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小帆像一只惊弓之鸟,从“滨江市第九小学”的校门口狂奔而出。
一群年纪略大的孩子,在他身后追逐着,喊着:
“别叫这个‘走资派’的崽子跑了——”
“狗崽子还想上学?”
“追上他——”
鲁小帆跑回舅舅家里。
鲁小帆一双惊恐含泪的眼睛,他把书包递给高廉:“舅舅……我不上学了,他们叫我狗崽子……”
高廉抚摸着鲁小帆的波浪形头发,沉痛的内心独白:“姐夫、姐姐被当作革命对象,送到五七干校去监督劳动,难道还株连一个孩子?该怎样引导小帆呢?”
夜晚,高廉书桌上亮着台灯。
鲁小帆站在书桌前,拿着一支画笔,凝神地听着舅舅出的画题。
高廉一边踱步,一边吟着千家诗: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高廉走向桌前:“小帆把诗里的东西,变成一幅画!听明白了吗?”
鲁小帆刚要在画纸上涂抹,舅母陆霞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时髦的衣衫,左胳膊弯里挎着一个红色小皮包。看见高廉和鲁小帆,柳叶眉一皱,杏核眼立刻瞪圆了:“你钻进古书堆里当书虫,把孩子也往阶级斗争之外的世外桃源拉!家里这么多家务事,谁干?”她把小皮包往床上狠狠一扔。
鲁小帆一看舅母的脸色,乖乖地扔下画笔溜走了。
高廉生气地:“姐夫没被打倒时,你一天总往姐夫家里跑,一会儿把小帆叫宝贝儿,一会儿叫心肝儿,今天,你……”
陆霞不以为然地:“形势不断变化。过去他是宝贝儿,今天是颗小灾星,你懂吗?”说着她从床上拿起小皮包,拉开拉链,从里边抽出一张彩色剧照,压在书桌玻璃板下,有点洋洋自得地坐在沙发上。
高廉走到玻璃板旁,看见这是一张《红灯记》的剧照,陆霞扎着一根红缨辫子,扮演铁梅;那个演李玉和的,十分面熟,他皱起眉头思索着。
陆霞:“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那是市委张副书记,他是我戏校的同学!”
“张琳?”高廉惊叫着,“你怎么和他同台演出?”
陆霞:“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首长亲自登台,表现对文艺的关怀嘛!”
高廉掀开玻璃板:“这家伙靠‘武斗’起家,我们屋子不能放——”
陆霞霍地站起来,厉声地:“你放下!”
门口偷听的鲁小帆,匆匆跑了。
月光如水,洒进厨房。煤气罐,碗橱,洗衣盆……清晰可见。这些杂什旁边,支着一张小床,鲁小帆像个成年人那样,两手托着后脑,仰天躺着,两眼直溜溜地看着屋顶。
大脑中轰鸣着陆霞的画外音:
“这么多家务事谁干?”
“……今天他是颗小灾星!”
小帆从墙上摘下妈妈爸爸的照片看着,看着……无声的泪水,顺着他眼角淌下双腮……
阳光下。
鲁小帆面容愁楚,心事重重地坐在小凳上,吃力地洗着一大盆衣裳。
陆霞把一件花衬衫扔进盆里:“这件衣裳没洗干净,重洗——”
高廉手拿一本线装《石头记》,走了过来:“陆霞,你太过分了一点吧!”
陆霞:“这有什么,劳动锻炼嘛!我有儿子也让他这样干!”
高廉:“姐夫姐姐都不在,你这样对待孩子——”
陆霞:“你要是溺爱孩子,叫他找他爹妈去!”
