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泓一曾不止一次地碰到过她。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挎着篮子在西荒地挖着野菜。不止她一个人在挖,那些队长的家属,为了叫丈夫们不在荒年躺倒,胳膊弯里都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篮子。记得,那是刚到农场的第三天,索泓一奉命去老残队墙垣上刷写标语,在岔路口上,他碰到了一群去打草籽充饥的妇女。她们肩上都扛着一个苇坯编成的小篓子,朝他迎面走来。
“魔术师!”
“变戏法的!”
“……演员!”
矿山来的家属们窃窃私语着。
索泓一很怕和这些妇女的目光相撞,他已经习惯于低头走路、仰脸看天。
“他好像在哭。”有一个妇女说。
“那叫风泪眼。”有的妇女回答。
“啥叫风泪眼?”
“见风就流泪!”
索泓一鼓起勇气来睨视了妇女们一眼。这目光不是回敬娘儿们的议论,而是在这群妇女中寻找李翠翠。他很失望,这儿什么花儿都有:倭瓜花、狗尾花……唯独没有挂在卡车挡风玻璃背后的那朵喇叭花。他低垂下头来,静待这群乱咕咕的家鸽子从他身旁走过去。
究竟是来农场的路上,索泓一和李翠翠流盼交织的目光使他的童心复归了呢?还是在坟场上,李翠翠霹雳闪电般的行动,震撼了索泓一的心呢?反正从躺在农场的大炕上时起,李翠翠的影子就开始在他面前晃动,她似乎粗野难驯,但在粗野的背后深藏着人类极为可贵的礼仪;她身上带着几分乡土妞子的土腥气,但又比有些满肚子文化水儿的知识分子深明大义。当丁君的尸体刚从轮渡上抬到这块土地上时,有几个昔日和他下过“盲棋”的同窗好友,因其尸体发臭掩鼻而过;而这个与丁君素昧平生毫不相关的李翠翠,竟然像流星赶月一样来到坟场,在这冷漠的土地上演出了一场人与人之间的暖剧。索泓一深感自己灵魂卑微之余,心里萌生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他想也许在石灰窑的那个夜晚,是他命运的一个转折,但他错过了;他如果真是个男子汉,说不定此时正和李翠翠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过着相濡以沫的生活呢!当然,一个盲流和一个逃犯的结合,道路是充满艰辛的,也许他们脚下永远没有鲜花,只有蒺藜;但他相信她对他的绝对真诚和在困境中不可动摇的坚贞。现在,一切如同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在难能得到爱情的沙漠,他失去了一次可以得到它的契机。想到这些,索泓一那双浮肿的腿,仿佛又增加了千斤分量;他靠在一棵被盐碱夺去了枝叶的枯树干上,回头眺望那群渐渐远去的妇女背影喘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芦苇丛的小道上传来。片刻之间,一个赤着脚板的女人身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索泓一猜想这女人着急地赶路,一定是去追赶那群干部家属的;可是他的眼睛马上瞪大了,追赶她们的竟然是李翠翠。他的脊梁像电打了似的,顿时离开了他靠着的枯树干,失常地向她轻呼了一声:
“翠翠——”
李翠翠在离他有十米左右的地方,骤然止步。当她看清了呼喊她的是索泓一,像一股旋风似的跑上前来,跑到离他有两米远的距离,又突然收住了脚步。
“翠翠,你这是……”
李翠翠把肩上扛的小篓子放在了地上,低下面颊回答说:“碰到草厚的地方打草籽,碰到水塘捞鱼虾。”
索泓一机械地点点头:“这儿比矿山还苦!”
“……”李翠翠没有应声,头仍然低垂着。
“你怎么了?”索泓一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反常情绪,“是不是不愿意再看到我?”
她摇摇头。
索泓一发现她的头发蓬乱如草——过去,她梳理得十分自然的发鬓上,曾插过一朵白色的玉簪花。眼前,由于她头低垂得挨近了胸脯,索泓一看见了她短发后边扎系的绿头绳。他不无感伤地往前迈了一步,再次问她:“家里出什么不愉快的事儿了?”
她突然仰起头来,直视着索泓一的眼睛说:“俺被俺那口子揍了一顿,就为那天埋葬丁琳的事儿。”
索泓一这才看见她眼圈红肿,额角上还残留着一个隐约可见的青包。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有生以来他还没有安慰过一个女人哩!
