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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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秒针旋转声伴随着鲁泓的心跳声。

    沉默。

    难耐的沉默。

    鲁泓的手,猛然离开电话,他大步走向隔扇门。推开门之后,走向桌角,缓缓地回过头来,深沉而缓慢地:“鲁小帆——”

    也许是专政威力的驱使,鲁小帆站在一条长板凳前,没敢抬起头来,他——不知道爸爸已经走到审讯席上来了。

    审讯室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鲁泓好像停止了呼吸,他深沉的目光望见了鲁小帆低垂着的波浪形长发。一瞬间,在鲁小帆身材修长的影子上叠印十年前的秋天,爸爸在小树丛里追逐小帆的情景,以及小帆向爸爸妈妈身上喷水的顽皮样子……

    鲁泓长长呼出一口气,目光掠过鲁小帆毛茸茸的小胡子、褴褛的衣衫,落在那双夏秋穿的牛皮凉鞋上(要知道,此时正是严冬)。

    鲁泓垂下眼帘,两肩有些颤抖,但他睁开眼睛时,一切都平静了。他用低沉的鼻音,命令说:“你坐下!”

    鲁小帆机械地坐在长凳上,不太在意地抬起那乱蓬蓬的头,向审讯席上望去。最初,他眼神茫然无知,但突然像看见了闪电强光那样,眼睛睁得大大的,在鲁泓身后突然(叠印)出现鲁泓不同时期的头像,然后像幻觉一样又消失了……小帆身子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往前迈了两步,马上又停下了:“啊……爸爸!是……是你?”

    鲁泓没有点头,但鲁小帆看见鲁泓潮湿的眼角,看见鲁泓强压心酸、咽着唾沫的喉头在蠕动。

    鲁小帆眼泪一下流下嘴角,他习惯地想用手去擦,但手铐铐在腕子上。他歪了一下头,用肩膀抹着泪水:“妈妈她在……”他突然收住话头,他意识到坐在审讯员席位上的爸爸,是提审罪犯的,不是来叙说离别的骨肉之情的。于是他默默低下头,泪珠滚落在锃亮的手铐上。然后,呆呆地在板凳上坐下。

    鲁泓蓦地抬起头来:“你还记得你画的那幅《我爱北京天安门》吗?”

    鲁小帆点头:“记得!”

    “我要求你,用那时候对党的感情,回答我的问题!”鲁泓眉宇之间现出一个审判者的威严,“你听清了没有?”

    鲁小帆两脚动了一下位置:“听清了!”

    鲁泓猛地站起身:“你参与炸桥的破坏案件没有?为什么参与?桥头上有个巡道工你看见了没有?回答!”

    鲁小帆鼻尖上渗出汗珠,两只秀美的大眼睛顿时黯淡。他戴着手铐的手指,互相搓弄着。

    “说!把最真实的情况讲出来。”

    “……”

    “听见没有!鲁小帆——”鲁泓声音突然高昂起来。他习惯地用左手顶住了胸口,右手悄悄掏出装硝酸甘油片的小瓶,紧握在掌心。

    鲁小帆脸上淌下豆粒大的汗珠,他看看鲁泓那张抽搐着的脸:“这……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爸……我对你都讲出来,都讲出来!”

