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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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没有爹、妈。奶奶告诉俺,是爷爷清早背着粪箕子去拾粪,在二郎庙后头把俺给捡回来的,爷爷奶奶就是俺的爹、妈。”李翠翠话音哆嗦着。

    “你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事儿!”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哩!也许就是因为俺没受过亲爹亲妈的疼爱,俺从小就懂得刚强。”眼泪在她眼皮里打了打滚,顺着脸腮淌了下来,“爷爷、奶奶都很疼俺,特别是俺奶奶在世的时候,给俺讲过一个‘雁娘织布’的传说,俺一直记得很清楚。据说,古时候兰考县就是一块兔子不拉屎的荒凉地方,有一年冬天,一个去树棵子里砍柴的穷后生,砍柴回来走在半路上,忽然发现了雪地上躺着一只冻死的芦花雁。这个后生心地善良,便解开棉袄把这只大雁揣在心窝焐着。当他睡到半夜时,觉得身子旁边有什么东西在蹭他,点灯一看,被窝里躺着一个漂亮的大闺女。长话短说吧,他俩很快成了家。有一天穷后生对他媳妇说:‘天底下要是有人能治穷就好了!’媳妇说:‘俺治不了天下的穷,能治咱家的穷!我能织布,你摆布摊,咋样?’穷后生笑笑说:‘俺买不起织布机,布咋个织法儿?’媳妇答道:‘这你就甭管了,俺只求你在俺晚上织布时,不能偷偷地看俺。’打这往后,这穷后生真的摆起了布摊,雁娘织出的布非常好看,布面上带着古铜色的花纹。这些布很快就被买光了,这穷后生家境当真好了起来。有一天,这后生终于耐不住好奇,在雁娘织布的时候隔着门缝偷偷往里看了一眼,立刻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雁娘是只大雁变的,她正在拔着一根根带血的羽毛,用这些羽毛,编织着一块块的布。她的羽毛已然快拔光了,枯瘦的身子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伤痕。这后生闯进屋去,心疼地说:‘你快把羽毛安到身上去,俺甘愿受穷!’雁娘说:‘拔下来的羽毛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插不上去了!’后生埋怨她说:‘你为啥这么干?’雁娘回答说:‘没有你,俺早就冻死在雪地上了……’”

    “别说了,我不愿意听这些。”索泓一说,“你给我那个窝头和几块鬼子姜的回报,已经太多了!”

    “可俺总觉着不够。”李翠翠用索泓一擦过眼泪的那条手绢,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对你回报得太少,对老郑回报得也不多。你那窝头解了俺的饥,老郑把俺收留下来,结束了俺的盲流生活,可惜俺不是那只芦花雁,不能拔净俺浑身的翎毛,为你编一把挡风挡雨的伞,为老郑编一双穿不烂的鞋。俺只是个乡下丫头;不,不是丫头了,是个死了丫头的娘,一个没任何能耐的乡下女人。”

    索泓一刚想安慰她几句,大堤上传来了郑昆山的喊话声:

    “喂!渡船过来了——”

    李翠翠蓦地站起身,颠了颠肩上的印花小包袱说:“俺那口子喊俺了,俺要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李翠翠眨着眼,咬着下嘴唇想了想:“俺希望这是和你最后一次见面!”

    “这是为什么?”索泓一怔了。

    “铁丝笼里只能圈家雀子,你不该赖在这儿自轻自贱。”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索泓一一眼,挑开苇帘,向大堤上快步而去。

    索泓一很想跑上大堤,用目光送李翠翠一程,他看见郑昆山站在渡口,只好拐弯跑到附近一个土岗上,手扶着一棵老榆树树干,向那飘飘摇摇的小船眺望。

    李翠翠站在船尾,连连向郑昆山叮咛着:

    “黑丫她爹,心放宽点,俺不几天就回来!”