“俺只嫌他打俺打得太轻了,要是下手重一点,把俺肚子里那块肉疙瘩给打下来,俺就自由了。”李翠翠眼里闪出一星泪光,“可是那肉疙瘩也真结实,俺咋折腾他都不掉下来。”
“别那么想,孩子是你们的骨肉……”索泓一实在欠缺安慰别人的本领,懵懵怔怔地说,“那天,你……你……让郑科长下不了台,做得过火了一点。”
“他一边捶俺一边说:‘你在哪儿显能不好,关起门来可以由你去疯,你咋偏同着那伙人往俺的脸上贴膏药?’他又说:‘农场是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人到分场政委杨绪那儿去告我一状,说俺对坏人仁慈,给阶级敌人吊孝,俺几年换来的‘狠透铁’名声,就会变成河里的水泡。你明白吗?’俺细想想,他的话也不能说不对。所以他骂俺,俺不还嘴;他打俺,俺不还手。俺只骂自己那天不该在石灰窑跳车,在那个山旮旯落脚!”
“不,怨我当天不像个男人!”索泓一说。
“俺没听懂你的话。”她凝视着他。
“要是从石窑一块……”索泓一害怕地闭住了嘴巴。
“现在你想通了?”她眼神闪亮了一霎,但顿时就熄灭了,“晚了,就是俺真把肚里的娃子弄下来,俺也不配跟你一块了;过去俺身子是干净的,眼下,俺……俺……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俺就是打掉娃子,也是孤雁单飞,不会给你搭帮拉套了!”
“我还不想走。”索泓一讷讷地说。
“为啥?”
“中央政策明确规定,对摘了右派帽子的人,一律不予右派看待。也许,这条会在我身上兑现呢!”索泓一说。
“枪口对着你倒是兑现了。”她眉梢挑得老高,“你忘了在转场时卡车上的那挺机枪?实话告诉你吧,俺当时都有点为你心麻,一个堂堂的大男人,干啥要受这个?就是抱着瓢去化缘要饭,也比这个松心。俺那些干粮和西红柿,就是想给你溜号时吃的,结果喂了那个死鬼!”
“依你说,对我们就总是这样了?”
“俺看不出啥好兆头。”
“那为什么还总是叫我在墙上刷写‘前途光明’的大标语呢?”索泓一指指腋下的板刷,“我就是为这四个字,才拖着浮肿的双腿在各分场来回跑的。”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跟俺想得不一样。”李翠翠说,“俺爱看实际,你们爱幻想。走不走由你,反正俺李翠翠话是说透了。”
“再容我想想。”
“那俺要去打草籽了,掺到红薯面里顶粮食吃!”李翠翠把小篓子扛在肩上。
“等等。”
李翠翠停下移动的脚板,但小篓子仍然扛在肩上。
“……”索泓一低声说,“你瘦了!”
“你还会讲人话?”李翠翠幽怨地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木头人哩!”
“翠翠,我心里常常想着你……”
“别说了。”李翠翠嘴唇翕动着,“俺怕听这话。”
“为什么?”
“俺都快当娃子的娘了。”
“我不嫌弃这一点。”
“俺自个儿嫌弃自个儿。”
“翠翠。”索泓一往前迈了半步,奓着胆子拉起了翠翠的一只手。他腋下夹着的板刷,“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李翠翠眼睛顿时湿润了。她仰起头来,像仰望天上的一轮朗月那样,凝视着索泓一的脸。索泓一惊恐地向四周望望,周围苇叶婆娑,知了嘶鸣。他把李翠翠拉近自己,用手抚摸了一下她头上那个青包,俯下头来用嘴亲吻着她的额头。
李翠翠哆嗦着身子低声哭了。在这一瞬间,她平日的野气消失了,像孩子一样依偎在索泓一怀里,泪瓣无声地淌下。索泓一吻着她的泪脸,吻着她的鼻窝,但当他和她的嘴唇将要碰撞的一刹,李翠翠突然用力地推开了他,粗声喘着气说:“不!俺不!”
