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廉一张痛苦、气愤交织在一起的脸,他披着衣衫追到院子。
鲁小帆:“舅舅,我看张副书记只是对舅母政治上的关心!”
高廉猛然一愣,上上下下看着鲁小帆。鲁小帆在他面前显得陌生了。半天,他说:“小帆,你……也喝了迷魂汤?”
鲁小帆:“舅舅,不是喝了迷魂汤,是打了一针清醒剂!”
火上加油的回答,激起了高廉的狂怒,他的脸抽搐着:“小帆,真的你……相信你爸爸妈妈会变成‘反革命’?”
鲁小帆平静地:“报纸、电台、戏剧、电影上的老干部,都是有污点的。舅舅!今天,我亲眼见到我爸爸妈妈在罪行材料上的签字!”
高廉:“签字?”这巨大的打击,使高廉面孔苍白如纸。他思索着……忽然,他跑进屋里,推出一辆自行车,机械地对鲁小帆喊着,“这……这不可能……我去问……”
街道寂静无人。
路灯在风中晃动。
高廉拼命地蹬着自行车。
高廉敲打一家的院门。
窗内灯亮了:“谁?”
“我!我是高廉!”
门开。司机小周惊奇的眼睛。
“高廉同志?来,屋里坐!”小周客气地说着。
“不!就在这儿说吧!你在市局听没听说老局长有什么……”高廉焦急地问着。
小周探头向左右看看,没有一个人影:“听说夫妻俩一块进了劳改队!”
“为什么?”
小周:“我也说不清楚。因为我两年多不开车了,‘造反派’说我是老局长的司机,不能叫这号人再握方向盘……我现在等于是个专政对象!”
高廉踌躇地:“那……谁能知道?”
小周眼珠一转:“对了,刘如柏在干校劳动了几年,才调回机关。他是老局长最喜欢的干部,一定清楚内幕——”
高廉看看手表,时针指向凌晨两点:“太晚了!明天……我去找他。”
小周:“小帆好吗?我挺想他的。”
高廉茫然地:“好,好,你睡吧!”
清晨。
叩门声。
鲁小帆正在收拾行囊,闻声跑出:“舅舅,是不是舅母回来了?”
高廉走出屋子。
门开,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脸色黝黑的中年人。这个人急忙闪身进来,用后背靠住门:“小帆,你还认识我吗?”
高廉兴奋地:“哎呀,老刘,我正想找你去哪!”
鲁小帆分辨出是刘如柏,激动地:“刘叔叔!”
刘如柏抚摸着小帆的头顶:“蹿得真快,几年不见,快跟你爸爸一般高了。”
鲁小帆本能地推开刘如柏抚摸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眼中火热的光焰消失了,冷漠地审视着刘如柏。
刘如柏:“……你怎么了?不舒服?”
高廉用目光示意。刘如柏有所领悟:“好,我先到你舅舅屋看一下!马上去看你!”
鲁小帆目视刘如柏走进高廉屋子。
鲁小帆匆忙跑进厨房。他收拾着毛巾、牙膏、肥皂盒一类的东西,把这些杂什,塞进旅行袋。
他拉上旅行袋的拉链,似乎想起了什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十元人民币,然后拿起钢笔,伏在床上写着什么。
高廉卧室内,烟雾缭绕。
刘如柏吸着烟,愤慨地:“……这是一桩天下奇冤。你姐姐和姐夫在干校的劳动任务,是跟随播种机下种。有一天播完苜蓿之后,机篓里剩了一把苜蓿籽。老局长和雅琴怀着对党和毛主席的深情,把剩下的苜蓿籽播成两条标语。秋天,苜蓿开出紫色花环……”
高廉焦急地:“那姐姐和姐夫为什么又要割掉?”
刘如柏:“你这个剧作家,生产知识还知道得太少了!苜蓿和韭菜一样,必须及时割茬,才能避免老枯而死,保持生长旺势,年年开花呀!”