    “黑丫她爹,那点土粮食你先用水淘淘,再去磨磨,省得牙碜!”

    “黑丫她爹,去给黑丫的坟头多培点土,苇塘里有专扒死人吃的野狐狸!”

    “黑丫她爹……”

    黑丫早就死了,她为什么总喊“黑丫她爹”,而不喊他老郑呢?索泓一从她这几句叮咛中终于悟到,郑昆山和她的生命已经融合在一起了。衔接他们之间的彩带不仅仅是饥荒,也不仅仅是苦难,更为重要的是这个黑脸汉子的一身铁骨,以及他身上闪烁出来的坚韧和不屈。风顺着宽阔的河面吹过来,索泓一那只风泪眼,吧嗒吧嗒地滚落下泪滴;他的那只好眼也像受了那只坏眼的感染,大滴大滴的眼泪滚了下来。透过蒙蒙泪光,他眺望着李翠翠的背影遐想,她应当是属于一个真正男子汉的,而郑昆山在这一点上受之无愧。

    小船漂远了,漂远了……

    索泓一用袖口抹掉泪花,再也看不见那条船。只见大河东流,碧波闪闪……

    “他娘的,撑船的是喝醉酒了吧!”士兵褚大个子手搭凉棚,向河对岸望着。

    “班长,先吃干粮吧!”索泓一从兜里掏出了红薯面蒸的窝窝头,啃着嚼着。

    士兵也感到饿了,他拿出玉米面蒸的黄窝窝头,看着索泓一狼吞虎咽的样子,扔给他一个黄的说:“换个红的吧!”

    “谢谢班长!”索泓一把一个红窝窝头扔过去,“这个交换你可吃亏!红薯面的可不抗饿!”

    “尝尝新鲜。”

    “你心眼真好!”

    士兵回头看看,见河坡上静无一人,低声说:“俺挨过饿,知道饥饿是啥滋味。俺知道入伍吃粮多,就坚决要求参了军。”

    “想家吗?”索泓一问道。

    “这年头粮食就是亲爹娘,吃饱肚子就不想家了。说实话吧,俺那儿也和俺那老乡的家——兰考差不多,饿死——”士兵突然警觉地把后半截话贴在唇尖上,没让它滚出嘴唇。

    索泓一并不想追问这些,他只关心对岸那条船。对这个渡口,他十分熟悉,如果这岸的过河人不扯着嗓子喊那摆渡人,那只船就会永远地横在河边。道理非常简单:这边是劳改农场,那边是自由世界,平日过往的行人就很少,值此秋忙时节,说不定那摆渡人为儿子娶媳妇去脱坯盖房子呢!不过,这正合了索泓一的心意,他想多看看这芦花荡,也许将来他再也难以看到这么多的芦苇、这么清澈的大河了呢!不,就连这士兵也可能是最后一面,因为生活迫使他不得不另做选择……

    士兵无聊地用窝头渣,挑逗着河边的小鱼,他每撒下一把渣渣,就看见一群白条子鱼喋水吐泡,那嫩红的嘴圈一张一合,争抢着吞噬士兵的赏赐。索泓一看见大河的边上,漂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鱼,至少有半斤重。看样子它是网下逃生的,很可能在它钻网时,被渔网刮掉了一些鳞片,因而它的躯体上斑驳地露出鳞片下的肌肉。它在求生,身子不断地蠕动,尾巴不断地拨水,硬是游不起来了。索泓一折了根苇棍,帮它拨正了身子,想叫这条鱼顺水游动几下,潜入属于它的世界;可是他白费了心思,只要那苇棍子一离开它,它身子又翻转过来。索泓一突然感到,这条鱼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影子,李翠翠几次催促他离开这儿,他硬是不愿意离开这块苦难的土地。他等待再等待,可是等到了什么呢?他最后才下决心,当一条钻网的鱼……

