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的下午。
“哐”的一声,门被踢开。
张琳带着几个兵团喽啰闯了进来。
鲁小帆吓得掉过头去,哆嗦着。
老奶奶睥睨而视:“你们要把我们一老一少怎么办?”
张琳倒背着手,冷冷地笑两声,看看房子陈设:“这是人民的房子,叛徒的狗娘、黑帮的狗崽,一个字:滚——!”
风忽地吹开一扇窗户。
老奶奶抗议说:“鲁泓、高雅琴,还有我都是革命的,你们——”
张琳瞟了一眼老奶奶:“到你老家外调过了,你儿子是叛徒!”
老奶奶脸色铁青,想辩解什么。
张琳一挥手:“架走——押送原籍劳动改造!”
几个喽啰架起老奶奶往外走,老奶奶双目瞪裂挣扎着:“你们这是造谁的反?谁给你们打的天下?你们这群浑蛋,我要向党中央毛主席控告你们……”她扯着嗓子高声喊着。
鲁小帆恐惧地站在墙角,颤抖得像大风暴里的一棵小草。
院内传来老奶奶的喊声:“小帆,快出来!跟奶奶走——”
鲁小帆如梦初醒,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花,紧蹬着两条小腿跑出门去。
鲁小帆跑下楼梯,迎面看见“公告”。“叛徒”两个大字,像绳索一样拴住了他的脚,他两只手扶住门框,望着老奶奶被拖上卡车。
风吹散她斑白的头发,她伸开两臂疯了一样招呼着:“小帆,快来!快上车……”
鲁小帆感到了一种无名的恐惧(这个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扬起两只小手,朝卡车跑去。
车开了。
老奶奶捶打着车头顶盖:“站住——”
车开得更快了。
老奶奶嘶哑地喊着:“站住!叫我和孙子说一句话!说一句话——”
卡车开出了院子。
鲁小帆紧追着汽车。
老奶奶从卡车车帮上伸出颤巍巍的双手:“小帆,快,快点!”又扭头喊:“停车!停车——”
鲁小帆向天空扬着两只小手:“奶奶——奶奶——”
突然,他被地上一块石头绊倒了,他趴在大道上,远去的汽车掀起一股烟尘淹没了他那小小的身影,他的哭喊声随着滚滚的烟尘冲上云天……
七
撕裂乌云的闪电。
震耳欲聋的炸雷。
滂沱大雨铺天盖地而来。
路灯,在风雨中晃动。
路灯下,鲁小帆靠着灯柱,冷得哆嗦,浑身上下淋得湿透,雨水像小河一样,从他头发上流淌下来。
小小的人儿一步一步地走进院子。
雨幕中,一张恐惧、饥饿、寒冷交织的脸。
小楼上的灯忽然亮了。
鲁小帆脸上闪现一线希望的光辉。
他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闪亮的窗口。
鲁小帆内心自白:“是爸爸妈妈回来了?”