“翠翠……”索泓一冲动地再次拉住她的手,“你……”
她甩开了他的手:“俺不能……不能……”说着,她咬咬嘴唇,扛着小篓子匆匆跑了。跑了几步,她又转回身来,对痴呆发愣的索泓一说,“你要真不嫌弃俺,今后你就把俺当成你的亲妹妹看吧!”她不等索泓一做出反应,就跑进苇塘弯曲的小路。
事后,索泓一不止一次反省自己的莽撞。如果他在苇塘里的行动被人发觉,等于把他头上这把难火烧到李翠翠头上。不管怎么说,李翠翠毕竟是只有巢的鸟了,而且即将哺育幼雏,这把难火蔓延开来,将会焚毁她的巢穴,那就意味着把一个公民也拉向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索泓一发誓,绝不能再重复这样的行为。在否定自己冲动感情的同时,另一种意念却跟踪而来,他沉入心底的逃跑念头,常常像潮涌一样翻卷上来,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席卷他的身心。
农场,农场,按着名词解释它该是生产粮食的地方,但偏偏在这儿,比矿山吃粮还少。不但定量比矿山下降了十多斤,而且“进口货”的质量也下跌了不少。在矿山的时候,尽管也难以填饱肚子,可吃的是净米净面;到这儿以后,难以再见那黄灿灿的窝头。看起来这儿的窝窝头比矿山的要富于色彩,它是红薯面掺高粱面揉和而成,颜色紫红紫红的;这家什经看不挡饱,像棉花糖一样松软,噙在嘴里没等腮帮子蠕动、牙齿咀嚼,它就溶化到你的喉头,流进你的肠胃。如果仅仅是饥饿,索泓一倒也能忍耐,使他最感痛苦的是常常被拽到各分场去表演魔术。这种用精神抑制饥饿的办法,虽然能使台下的囚徒们一时忘却痛苦,但却无法医治索泓一自己的痛苦。因为他迈着浮肿的腿上台后,还要装得像健康人一样强颜欢笑,以取悦观众,完成演出任务。
有一次,他奉命去总场演出,全场的干部和家属都来看他的表演。总场场长点名叫他演出“大变活人”。他在这一霎忽然想起了丁琳,如果当真能把丁琳这个死鬼变活,他宁愿从天黑演到天亮。他之所以不愿意演出这个节目,还有除了丁琳之死的第二种因素:来农场后,他经常在天擦黑时看见马车上拉着一口漆木斑驳的棺木,奔往被称为五八〇的乱坟岗子。最初看到它时,他心灵虽然为之震颤,但还深感农场对死亡囚徒的人道待遇;后来,他屡次看见这口棺木,却听不见木工打制棺木的声音,不禁疑窦顿生。后来在马号喂马的刘鹏,告诉了他这个秘密——那是一口无底的“活灵柩”,它既姓张,又姓王,既装赵钱孙李,也装周吴郑王;到了坟场只要把棺罩一摘,一扬车把,人就顺到穴坑里去了。而大变活人的舞台道具——一个活底的大木箱,就酷似那口无底棺材。索泓一想起它,就引起心理上的条件反射。他谎称演出“大变活人”的道具坏了,总算躲过了这个节目的演出。
魔术是什么?不管它手法如何翻新,也不管它怎么使台下观众眼花缭乱,说穿了就是以假乱真。而生活却展示着它全部的严酷的真实,这常常使索泓一陷入不能自拔的矛盾之中。夜晚,他躺在大炕上,面对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久久难以成眠,他发现自己正像魔术师蒙哄观众一样,欺骗着自己的灵魂。不同的是变魔术主要靠两只手表演,弄假成真,而他欺骗自己则常靠头脑里编织出来的琼楼玉阁——实际上是幻觉中的海市蜃楼来以假当真。有一天夜里,他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自我折磨,便披上一件褂子,悄悄走出屋子,到院子里来排解忧闷。
时正秋初,天气已然转凉。在这静静的秋夜,喧闹的世界像是死去了一样,没有一点声息,只有房舍附近的马棚,响着马儿安闲的咀嚼草料之声。他漫无目的地向马棚走去,借着棚柱上的桅灯,他一匹一匹地打量着槽头的马儿,它们仿佛没有忧愁,也没有欢乐,白天拉车,夜里歇息,在车把式的鞭子下,走着它们自己也无法知道的漫漫路程。他觉得他的生活也像是其中任何一匹马,像柴草一样乱蓬蓬的头发,是它们的颈上鬃毛;两只浮肿的腿,是它们奔波的蹄子。不,他还不如它们,因为它们没有痛苦,而他则越来越感到精神在塌方,说不定什么时候,精神伴随着肉体一块埋在这块荒漠的土地上。他走到马槽的东头,神往地看着那匹老马,他骑着它到距离远的分场去画过宣传画,它已然有八岁口了,此时它静静地站在槽头前,不吃草,不尥蹄,闭目养神,像一尊古化石的雕塑。而索泓一刚三十岁出头,正是而立的年纪,也真要像这匹老马一样,静待踏上“西天正路”吗?
草料棚里咯吱咯吱的声响,使索泓一的思绪中断。他朝草料棚里走去。去干什么,他没有任何明确的意识,只是感到他需要声音,需要和声音对话,以驱赶他头脑里那团乱丝。隔着板墙的空隙,他看见草料间里闪着灯光。他推开虚掩着的木门看了看,是“头人”刘鹏正掰开喂马的豆饼,一块块往嘴里填。他狼吞虎咽地嚼着,竟连索泓一的开门声都没能发觉;直到桅灯下出现索泓一的人头影了,他才骤然回过头来。当他发现来的不是巡夜的队长,而是索泓一时,便向他招手说:“来!快来——”
索泓一被他那圆鼓鼓的腮帮逗起了一点快意,说:“我说你总没掉膘呢,原来是如此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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