    鲁泓装作擦嘴的样子,把硝酸甘油片噙进嘴里。

    窗外,司机小周那双痛苦的眼睛,唯有他看见老局长在吞急救药片。

    鲁小帆两眼直直地在讲述着什么。

    一架飞机在机场降落。

    鲁小帆等人从机舱里走出来。

    鲁小帆和十几个青年人走进挂着“朝阳农学院”牌子的校门。

    室内,青年振臂批判家庭的叠印镜头。鲁小帆波浪形的头发,随着他的讲话而颤动。

    他的背后,挂着写有“彻底与罪恶家庭决裂!”“与走资派血战到底!”标语的横幅。

    滨江市宾馆的华丽餐厅。

    张琳为鲁小帆举杯祝酒。

    鲁小帆为张琳点燃过滤嘴香烟。

    一辆卧车停在“汾龙山煤矿”。

    鲁小帆走下卧车,和一个迎接他的五大三粗的汉子握手,掏出一封信。

    那汉子看信。

    矿山宣传科。鲁小帆正挥笔画一幅彩色漫画。

    画名:“儿童团”活捉“还乡团”。

    画后签字:1975年中秋画。

    鲁小帆刚刚收拾好调色盘,武副主任进来,俯身对鲁小帆说了些什么,鲁小帆略想,点头。

    夜,黑如墨染。

    武副主任、鲁小帆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各夹着蜡纸包装的炸药包,在草丛中前进。

    汾龙河桥。一束光亮在桥上晃动。

    几个黑影接近了小桥。

    一列煤车隆隆而过。

    武副主任把炸药埋在桥下,另两个青年慌忙地缠着雷管。

    鲁小帆将自己带的炸药包递上去。

    武副主任接过鲁小帆的炸药包。

    草丛中,鲁小帆和另一青年低头点烟吸着。他们的身后,武副主任死死地盯住汾龙河桥,这时,在桥头上出现一盏信号灯,向前游动,他急忙用手按放炮开关。

    小桥飞上夜空,一团尘烟遮住银幕。

    鲁小帆脸色苍白如纸:“事后,我才知道,钢厂‘造反派’在厂内煽动停产未遂,便请求矿山武副主任火力支援,炸掉汾龙河桥,使直接靠矿山煤炭炼钢铁的高炉断炊……”鲁小帆低垂下头,戴铐子的手轻轻颤抖。

    “桥上有个巡道工人,死在你们炸药之下,你知道不知道?”鲁泓厉声问道。

    鲁小帆猛然抬起头:“什么,还有个巡道工人?不!爸……不……我真不知道,当天晚上,没有一颗星星……当时只是为叫钢厂断炊,真的,认为那就是……是革命!”

    “没有钢,我们就会亡国,你们在革谁的命!给我……带下去!”鲁泓向门口的民警挥了一下手。

    民警押着鲁小帆往审讯室外走。

    鲁泓很怕再看见儿子的脸,站起来目视窗外。

    窗玻璃上映出鲁小帆凄楚的目光。

    窗玻璃上映出鲁小帆褴褛的衣衫。

    窗玻璃上映出鲁小帆一步一回头的求救神态。

    窗玻璃上映出鲁小帆脚上的牛皮凉鞋。

    突然,那双牛皮凉鞋不动了。

    鲁小帆走到门口停下,“哇”的一声哭了:“爸爸!难道这都是我个人的罪过吗?爸爸!我今年还不满二十岁呀!”

    鲁泓一阵头昏目眩,他眼前的玻璃窗上出现了光怪离奇的斑点。他闭上眼睛,泪水湿了他的睫毛。他重新睁开眼睛,突然看见了自己头上的国徽,在玻璃窗上闪闪发光。他回过头来深沉地:“你该知道,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谁危害了国家经济建设,触及公民人身安全,必将受到法律惩处。你只有老实交代,争取从宽处理。这也是你奶奶、妈妈对你的唯一希望,下去吧!”

    鲁小帆那双泪眼闪光:“妈妈、奶奶都还活着?”他向爸爸望了片刻,默默地走出门去,又回过头来:“请您替我向她们——问好!爸爸!”他消失在门后了。

    审讯室又静了下来,静得如同没有一个人。

    秘书于斌崇敬地注视着鲁泓的背影。

    司机小周脸上带着没擦净的泪痕,走了进来,他似乎很怕老局长发生什么意外,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老局长……”

    鲁泓回过身来:“于秘书,我个人委托你办两件事!”

    于秘书笔直地立在鲁泓面前:“你说吧!”

    “第一件,”鲁泓从口袋里掏出布票和钱,“你给这个罪犯买身棉衣,买双棉鞋;第二件,你找个理发师,给他理个发。记住,把他那小黑胡子给我刮掉!”

    于秘书心悦诚服地点头:“我马上去办!”

    十九

    吉普车重新爬上公路。

    车开到一个十字路口,鲁泓挥挥手:“停下——”

    小周:“老局长,不是回市里吗?”