鲁小帆充满希望地往楼上跑。他推开门缝,脸色吓得菜青。他看见张琳等人,正巡视着房子。
鲁小帆扭身就跑,楼梯在他脚下发出咚咚的响声。
张琳一声吆喝:“谁——”
鲁小帆像老鹰追赶下的一只小兔,拼命地跑。
他跑出楼口。
他跑下台阶。
鲁小帆跑到街心的十字路口,举目四望。
雨幕中有汽车车灯闪亮。他惊恐地望了一眼,向西跑去。
汽车渐近——这是一辆天蓝色“华沙”牌卧车。
它朝鲁小帆的背影飞驰追去。
汽车和鲁小帆的距离在缩短。
鲁小帆回头时那张惶惶的脸。
汽车快追上鲁小帆了,鲁小帆往马路边一闪,掉进水沟里。
卧车停下,急促地跳下来三个人。
年轻的有二十岁光景,头戴一顶鸭舌帽,他是鲁泓的司机小周。
年纪比小周略大一些,穿着公安人员制服的,那是年轻时候的刘如柏。
穿着一身哔叽中山装,满脸书卷气,约有三十岁光景的人,是小帆的舅舅——剧作家高廉。
他们把鲁小帆拉出水沟。
鲁小帆“哇”的一声哭了:“周叔叔!刘叔叔!舅舅……”他扑在舅舅的怀里哭泣着。
八
叩门声。
鲁泓一惊,眼神从材料上移开,他脸上挂着两行热泪。
他放下厚厚的交代材料,掏出手绢擦擦眼角,长出一口气,以平静自己翻卷着的心潮,然后向房门走去。
门开了,司机小周探进头来。(十年过去,小周已经是三十岁出头的人了。)他鸭舌帽下那对眼睛,忽悠悠地一转,看见了鲁泓脸上的泪痕。他沉重地说:“老局长,电报!”说完轻轻掩门走了。
鲁泓接过电报,撕开,看着。
鲁泓放下电报,走向窗口。
窗外漫天飞雪,迷迷茫茫。
[第二章]
九
医院。
静静的产房。
有婴儿落生的啼哭声。
高雅琴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在产妇病房巡诊。
一个正给婴儿喂奶的产妇:“高医生,真谢谢你啦!看,我儿子多胖!”
高雅琴欢快地:“来,叫我亲一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新公民。”高雅琴抱起婴儿,亲了小家伙一下。
还是这个产妇:“您有几个孩子?”
高雅琴立刻愁锁眉头:“一个……”
产妇乙:“多大了?工作了吧?”
产妇丙:“儿子一定长得像您这么漂亮!”
产妇丁:“对了,您跟我们说说……”
笑声。
高雅琴沉默了,本能地躲开产妇们的目光。幸亏,这时一个年轻的护士进来了:“高医生,外边有人找您。”
高雅琴如释重负地出了病房,眼里盈出泪光。
她在光洁的长长的楼道里走着,眼前幻化出鲁小帆童年时甜甜的脸庞。
鲁小帆一岁时在澡盆里洗澡。
鲁小帆把竹竿当木马骑着。
鲁小帆胸前挂上了红领巾。
鲁小帆在小画架前画画。
忽然,一切都不见了,她面前站着弟弟高廉。(高廉比十年前似乎老成了很多,由于家庭女主人跟着一个新暴发户飞了,他衣着打扮上显得非常狼藉;棉衣外罩扣子只剩下三个,前襟上有圈套圈的油渍。)
高雅琴一看见他就火了:“伟大的剧作家,找我这个劳改犯来干什么?”
高廉:“姐姐,你何必挖苦我,我和姐夫和你还不是一样,都是在特殊的年代被鞭笞的灵魂!只不过我没有进监狱而已,姐夫能谅解我的痛苦,姐姐你……”
高雅琴激动地闪过高廉,愤愤走着:“我就是不能谅解你,一点都不能谅解你。”
高廉反身追逐着姐姐:“姐姐,你听我说……”
高雅琴走得更快了:“不,我不想听!”说完,突然站住,圆瞪着双眼说:“这些年,你这个剧作家的良心到哪儿去了,叫狗吃了?”
高廉为难地:“姐姐,我没写过‘女皇’的赞美诗,我没像哈巴狗一样追踪过石榴裙,我……消极,沉闷,靠填古诗词打发日子……没写出一个字的作品!”
高雅琴眼角迸出泪花:“你是怎么教育小帆的,你——”悲愤哽咽了高雅琴的喉咙。
高廉:“姐姐,在这一点上,你责备我吧!狠狠地骂、打。不过我要向姐姐说,我就是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这股历史的旋风!”
高雅琴想说什么,护士朝高雅琴喊道:“高医生,电话!”