    干芦苇被马车拉光了,他看守芦苇的活儿也随之宣告结束。这天,他谢绝了马车夫拉他回场的好意,从河边折断了一棵小柳树,剔掉树干上的枝枝杈杈,一头挑起行李,一头挑着锅碗瓢勺,返回离开了近半年的农场。这些日子他用铅笔画了几十张风景画,画大河飞雪,画长天落雁,画旭日东升,画渔船夜泊。大自然以其无穷尽的魅力,还原着人的各种知能。这次他肩挑行囊杂什回场,有意用长途跋涉对自己的体力进行一次认真的考核——他不想再用板刷干涂涂抹抹的工作了,他想到大田去干重活儿,以汗水慰藉自己,以摘掉“幸运儿”这顶带着花环的桂冠。

    走走停停,几十里路他几乎走了整整一天。但无论如何,他是个意志上的胜利者。匆匆走过了家属区以后,离他住的那排宿舍已经不远了。在路过李翠翠刨过的那块红薯地时,他再次把肩上那根滚圆的“扁担”放下来,一边歇脚,一边怀想发生在严冬的往事。那时,这片地覆盖着一层白茫茫的初雪,李翠翠背上背着那条“小狗儿”,腰里系着绳儿,绳儿拴着那口当向导的瘦猪。此时已是盛夏时节,大地虽然更换了颜色,但那个令人心灵震颤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他坐在柳木棍子上,顺着一行行土埂望去,土埂上新栽种的一茬红薯秧,已舒展开绿色的叶蔓,在目光所及的绿色尽头,隆起一个圆鼓鼓的土丘,他立刻联想到,那一定是“小狗儿”的坟。

    他先是站起身来,而后毅然迈步沿着土垄向这个土“馒头”走来。他和那个土丘里的小东西沾亲吗?不沾。带故吗?不带!可是索泓一硬是收不住自己的双脚,蹒跚地向那土疙瘩走了过来。走近了一点,他才看见坟尖上还插着一根安魂的白幡,由于风吹雨淋,白幡的杆已经倾斜,白幡上的纸已经七零八落。索泓一暗自判断:这安魂幡或许是李翠翠回故里探亲前亲手插上的,不,也许是郑昆山在清明节时来扫墓插上的。不管是她的爹还是她的娘插上的,那随风飞舞的纸片都像一把把利刃,在剜割他的心。他几乎丧失了走到这坟墓前的勇气,几次停步,又几次迈步,但这个小小土丘像磁石吸铁一样把他给吸了过来。

    当他屏气走到土丘前时,一个使他意想不到的场景突然闯进他的眼帘:土坟的背后,一个头戴破草帽的人,在一把把地拔着坟坡上的杂草。尽管草帽遮住了拔草人的脸,索泓一还是从那干瘦矮小的身躯上迅速地辨认出来:这人是郑昆山。索泓一第一个闪电般的意念就是转身走开,匆匆离开这儿,闪到绿苇丛中去;但是另一个念头马上征服了第一个意念,为什么要躲避他呢,他不也是在承受着他的不幸吗?当然,他像拿破仑一样检阅劳教队的队列时,职业给了他以权威的荣耀,但是此时当他蜷缩着腰身,在这儿拔着坟坡上的青草时,他变成了一个和自己生命价值近似的人。也许在这个人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幸福和绝对的不幸,一场雷暴滚过天际,无论是高山大峒,还是参天大树,都要和小草一样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也许由于它们比小草高,承受飓风摇撼所能产生的不幸比小草还要大得多呢!