高廉点着头:“原来是这样,可是……他们为什么在犯罪材料上签字?”
刘如柏:“签字?我亲眼看见老局长和雅琴奋笔疾书,抗议张琳用‘形而上学’和莫须有的罪名迫害革命干部。张琳给鲁小帆看的影印笔迹,一定是掐头去尾取己所需。我是公安干部,知道这并不需要什么高明的技术……”
高廉用拳头擂着桌角:“真卑鄙!”
沉默。
高廉:“那么,把姐夫和姐姐送进劳改队,经过什么法律手续没有?”
刘如柏:“哎呀!高廉同志!公检法全面瘫痪,法律在造反派手里,如同面团,可以一揉一个团,一拍一个饼,一拉一条线……你真是关在小屋里,不问天下事了!”
高廉脸上飞红了一片:“那要赶快把真实情况告诉小帆——”
刘如柏和高廉到了厨房,都吃了一惊:鲁小帆已经不在了。
床上压着一张纸,纸旁放着几张人民币。
高廉慌忙拿起纸条。
鲁小帆的画外音:
谢谢舅舅几年对我的生活关怀!但我要说,你很少考虑我的政治前途!
这里留下四十元钱,是刘如柏叔叔上次从五七干校回来,塞在我口袋里的。
鉴于我和罪恶家庭彻底决裂,我不能再吃“劳改犯”老部下的救济粮了!
再见!
高廉、刘如柏惊愕的面孔。
十六
高廉低沉地:“从此,小帆再也没有回来,陆霞虽然回来过几次,但她的灵魂已经发霉,我们分开了……”
镜头掠过早已凉了的饭菜。
镜头摇过一张张严肃、悲凉的面孔。
鲁泓示意地:“雅琴,把饭菜去热一下!”
老奶奶按住雅琴:“不,我已经饱了。”转身走进屋去。
鲁泓一惊:“娘!”
高雅琴:“妈!”
高廉:“大娘!”
三个人心情沉重地随着老奶奶走进屋去。
月夜。
弯嘴喷头冻着长长的冰凌和冰花。鲁泓没有戴帽子,在小树林里漫步,脚下踏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高雅琴拿着大衣匆匆走来,停步,她眼里闪烁着对丈夫的深情,慢慢地向鲁泓走去,轻轻地从鲁泓身后给他披上大衣。
鲁泓转过身来,握住高雅琴的手说:“雅琴……”
高雅琴痛苦地望着鲁泓说:“老鲁,我没有很好地体谅你和分担你的忧愁,请你谅解我怀念儿子的痛苦心情……”
鲁泓深情地望着妻子说:“雅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高雅琴微微点点头:“小帆的生日!”
月光照亮了他俩潮湿的眼睛。
鲁泓用大衣裹着雅琴,他们默默地在雪地上走着,走着……当他们抬头望见窗口上老奶奶的身影时,停下脚步。
高雅琴:“这么多年,妈也许把这个日子忘了!”
一只手拿着抹布在擦着落满尘土的儿童玩具小飞机。镜头缓缓拉开。老奶奶坐在床前,若有所思地慢慢地擦着玩具。
房门半开着,鲁泓和高雅琴出现在门口。他们望着老奶奶从玩具箱里取出一件件玩具擦着,摆满了一床。
鲁泓轻轻地走到母亲身后,喊了声:“娘!”
老奶奶看了鲁泓一眼,低头继续擦着玩具。
鲁泓坐在摆满玩具的床旁,注视着老奶奶。
老奶奶一边放着玩具一边站起身来说:“外边这么冷,连帽子也不戴,看把耳朵冻得这么红。”说着伸出双手,捂着鲁泓的耳朵。
鲁泓激动得用双手捂在母亲暖着他双耳的手上,轻轻地喊:“娘……”
高雅琴扑在老奶奶的后背上,把脸贴在老人家后心上:“妈,您是我们的好妈妈……”
老奶奶:“雅琴,他肩膀上担子比咱娘儿俩沉得多,你要多关心他,啊?”