高雅琴严肃得像座石雕,她一字一板地对高廉说:“小帆已被逮捕了,你还有脸来见我!我没有你这样一个弟弟,你走——”
高廉一副惊愕的面孔。
高雅琴匆匆走进值班室,“砰”地关上房门,抓起电话听筒:“喂,我是高雅琴,妈来电报啦?下午几点?……五点,好,我也到车站去!”
十
车站,上下车的旅客熙熙攘攘。
鲁泓沿着站台向前走着,不停地向车窗里望着。突然,他惊喜地叫着:“娘!”
老奶奶正走下火车的蹬梯,鲁泓跑上去。
老奶奶把手里的拐棍和胳膊弯里挎着的印花包裹甩在地上,伸出两只痉挛的手,紧紧攥住鲁泓两只胳膊,从头顶一直打量到脚跟,又从脚跟打量到警帽;嘴唇翕动着,硬是说不出一句话。
鲁泓脱下帽子:“娘,我还是像从前那么硬朗,就是……头发白了!”他低下头,让老人看他被艰苦岁月催白了的发鬓。
老奶奶噙着泪水,摸摸鲁泓头发:“雅琴这么多年的罪,可怎么受哇!”
“妈!”高雅琴从老奶奶身后跑来,抱住了老奶奶。
娘儿俩的脸紧挨着,热泪淌在一起。
高雅琴:“妈,我和老鲁天天想您……”
老奶奶:“小帆怎么没来接我呀?”
鲁泓急忙说:“他……他没在家!”
老奶奶兴冲冲地:“他上哪儿去啦?”
鲁泓和高雅琴对视了一眼,鲁泓抢先回答:“他到外地去了,暂时回不来!”
老奶奶高兴地:“能一个人出远门工作了?”
高雅琴含糊地:“嗯,嗯!”
老奶奶:“我这孙子,一定有出息。个子有多高了?”
鲁泓打岔道:“雅琴,快把娘的小包带上,有话到家里说!”
高雅琴拾起印花小包裹,扶着老奶奶向站外走去。
十一
鲁泓家里。
高雅琴扎着围裙在厨房烧菜做饭。
鲁泓陪着老奶奶巡看着离别了十年的家。
老奶奶在一间贴着封条的门前站住了,不解地:“这是……?”
鲁泓:“查封了张琳搜刮的人民财产。”
老奶奶从玻璃窗上探头望望,里边有电视机、沙发、钢琴、冰箱……
鲁泓继续解释:“这个砸烂公检法的头子,很受辽宁那个‘四人帮’死党赏识,从造反兵团总指挥,当上了市委副书记……‘四人帮’垮台之后,已经被市委隔离审查!”
老奶奶咬牙切齿地:“这只人狼……我真想捅上他一刀。哎……这张照片是……”老奶奶看见一张彩色放大剧照:剧照上张琳身穿公子戏装,扮演着京剧《玉堂春》里的小生王金龙;旁边一个娇艳少妇,穿青衣,贴钗鬓,扮演着名妓苏三。二人久别相逢,含情脉脉……老奶奶一愣:“这女的也挺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鲁泓:“娘!您这么大年纪,眼还不花,那女的是高廉的爱人!”
老奶奶想起来了,“噢”了一声。但马上问:“她怎么和张琳同台演……”
鲁泓沉思片刻:“娘!张琳是学武生的,和陆霞在戏校同学,张琳靠‘武斗’当官之后,和陆霞在台上串演李玉和和铁梅,在这座小楼内演——”鲁泓指了指剧照《玉堂春》。
老奶奶不屑再看,转身走开。
另间室内——这是老奶奶和鲁小帆童年住的屋子。(屋内有两张单人床铺,陈设如旧。)
老奶奶兴冲冲地把带镜框的《我爱北京天安门》放在床前柜上:“对,我们娘儿俩还住在这儿!”
鲁泓深沉地望着老奶奶的背影。
老奶奶:“小帆床上的被子哪?”
鲁泓语塞:“娘,先吃饭吧!”
