皱起了眉头。
高欣:“怎么?”
葛翎:“你知道,警卫发现有人爬上大墙,有权开枪。”
高欣:“因为危险就停止斗争了吗?”
葛翎:“当然不!不要看一个小小的花圈,它出现在大墙之内,是对新入监同志的声援,是对周总理的深切悼念,也是给那几个祸国殃民的奸臣,又加上一根绞索……可是应当尽量避免流血……”
高欣轻松地:“那块地方,正有影影绰绰的树影遮住,只要两分钟,玉兰花就摘到手了,您该知道我原来的职业是运动员!”
葛翎拍拍高欣结实的肩膀:“我不允许你去冒那个险!”
高欣有些不快地低下了头。
葛翎:“小高,别耷拉脑袋。许多警卫战士我都认识,要是碰上他们执勤,讲明原因,安全就有保证了!我这就去看看。”
高欣放下柳圈追了两步。
葛翎已经走了。
满天星斗。
银河横卧。
葛翎在大墙拐角处,向岗哨上望着。
两个战士正在交班换岗。
小杨顺着扶梯走上岗楼。
葛翎走过来仰起头:“是小杨吗?”
小杨探身下望,看见是葛翎:“是您……有什么事?”
葛翎轻声地:“明天是清明节了,为了悼念总理,我……”他指了指大墙上面那探进电网的玉兰花枝。
小杨看了看四周没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葛翎高兴地推开统计室的门,他惊住了。
高欣已经不在了。
那只柳枝弯成的花圈正丢在土炕上。
葛翎向窗外大墙望去,他猛地睁大了眼睛。
大墙根下。
高欣已经把梯子竖了起来——
高欣试了试梯子正欲攀登。
葛翎瘸着腿跑过来,一把拉住了他。
葛翎:“下来!”
高欣:“你腿上有伤,我腿脚利落。”
高欣还不愿下梯,葛翎一把把高欣拖了下来:“警卫不了解你,会出意外!”
葛翎扶着梯子开始向上攀登。
葛翎的背影。
葛翎缠着药布的伤腿。
青筋暴突的手。
闪光晶莹的汗。
葛翎严肃、激动的眼神。
在葛翎那双全神贯注的眼睛上开始了叠印:
还是一架扶梯,葛翎正在攀着梯子摘毛主席像。
马家寨前子弹呼啸。
天安门前,花圈如海。
周总理含笑躺在玉兰花丛之中。
岗楼上,小杨目视另一个方向,装作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杨扭头一看惊住了。
章龙喜站在他的面前。
章龙喜:“我要纠正你的失职,看见了吗?那儿有一个犯人正想越狱逃跑!”他指了指大墙高梯上的葛翎。
小杨想喊,章龙喜一下捂住了他的嘴:“警卫的职责是用枪保卫专政,明白吗?”
小杨挣脱章龙喜的手:“他不是逃跑,是去摘玉兰花的!”
葛翎在梯子上喘气,向上望着。
玉兰花晶莹洁白。
章龙喜把面孔一板:“枪口对准他!只要一超过警戒线,就立即开枪。”
小杨:“政委……”
章龙喜低声地:“执行命令!”
小杨一张抽搐的脸。
伸向警戒线的玉兰花枝抖动着。
葛翎仰脸望了一下,继续弓腰攀登。
章龙喜对小杨:“我知道你喜欢章琪,可是如果你违抗命令,到那时候,你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小杨把枪紧紧抱在怀里:“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不能不要真理!”
章龙喜猛地夺过小杨的步枪,朝葛翎瞄准。
葛翎含笑折断了花枝。
葛翎望着两枝洁白的玉兰花。
“葛处长——”岗楼上传来了小杨带着哭声的呐喊。
葛翎猛然回头,目光如火……
章龙喜扣动了扳机。
枪响了。
葛翎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他捂着胸口。
晚风吹散了葛翎的白发。
葛翎抱着两枝洁白的玉兰花,从高高的扶梯上跌了下来。
岗楼上。
战士小杨脸上的肌肉,扭动得变了形。他“啊——”的一声捂住了脸。
劳改处处长葛翎穿着灰色的犯人服,躺在大墙下面。
血,从他的胸口,汩汩地涌出。他捧在胸前的两枝白色的玉兰花,瞬间染成殷红的颜色……
[尾声]
一连串大门、小门、铁门关闭又敞开、敞开又关闭的蒙太奇组接:
禁闭室的门开了——
戴着手铐的高欣被一掌推了进去,花杆折断,卷尺在地上滚动着。
一家农舍的门开了——
扎着红头巾的周莉在田野上奔跑……风,吹乱了她红头巾下的短发。
精神病院的门开了——
被扯下领章的小杨直愣愣地瞪着眼高呼狂喊:“葛处长……葛……”
零号监房的门开了——
一双穿着军靴的脚沉重地走了过来。满脸络腮胡子的路威,悲愤地转过了脸……
最后,是河滨农场的大铁门敞开了——
已经脱去劳改服的马玉麟,拿着“减刑证书”微笑着走出来,在他的背后,犯人们正在列队出工。可以清楚地看见俞大龙已站在队列之前,代替了马玉麟的角色。
一辆小板车缓缓地推出监房的大门。
王哑巴和刘小黑沉默地推着板车往外走。
车上躺着一个覆盖着草绿色军毯的人。
章琪疯了一样奔过来。她用颤抖的手掀开了军毯的一角,那正是满头白发的葛翎。
灰棉衣上“劳改”的字号。
白衬衫上飞溅的血花。
手掌心里揉碎的玉兰……
章琪欲哭无声。她痉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那是曾被葛翎腿上的血染红,绣着玉兰花的手绢。
手绢慢慢地覆盖了葛翎那张严峻而又苍白的脸……
画外响起了悲壮、激越的男女合唱声:
大雁啊高歌北返,
搏击着滚滚寒潮!