    索泓一满怀同情地望着他。他并没发现索泓一的存在,只是默然地拔着、拔着,绿草的草汁染黑了他那双手;间或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像风箱吐出箱内封闭许久的幽门之气似的。此时他想起了什么呢?想起了杨绪主持的批斗会,抑或是李翠翠抱着僵直的黑丫咆哮会场的情景?不,也许他感到愧对了坟墓里的那个小东西吧?他的手稍稍伸得长一点,在这荒漠的土地上也会变得应有尽有——就像杨绪丰盛的家宴一样。

    大概是他的手碰上了草丛中的蒺藜狗,手臂猛然一抖,接着他站起身来,用嘴吮着被扎破的手指。在这一瞬间,他和他的目光猝然相遇。索泓一惊异地发现,郑昆山的脸上挂着几颗豆粒大的水珠,迎着西沉的太阳,那几滴水珠在他黧黑的脸上,像璀璨的琥珀,闪着晶亮晶亮的光。职业的自尊,促使他立刻背过脸去,并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归队了,路过这儿。”

    “苇子拉完了?”

    “完了。”

    “……”

    “郑队长,我请求下大田干活儿。”

    “……”

    “我身体恢复得不错了!”

    “……”

    “银钟河的鱼汤治好了我的浮肿!”索泓一为了表示这是真的,弯腰摁了摁小腿,被他手指摁下去的肌肉马上恢复原状,不再出现一个个酒盅似的浮坑。

    郑昆山分明看到了索泓一的动作,可是木然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索泓一突然感到他是个多余的人,只好尴尬地转身走开。他走出去有二三十米远了,身后忽然传来郑昆山闷声闷气的喊话声:“你去找杨科长报到吧!”

    “我愿意留在你的队里。”索泓一停步回首。

    郑昆山抓了把黄土,擦着手上黑绿色的草浆,看了一眼土坟,大步朝索泓一走了过来。他把破草帽从头上摘下来,扇着汗迹斑斑的黧黑脸腮。那双深陷进眼眶的眼球,直直地盯在索泓一脸上。沉默了一会儿,他双手卷着那顶破草帽,低声说道:“索泓一,在你身上我真正犯了个错误。你知道提前摘掉你右派帽子的真正原因吗?”

    索泓一犹豫了一下:“我心里清楚。”

    “这……也许是害了你!”郑昆山说。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一直在感谢您。”

    郑昆山歪头看了看落日,摇摇头说:“你救过翠翠,所以在你摘帽儿以后,我叫你拿着板刷搞宣传,这活儿轻松点,可以让你恢复一下体力。可是……可是……你曾经在家属区画过壁画吧?”

    “画过,在杨科长的山墙上画过一口猪。”

    “你为啥去画它?”

    “杨科长叫我画的。”

    “你画的是公猪还是母猪?”

    索泓一想了想:“肥猪。”

    “就为了这口猪,你不能再归到我这个中队了!”

    索泓一惊愕地问道:“为什么?”

    “你把它画瘦了!”郑昆山朝四处望望,声音沙哑地说,“杨科长早就叫我把你从银钟河叫回来,我事忙没办;你眼下归场了,是不是先去改改那幅画?”

    “我不改。”索泓一回答得十分肯定。

    郑昆山吃惊地问道:“为个啥?”

    “这是他对我的报复。”

    “我看过那幅画,你确实画瘦了点。”郑昆山表明自己的态度。

    “比翠翠刨红薯时,腰里拴的那口猪还瘦吗?”索泓一激动地反问道,“那口猪瘦得皮包骨头,郑队长你不会忘记吧!”

    郑昆山脸色阴沉下来:“他圈里的猪是肥的!”

    “我没拿他圈里的猪当模特。”

    “你应该去改画一下。”郑昆山的口吻里含有命令的意味,“那不会花费你多大工夫!”

    “郑队长,在银钟河我一个人反省了在劳教队的几年生活,我什么苦活儿都愿意去干,可绝不再干出卖眼睛的活儿!”索泓一一反常态地高声说道,“我爸爸活着的时候,这么教育过我;郑队长,您使我懂得了人活着应当廉正。”

    “索泓一……”郑昆山嘴唇哆嗦了。

    “您慢慢说。”

    “我命令你去修改那幅画!”

    “我确信,这不是您的实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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