高廉愤怒地:“你……”
鲁小帆可怜巴巴的眼神:“舅舅,我能洗!您看……我能洗干净……”他一双小手使劲在搓板上搓着衣裳,泪水顺着脸腮流下,滴在洗衣盆里。
十三
冬天,银雪飘飞。
比刚才在搓板上见到略大一点的手,提起一个菜篮,从菜市买菜回来。(此时,他已有十三四岁的样子了。)他不停地用嘴哈着冻红的手指。
走着,走着,他停下脚步,龟缩在一个墙角,两只乌黑的眼珠,望着欢快的滑冰场。
滑冰场上有很多少年男女在滑冰。花样滑冰的千姿百态,如凤群起舞……快速溜冰的,疾如穿云的海燕。
鲁小帆用羡慕的眼神,望着,望着。
鲁小帆面前,有一对夫妻,在教孩子滑冰,孩子跌倒了,三个人笑成一团。
鲁小帆见景生情的独白:“别的下放干部都陆续回来了,爸爸妈妈不但没有回来,反而断了音信,他们到哪儿去了?”
鲁小帆留恋地望着溜冰场,默默地向前走去。
一双小脚,变成穿着球鞋的大脚。
秋天。
年轻的鲁小帆挎着菜篮,神态忧郁地往前走。
在菜市场门口,小帆停下脚步,点火吸烟,然后挤进熙熙攘攘的菜市场。
卖鲜鱼的鱼池前。
鲁小帆甩掉烟头,指着一条大鱼说:“我要那条大的!”
一个扎羊角辫子的女孩,挤到鲁小帆前面,向售货员说:“把那条大的给我!”
售货员满脸赔笑地对那女孩说:“好好,这是特意给张副书记留的!”
鲁小帆不满地望望售货员,又扭头看那女孩。
扎羊角辫子的女孩不屑地:“看什么?你爸爸都当了劳改犯了,还臭美哪!”
鱼池旁的顾客,各种不同的目光都投向鲁小帆。
鲁小帆脸色苍白:“你……”
扎羊角辫的女孩,把嘴巴对准鲁小帆尖声地:“一辈子你甭想再见你的老子了,爹妈一对反革命,双双进了监狱!”
人群中有一人喊:“不卖给他!”
鲁小帆气得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顾客拥挤上来,把他和那个女孩隔开。他猛然扭身,匆匆离开。
鲁小帆快步走着,耳旁轰鸣着女孩的声音:“爹妈一对反革命,双双进了监狱……”
鲁小帆发疯似的奔跑着,风吹起他的头发。
厨房内,菜篮哐当一声投向墙角。
高廉正在炒菜,端起炒锅回头:“小帆,鱼怎么没有买来?”
鲁小帆不语。
高廉走了过来:“怎么了?是不是又跟野孩子……”
鲁小帆霍地站起来,审视地:“舅舅,我看用不着再瞒我了,我爸爸妈妈到底在哪儿?”
高廉用围裙擦着手:“在五七干校哇!”
鲁小帆:“为什么长期不来信,连钱也不寄了?”
高廉:“大概是工作忙吧!”
鲁小帆:“忙?别再把我当木偶了,我长大了!叛徒奶奶,反革命家庭……”
高廉严肃地:“小帆!你……”
鲁小帆:“感谢你叫我去买鱼,不然,我还在闷葫芦里睡觉哪!”说完,闪开舅舅,匆匆而去。
高廉追到厨房门口:“小帆,你到哪儿去?”
饭锅的水溢出来,高廉忙去端锅。
黄昏。天下着蒙蒙细雨。
鲁小帆从挂着“大众酒店”牌子的小馆中出来,目光痴呆,微有醉意,蹒蹒跚跚地向街心走去。
一辆卧车,在鲁小帆身后鸣笛。鲁小帆清醒过来,本能地躲开,心神不定地靠在小楼外的木栏上。
卧车拐了个弯,开进楼前的院子。
鲁小帆有意无意地望着。
车门开了,先走下穿着笔挺中山服的张琳,然后走下一个年轻的女人。张琳很有礼貌地为她支起淡绿色雨伞,女人朝张琳莞尔一笑。
鲁小帆清醒过来,吃惊地捂住了嘴——那个女人竟是舅母陆霞。
陆霞笑容可掬地:“张副书记,总在你家唱旧京剧,你夫人会不高兴的!”