    鲁泓:“车开去死者家属的村子——汾河雾!”

    小周焦急忧虑地:“老局长……你还没有吃饭,我看……”

    鲁泓瞪了小周一眼,看看手表:“别啰唆了,开最高迈速!”

    小周不情愿地转动方向盘,倒车,朝十字路口的另一方向驶去。

    鲁泓坐在前排座位上,掏出死者家属赵淑云签字盖章的材料仔细看着,似乎在判断它的真伪。

    小周转动方向盘开车,眼神却落在“赵淑云”三个字上。他脸上呈现出紧张和不安。

    鲁泓全然没有在意,掏出雪茄点着。

    烟雾腾腾的车厢在颠簸着。

    小周此时显得比鲁泓还要焦急了,他的内心独白声:“老局长啊老局长!为什么你非要去死者家里不可?难道,你真的希望这张材料不实,给小帆再加上一条新的罪状吗?”

    车速明显缓慢下来。

    鲁泓发现“迈速盘”上的指针指向二十,脸色突然变了。他嘴唇颤动了一下,想要对小周发火,却发现小周额头淌着汗珠,便说:“小周,车怎么才开二十迈?是不是你哪儿不舒服了?”

    小周眼珠忽悠悠地转了几转:“不是我不舒服,是车有了毛病!”

    车,戛然停住。

    鲁泓无奈地下车。

    小周打开车盖观看着。

    鲁泓焦急地看表,时针指向五点四十分。

    小周偷偷打量鲁泓的脸色,似在打着什么主意,试探地:“老局长,今天我看去不成汾河雾村了!”

    鲁泓斩钉截铁:“必须在七点半去市委开会之前把材料落实!快修!”他走向公路旁的汾龙河。

    没有封冻的汾龙河河水滚滚东流。

    鲁泓沿着河堤信步走着。风,吹起大衣下摆。

    司机小周没有修车,手扶车盖,两眼直直地望着鲁泓背影,若有所思。

    鲁泓突然站住了。他看见向阳堤坡上,有几株蜡梅,傲风寒而开,与白雪斗艳。他匆匆走了过去。

    鲁泓目光掠过几枝蜡梅,停在一枝枯萎的花茎上。这枝蜡梅没能抗住风寒袭击,垂着折断的花冠,在风里摇曳。鲁泓像个母亲抚摸重病的婴儿一样,摸着这枝过早夭折的蜡梅花,激动地掏出一条手绢,动手把折下来的花茎部位捆绑起来。

    鲁泓手在颤抖,捆绑着这棵开始枯萎的蜡梅。

    鲁小帆的画外音:“爸爸!难道这都是我个人的罪过吗?爸爸!我今年还不满二十岁呀!”

    鲁泓的手,离开被扶起的蜡梅。他心情矛盾地掏出那张盖着印章、按着指纹的材料,自己审判自己:“证据在手,你有必要出来进行查实吗?”

    猛然,他面前一道红光。那是河对岸的钢厂正在出焦,烈焰腾空而起,映红了滚滚东流的河水。

    鲁泓望着钢厂的炉群,坚毅地迈开大步,匆匆向吉普车走来。

    小周见鲁泓走来,做出正在检修引擎的样子。

    鲁泓铁青着脸:“还没修好?”

    小周含糊地:“嗯!”

    鲁泓上前夺下小周手里的扳手,拨开小周,探身观看车舱。

    小周色变。

    鲁泓猛然回身:“你这是搞什么名堂?引擎好好的嘛,你修什么?”

    小周惊愕地:“这……”

    鲁泓怒火中烧:“你跟我多少年了,居然跟我打开游击战了!误了市委的会,你负责吗?”说着,鲁泓狠狠放下车盖,跳上司机座位,握住了方向盘。

    小周还没跳上车,鲁泓踩了油门,吉普车疯了一样开走了。

    小周追着汽车:“老局长——”

    鲁泓青筋暴突的脸。

    小周失望地看着远去的吉普车。

    吉普车急拐弯,隐在山后了。

    小周双手捂脸:“这可怎么办?”