玉兰啊朝天怒放,
把满天残云横扫!
啊!我心中深藏的那支歌啊,
早已卷进黄河愤怒的波涛。
啊!我心中深藏的那支歌啊!
正在和黄河一起奔腾咆哮……
风,在原野上呼啸,
黄河怒浪拍击云天……
黄河古道上,又出现了红、黄头巾的影子。
伴着歌声,周莉捧着照片和那沓材料,章琪抱着血染的玉兰向前走着。
渐渐地,她们的头巾和黎明的曙色融合在一起……
1979年8月二稿
于上海电影制片厂
【第十个弹孔】
北国滨江城市的深秋。
秋阳铺金,枫红似火。
一个弯嘴喷头向下喷射出毛毛细雨似的水花,在阳光照耀下,水花闪烁着美丽的彩虹。
身材高大结实的市公安局局长——鲁泓,在院内一个弯嘴喷头下,洗着冷水澡。他浑身都是肥皂泡沫,只露着一双黑眼睛。
不远处,他的儿子——一个长着波浪形头发的小男孩,在一个小画架面前,正用彩色铅笔描摹遐想中的天安门。他歪着头,写着:《我爱北京天安门》,1966年秋画。
一扭头,他看见爸爸那双黑眼珠,笑了。放下彩笔,朝洗冷水澡的爸爸跑去。
鲁泓用水冲去肥皂泡沫,正要擦身,感到腿上发痒,他用手一抓,抓住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原来小小人儿正站在他身后数着他身上的弹孔伤疤。
“一个、两个……七个、八个、九个!”
鲁泓对儿子笑着:“我以为是有小虫子爬呢!”
鲁小帆歪着头:“爸爸,你身上怎么净是窟窿眼儿?”
鲁泓朗朗大笑,他把儿子抱起来,举过头顶使劲摇晃着,然后亲着儿子的小脸蛋,发出“啪啪”的声响。鲁小帆踢蹬着两条小腿:“爸爸,你说呀!”
妻子高雅琴正往铁丝上挂晒洗好的床单,替鲁泓回答说:“那是给你们打江山的时候,鬼子和白狗子给你爸爸留下的记号!”
“那妈妈为什么没有呢?”小帆又问。
鲁泓把儿子放下来,用手指刮一刮他鼻尖上沾的肥皂沫说:“爸爸打鬼子的时候,你妈妈也就像你这么高,在哈尔滨洋学堂念书哪!”
高雅琴有点娇嗔地瞪了鲁泓一眼。
“呀!我想起来了!”鲁小帆眨着乌黑的眼珠,“那棵老枫树上,有十个洞眼,爸爸身上再加一个洞眼,就和老枫树画等号了!”鲁小帆跑了两步,抄起草地上一支儿童玩耍的小木枪。
二楼窗口,老奶奶探出头来,手里拿着水杯,喊道:“小帆——喝水。”
鲁小帆不理会老奶奶的呼喊,眯缝起一只眼睛,向爸爸瞄准。
鲁泓哈哈大笑。
“砰——”的一声枪响,景物定格。
音乐突起,银幕上急骤推出片名:第十个弹孔。
[第一章]
一
这是1976年底深冬的黄昏。
天边烧尽了晚霞的最后一丝余晖。
夜幕笼罩了北国的滨江城市。
镜头缓缓推向一座小楼亮灯的窗口。
深沉浑厚的男低音旁白:这个闪亮的窗口,连同这座小楼的主人,在刚刚过去的年代,经历了许多人都经受过的痛苦历程——浑浊的天空,茫茫的驿站,呼啸的风雪,泥泞的脚步。今天,十月的春风,把小楼中的有些人物,吹回小楼里来了。于是发生了这样一个故事……
楼内。
门,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露出高雅琴一双忧伤含泪的大眼睛。她,向屋里窥视着。
镜头随着她悲凉目光的移动,逐渐摇出这个老公安干部的办公室兼卧室的全景。
镜头摇过衣帽架上的警帽,帽子上国徽闪闪发光;镜头摇过墙上《你办事,我放心》的油画,停在写字台上的一个镜框上。这是我们在片头中看见过的那幅赤子童心儿童画——《我爱北京天安门》,此时已镶在镜框里,支立在写字台上。
一只苍劲有力的手臂,把这个镜框拿起来,镜头顺着手臂,拉出来鲁泓的身影——虽然他还显得魁梧高大,但已经是两鬓斑白的老者了。
他凝视着这幅稚气的作品,思潮翻滚。
画面忽然变得模糊不清,那是鲁泓深邃的眼睛中盈出了泪光,遮住了视线。他,痛苦地坐在写字台前的藤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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