张琳:“农村来的黑脸婆子,就懂得生孩子,早晚……”张琳吹了一下手心,“不过,今天找你来,不是演戏,想给你看一份你姐夫在五七干校的犯罪材料!还有……”
鲁小帆张开着嘴巴,胸脯起伏。蒙蒙雨丝中,他如痴如呆地愣了片刻,最后,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张大嘴想喊一声:“舅母——”刚吐出一个“舅”字,就没有勇气喊下去了。他转身惶惶而逃。
张琳和陆霞闻声止步。
陆霞脸上飞红了一片:“是小帆!”
张琳朝鲁小帆的背影眺望着:“你马上叫住他!”
陆霞不解地:“为什么?”
张琳诡秘地低声说:“这件事关系到你往文化局局长位置上的提升,因为辽宁那个首长有指示,在东北地区树立走资派儿子反老子的典型,滨江市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陆霞犹豫。
张琳:“在政治问题上,你怎么这样女人气!”
陆霞追出大门:“小帆——”
鲁小帆在不远处停步。
陆霞喊着:“回来一下!舅母有事找你——”
鲁小帆心神不定地走回来。
陆霞第一次像母亲疼孩子那样,掏出手绢擦着鲁小帆额头的雨水。
鲁小帆:“舅母!”
张琳:“别站在雨水里挨淋,上楼来,来!”
鲁小帆摇头。
陆霞小声地:“张副书记找你有事,这是党对你政治前途的关心!”
鲁小帆犹豫了片刻,咬了咬嘴唇,跟在张琳、陆霞身后走去。
从小楼里传出收音机播送“样板戏”的声音。
十四
鲁小帆穿过童年时嬉戏的草坪。
登上他无数次走过的楼梯。
豪华的会客室。
在菜市场见过的扎羊角辫子的女孩,坐在沙发上,专心地学着收音机里的“样板戏”唱腔。
张琳、陆霞、鲁小帆走进会客室里。
张琳:“别听了,爸爸有事。”
女孩不满地关上收音机。突然她惊讶地发现鲁小帆,然后她向鲁小帆微微一笑而去。
鲁小帆忐忑不安地站立着,眼角瞟着房子陈设。
张琳手拿一个卷宗袋进来,对鲁小帆笑着说:“坐,坐!”
鲁小帆仍然不动,眼睛盯在卷宗上。
陆霞:“来!和舅母坐到一块来。”她把鲁小帆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张琳此时毫无武斗专家的架势,文质彬彬地把卷宗放在一边,似乎想起什么,匆匆走进客厅侧门。片刻,他又走出来,拿出一个落满灰尘的镜框,用抹布擦了擦,递给鲁小帆:“这是你小时候画的天安门,忘了没有?”
鲁小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茫然不解地望着他。
“你从小是很爱党的,这幅画可以证明!”张琳说,“‘文化大革命’中我带头斗争了你爸爸,那完全出于革命公心,维护党的利益。当然啦!当时是粗暴了一点。但是,革命是暴力呀!没有暴力怎么能摧毁庞大的公检法的资产阶级专政机器呢!”张琳翻开卷宗,拿出两幅放大照片,先递给鲁小帆其中的一张,“你看!”
这张照片画面很简单,背景是五七干校的校舍,校舍前有两条用花圃组成的标语:一条是“毛主席万岁”,另一条是“中国共产党万岁”。
鲁小帆摇摇头:“我不懂!”
张琳递给他第二张照片:背景还是干校校舍,但是花圃组成的标语不见了,只有花的茎干孤零零地直立着。
陆霞:“这是怎么回事,张副书记?”
张琳从卷宗中拿出一份铅印文件,递给鲁小帆。
鲁小帆的声音:
滨发第〔十八号〕文件
经市委副书记张琳亲自去查实,走资派、黑帮——原滨江市公安局长鲁泓及其妻子,在五七干校监督劳动中,不但毫无改恶从善的表现,反而继续猖狂仇视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竟然在光天化日下,用刀割掉花圃组成的“毛主席万岁”的标语……
鲁小帆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他两臂颤抖,面色苍白……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突然又睁开,一反常态地高声问道:“这……难道都是真的吗?”
张琳从卷宗中取出一个影印原件:“你看,这是谁的笔迹?”