    二十

    吉普车飞一样开进写着“汾河雾村”字样的村庄。

    黄昏。

    一家社员的门开了。

    鲁泓沉着脸,走进门口。

    小周站在公路旁向远处望着,他焦急地看着手表,时针指着七点五十分。

    一个年纪看上去有六十岁的农村妇女,送鲁泓出来。她衣着朴素,两眼显然是因为哭泣而红肿。

    鲁泓十分激动:“大嫂,您……回去吧!”

    妇女:“你死活不吃饭,带上这个。”那是一包鸡蛋,“我听说你有严重的冠心病……”

    鲁泓推却不掉,收下,拉开车门:“大嫂,过几天,我和他一块来看您!”

    妇女:“那孩子有个拗劲,你多帮助他……”

    吉普车开了,鲁泓隔着车窗玻璃招手。

    镜头缓缓推近鲁泓那一双凝神的眼睛,他一手握着方向盘。

    小周站在路中心,向公路上焦急地望着。

    公路上出现车灯光,他惊喜了一下,马上忧虑地皱起眉头。

    车灯渐近。

    小周面孔从忧虑变为紧张。

    鲁泓从车灯照耀的路面上看见了小周,猛然刹车。他急促地拉开车门,跳下车去,把小周抱在怀里:“我……错怪了你,小周!”

    小周眼圈红了:“老局长,我……犯了错误!”

    鲁泓激动地:“我只记得1965年在市里参加过你的婚礼,不知道你妈妈住在郊区……”

    小周声音颤抖地:“老局长!”

    “来,快上车吧!”鲁泓坐在司机位置上。

    小周争夺着:“我来!”

    鲁泓拨开小周的手:“没有时间折腾了!市委公检法会议恐怕已经开了。”

    小周:“我……耽误了你的时间!”

    鲁泓笑笑:“座位上有一包鸡蛋,你妈妈叫我带给你的!”

    小周:“你……”

    鲁泓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我在你家吃过饭了!”

    小周饿了。剥皮,大口吞着鸡蛋。

    二十一

    市委大楼会议室,灯光辉煌。

    正面悬挂“抓纲治国,健全法制,为尽快实现四个现代化雄伟目标而斗争”的会议横标。

    市委书记肖楠坐在会议桌一头主持会议。他是个瘦瘦的老年人,个子不高,面孔清癯。他旁边分别坐着市检察院检察长和法院院长。法院院长旁边空着一把椅子,那是鲁泓的座位。

    刘如柏和三十多个公检法干部,分别坐在长条会议桌周围。

    市委书记肖楠的发言已近尾声:“……这个破坏性炸桥案件,是‘四人帮’在我滨江市遗留下的最大的案件,省委指示我们要严厉惩处罪犯,以严明法纪。现在因市局鲁泓同志没有到会,刘如柏同志先把案情查实情况,向会议汇报……”

    二十二

    吉普车疾驶进市区。

    吉普车穿过鲁泓家住的小楼。

    鲁泓匆匆走上市委大楼的层层台阶。

    鲁泓急如星火地来到会议室外厅,他面色苍白,满脸奔波的尘埃汗水。忽然,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绞疼痛,便坐在沙发上,用左手顶着疼痛的胸口,右手掏出硝酸甘油片的药瓶。

    从室内传出刘如柏的发言声音:“……以上是我讲的主要罪犯的罪行。下面我谈谈鲁小帆,他的堕落,是由鲁局长夫妻俩被打入冤狱开始的。在孩子丧失了对家庭的最后信念之后,‘四人帮’在我市的头子张琳,秉承了辽宁省那个‘四人帮’死党的意旨,把鱼钩和毒饵伸进他的嘴里,导致了他的犯罪。这强大的时代外因,检察院、法院领导同志,量刑时应给予充分考虑。至于巡道工人之死和本案有关的说法,已有确凿证据,属于误传,这张证明材料在鲁局长手里……”

    伴着刘如柏陈述案情的画外音,室外呈现下列镜头:

    鲁泓在吞食药片。

    鲁泓坐在沙发上紧闭双目喘气。

    鲁泓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又坐倒在沙发上。

    鲁泓紧皱双眉,眉下目光在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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