门外有人喊:“鲁局长。”
鲁泓平静了一下心绪,走出里屋。
刘如柏身穿干警服,夹着公文包站在过堂间。
鲁泓示意刘如柏轻声一点,然后带刘如柏走进自己卧室。
鲁泓:“这么晚来,有急事吗?”
刘如柏递上一张纸:“这是市委肖书记的开会通知!”
鲁泓看着通知。
“还有,”刘如柏嘴角闪过一丝宽慰的笑意,“我要告诉你,巡道工的死和炸桥无关。”
鲁泓毫无快意地伸出手臂:“口说无凭,拿出证据来!”
刘如柏自信而从容地从“案历夹”中取出一份材料,交给鲁泓。
鲁泓很认真地读着:
我叫赵淑云,是死去巡道工的老伴。
当天,他上的是午班。老头子平日是个酒篓。这天又是中秋节,喝的酒比往常多了几杯。当他巡道至汾龙河桥头,从桥栏中失足落水而死。
此证
赵淑云的印章、指纹
鲁泓陷入了沉思,他踱步来到窗前,五个手指叩打着窗台,对窗外默默出神。
风,吹起雪屑,他眼前升起一片迷茫的银雾。想了一阵,他回过头来:“难道那个巡道工的死,和炸桥一案真的没有一点内在的联系吗?在同一天……这显得有点过分地巧合了!”
刘如柏:“是有点巧合。可是像《十五贯》那样的案例,并不罕见哪!”
“不!生活中这样的巧合很少很少。”鲁泓突然转身,“这个证据是你到死者家里亲自落实来的材料吗?”
刘如柏:“分局转上来的。如果死者确定死于炸桥,家属怎么能出具这样的证明呢?鲁局长,我对材料的真实性确信无疑。”
鲁泓追问:“是分局同志亲自去的?”
刘如柏:“大概,可能是这样。有证据在手,鲁局长——”
鲁泓打断了他的话,愠怒地:“什么‘大概’‘可能’?我‘大概’‘可能’认为你在以法徇私,这科学吗?”
“这好办!”刘如柏说,“我马上给分局挂个电话!”
鲁泓一挥手,不满地:“你把证据留下,可以走了。”
刘如柏不解地:“鲁局长,我不明白您是……”
鲁泓:“道理很简单,这个证据和群众中的传说有差距,如果死者魂飞九天而死不瞑目,这等于给我们头上的国徽蒙上灰尘!”
刘如柏疑惑地望了望鲁泓,走了出去。
鲁泓抓起电话:“叫小周,明天早上八点把车开过来!”
[第三章]
十七
吉普车穿过闹市。
吉普车飞驰在郊区。
司机小周在反光镜中,看见老局长烟雾遮盖的脸——鲁泓在大口大口地吸着烈性雪茄。
司机小周的内心独白:“老局长啊,你在想什么?是想起小帆,还是回忆起痛苦的生活了?几年冤狱已经白了你的头发,就别再想了……”
鲁泓陷入沉思:
劳改农场的一片菜园。
鲁泓身穿印着“劳改”两个大字的灰色犯人服,从劳改犯种的菜园里,拉着一小平车茄子走出来。风,掀起灰衣的衣襟。
泥水汤浆的路,延伸得十分遥远。
他吃力地拉着,拉着……
鲁泓拉着菜车,爬上一个石拱小桥的桥坡时,几个茄子从车上滚下桥坡。
小桥下边,几个身穿灰衣的女犯正在割着秋白草。
滚动的茄子,滚到一个女犯的脚边。她扔下镰刀拾起茄子追上菜车,把茄子扔在车上后,用力推着车尾,帮助鲁泓把车推上了石拱小桥。
鲁泓停下车道谢,一回头,愣住了。他看见女犯正是高雅琴。
高雅琴的两眼像涨了潮的小河,泪水夺眶而出。她惊喜悲凉地跑上去,紧紧握住鲁泓的手:“老鲁……你身体……好吗?”