几句模糊的话,跳进鲁小帆的眼帘:
用花圃组成的标语,是我们割掉的。
鲁泓 高雅琴
鲁小帆一头扎在陆霞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
张琳收起卷宗。
鲁小帆扬起沾满泪痕的脸:“我一直认为我爸妈……”
张琳:“现在你下决心和家庭彻底决裂,还是有前途的!”
鲁小帆:“我生在新社会,我热爱党,可是像我这样家庭出身的……”
“我们重政治表现!”张琳扔出他的钓鱼钩,“如果你愿意,明天去省里参加一个学习班,那儿都是被走资派的老子欺骗了的下一代。回到市里来,我安排你到重要的工作岗位上去。”
鲁小帆面有悦色。
陆霞:“还不谢谢张副书记?”
没等鲁小帆有任何表态,张琳用双手按住了鲁小帆的肩膀,对陆霞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和小帆深谈一下。这个情况,你要告诉高廉,一个剧作家,对革命现实这么沉默,已经是政治上的表态了。你告诉他,《滨江日报》副刊要他在三天之内,交一篇对‘样板戏’的评论!”
陆霞:“张副书记,评哪一部?”
张琳:“叫他评我和你同台演出的《红灯记》!”
陆霞:“那……那我走了!”
张琳送陆霞到门口,投去一瞥含情的目光,含蓄地:“还有关于你的提升问题……这几天在市委研究,我住在那儿,不回家,有什么事的话……”
陆霞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夜晚,雨停了。银河横卧,满天星斗。
一辆卧车停到高廉家门口,鲁小帆下车。
张琳:“记住!明天上午九点来市委,飞向省城的飞机是十点。”
鲁小帆目送卧车远去。
鲁小帆抬头看看满天繁星,似乎对他微笑。
他面带喜色地拢了拢波浪形的头发,对着漆黑的门口,长出一口气。
十五
鲁小帆前脚刚踏进院子,猛然止步。
舅舅和舅母房里传出嚷嚷声。
高廉声音:“对不起,我不会写这种肉麻的捧场文章。写作需要激情,我现在心凉得像块冰!除此之外,我还要提醒你这位未来的文化局副局长,对你和张琳的议论,已经满城风雨……”
室内。陆霞一下拉着了灯,从床上坐起来,满不在乎地:“议论吧!谁人背后无人说,谁在背后不说人。人嘴两张皮,翻来又翻去。不过我劝告你还是现实一点的好!”
高廉气愤地用胳膊支起身子:“你解释一下,你所谓的现实……”
“这还用解释?”陆霞讥讽地看着高廉,“艺术在今天是什么?下酒小菜!我不能当这样的小菜。一句话,我想当那个喝酒的人!”她猛地拉灭了电灯,狠狠往床上一躺:“剧作家,你听明白了吗?”
高廉伤感地躺下:“陆霞,你怎么这样想?记得我们刚结合的时候,你说要效仿京剧大师梅兰芳……”
陆霞:“此一时,彼一时,我不当你这样的70年代的傻瓜!我要走我的路!”
“你的路是什么路,在这个灵魂大检阅的年代,不外是想当追风的柳絮、随水的浮萍。我宁可当白天开花夜里闭合的夜合欢,也不做倚着高墙往上爬的‘爬山虎’!”
陆霞第二次拉开电灯,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柳叶眉一直挑上鬓角,睁圆两只杏核眼:“你说谁?谁是‘高墙’?谁是‘爬山虎’?爱嫉妒的‘奥赛罗’先生,我不能容许你诬蔑张副书记,这样怀疑我……”说着,陆霞抄起书桌上他俩的结婚照片,狠狠往地上一摔,然后从衣架上拉下衣裳匆匆穿着。
高廉又气又急:“你这是干什么?”
陆霞:“两股道上的车,走不到一块,不如散伙!”
高廉有点傻了:“三更半夜,你……照顾我一点名声好不好?”
“对不起!”陆霞冷冷地,“名声不能当饭吃,咱们从今天起,彻底画句号吧!”
鲁小帆在院内拦住陆霞:“舅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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