老奶奶把她床上的两床被子抱过一条,放在这张床上,然后撩撩耳边的白发说:“能不能拍个电报,叫小帆早点回来,就说奶奶想他!”
鲁泓支应着:“行,行……”
老奶奶欢欣地笑了。
一张四方的饭桌,汤、菜冒着热气。
娘三个坐在三面,空着一边。老奶奶脸色开朗,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喜悦里。
高雅琴:“妈,吃菜呀!”
老奶奶:“吃,吃!”她从碗里夹了一块肉,习惯地往桌子空着一边的地方送去。肉掉在桌子上,她这时才发觉她的宝贝疙瘩——小帆并不在身旁,她摇摇头,笑了。
高雅琴看在眼里,向鲁泓投去一瞥痛苦的目光。
鲁泓有意转移老奶奶的心思:“娘,快吃吧,菜都凉了!”
老奶奶笑着:“小帆是在我怀里长大的,是我一口一口喂大的,刚才——”
叩门声打断了老奶奶的话。
高雅琴转过脸去,悲痛地:“请进——”
高廉胆怯地走进屋子。
没容高廉说话,高雅琴风风火火地站起来:“你又来干什么?”
老奶奶、鲁泓同时制止她:“雅琴——你这是……”
高廉惊奇地:“大娘,您回来了?”
老奶奶:“回来了!”
高廉:“一晃十年啊,您好啊!”
老奶奶:“好,好!”
鲁泓离开座位:“来,喝杯酒吧!”
老奶奶高兴地:“对,这是一杯团圆酒,喝了吧!”
高廉端杯,一饮而尽。
高雅琴愤怒地看着弟弟。
高廉发现了姐姐的目光:“姐姐,你别用这样的目光看我了。过些日子,我将要去北大荒垦区深入生活。那里是我国要开发的第一个商品粮食基地,我要用作品,弥补我十几年的生活空白……”
饭桌上笼罩了一片肃静。
高廉又说:“姐夫,我有个要求。”
鲁泓又给高廉斟上一杯酒:“来,一边喝一边说吧。”
高廉接过酒杯,满腹心事地放下:“我想看看小帆,对孩子我没尽到一个当舅舅的责任,姐姐告诉我他已被逮捕——”
如同一声惊雷,响在饭桌之上。
老奶奶手中的筷子落地,愣了会儿,两眼直直地:“什么?你说什么?”
高廉自觉失言,低垂下头。
高雅琴痛苦慌张的眼神。她刚要说什么,桌子下的脚被鲁泓踢了一下。
鲁泓:“娘——”
“你们这是怎么啦?”老奶奶的目光,巡视了一圈,“十年不见,真把我们的心也隔开了?要是这样,我这就回老家枫林峪!”老奶奶猛地从饭桌上站起来。
鲁泓急忙站起身:“娘……”
高雅琴忍耐不住心酸,抽泣地:“妈,本来不该瞒您,怕您伤心,小帆……他……他被捕了……”
老奶奶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看向鲁泓。
鲁泓想扶老奶奶坐下,老奶奶不坐。鲁泓只好叹了口气说:“1975年秋,‘四人帮’煽动停产闹革命的时候,他和三个同伙,炸了矿山通往钢厂的铁路小桥,切断了高炉煤炭供应,使三座高炉断炊停产。据说,炸桥当天,还炸死桥头一个巡道工人。娘!这些已经严重危害了革命……”
老奶奶如痴如呆:“这……都是真的?”
鲁泓:“证据确凿。只有铁路工人之死,正在查实!”
一绺银丝白发,垂落下来,遮住了老奶奶的脸颊。突然,她扬起头来,愠怒地盯着高廉:“我几次来信,叫你送小帆到乡下去,你……”
高廉用力搓着手指:“大娘,小帆不愿意去呀!姐姐,姐夫,我临去北大荒之前,该把小帆情况,向你们做个交代,以搬开压在我良心上的石头。那天夜里,找到小帆之后,最初,我曾经想叫小帆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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