鲁泓疼爱地望着妻子瘦骨嶙峋的身子,和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眼里也潮湿了。
“我一直很好,你可……瘦多了!”他用手拢了拢妻子的发鬓,盯着她清瘦的面颊。为了驱赶忧伤气氛,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高雅琴:“我做梦总梦见你,梦见妈和小帆……”
鲁泓用灰褂子的衣袖,给高雅琴擦着泪水。半天,他们无言地对视着,似乎在寻觅痛苦的折磨在彼此脸上留下的痕迹。
鲁泓低声地说:“场长悄悄告诉我,发动‘全面内战’的‘二木林’,摔死在温都尔汗了!”
高雅琴仰起了泪脸:“真的?”
鲁泓:“场长还告诉我,要坚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河清有日,雅琴,你可要珍惜革命的本钱——身体!”
高雅琴忧郁地:“可是‘江不清’还在台上……”
鲁泓鼓励着妻子:“睁大眼睛等着瞧吧!想要搞垮我们的党,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要胸脯挺得高高的。你还记得陈老总的几句诗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记得!”高雅琴激动地握住鲁泓的双手,“到那一天,小帆恐怕都认不出他爸爸妈妈来了!老鲁,咱们的小帆,不会被时代的黑潮卷走吧?我一想起来,真是心惊肉跳!”
鲁泓掩饰着内心的焦虑,使劲摇着妻子的双手,似乎这样可以使她更加坚强似的:“不会,你放心!”
鲁泓仍然坐在吉普车里,目光如痴。
突然,吉普车停住了,鲁泓身子剧烈地前倾了一下,他从痛苦的回忆中苏醒过来。
司机小周:“老局长,到啦!”
鲁泓平静了一下思绪,下车。
十八
从公安分局办公室里走出一个警察,他是内勤科长于斌。他向鲁泓招呼:“鲁局长!”
鲁泓:“分局长在吗?”
于斌:“‘四人帮’留下许多冤、假、错案,同志们都下去调查案情了,家里只留下我一个人了!”
鲁泓一挥手:“马上提审鲁小帆,我要鲁小帆关于炸桥的详细口供。”
于斌有点为难地:“我提审他几次了,他总是回避炸桥问题,看样子,他很害怕承担法律责任!”他忽然想起什么,“鲁局长,您要是和我一起审讯他,效果也许会好一些。”
鲁泓深沉地:“我不能!”
于斌:“为什么?”
鲁泓:“因为罪犯是我的儿子!”
这是一间长方形审讯室,内通预审员休息室。
于斌在审讯室的席位上坐下。
门吱扭一声开了,一个民警押着鲁小帆走了进来。
里间,鲁泓正坐在椅子上休息,听见侧间的脚步声,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是多么想走近隔扇门,从空隙中看一眼阔别多年的儿子啊!但他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止步,慢慢地走回椅子旁坐下静听。
于斌的画外音:“鲁小帆——”
没有回声。
鲁泓不禁为之一愣。
于斌的画外音在继续:“你把炸桥的前后经过交代清楚,听见没有?”
静。
鲁泓神色开始不安。
于斌的画外音突然高昂起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党的一贯政策,你知道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鲁泓离位而起。
鲁泓大步走向隔扇门,他想拉门而进,又缩回了手。
鲁泓焦急地沉思,他目光望见桌角的电话。
鲁泓两步迈过去,抓起电话:“请马上接市委主管政法的肖书记,我要向他请示一个问题,什么,肖书记不在?……”
鲁泓放下电话,思考着。
院内,司机小周隔着玻璃窗,一副焦急、惊愕的神情,他同情地望着老局长。
鲁泓在低头看表,面呈微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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