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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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他把这些仅仅理解为“因祸得福”,仔细想想,却也包含着郑昆山的苦心安排。一场席卷大地的饥饿,比一切都更有力地改变着人际关系。李翠翠和郑昆山的距离本来很远——尽管他们在一盘炕上睡觉——远得就像天河两岸的织女和牛郎星,但在饥饿面前,他们的心贴近了。表面上看,是郑昆山正在驯服李翠翠的野性,李翠翠也渗透和影响着郑昆山,使“拿破仑”人性回归;实际上是饥饿以其无可估量的蛮力,改变着人的结构组合。在索泓一心里,永远也抹不掉在那片落雪的红薯地上,郑昆山和李翠翠相濡以沫的画面。那是悲恸而令人心悸的:女娃,瘦猪,一对土里寻食的苦难夫妻。不要说李翠翠,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郑昆山身上蕴藏着一种可贵的东西,他经历了对他的惧怕之后,竟然觉得他真有些可爱之处呢!

    那天,他心里火烧火燎地回到屋子里,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兜里的糖块抛给他的同伙;接着他把政委杨绪给他的半包“熊猫”牌香烟,分赠给屋里的所有成员。几块糖、半包烟就使得这间屋子像是过了年节。

    “这些宝贝你从哪儿变出来的?”首先说话的是只剩下半口气的性变态狂。这个长着一张吹火嘴的多事之徒,最近很少谈到女人。他的浮肿已经到大腿根部,好像上帝有意惩罚他那个“爱溜缰的牲口”似的,连那家什也变得虚泡囊肿。他终于发现了世界上有比女人更重要的物质——那就是粮食。没有它一切都会枯萎,因而他首先捯着那半口气,表示对索泓一的谢意。

    “是家里人送来的?”第二个成员向索泓一提问。

    “……”

    “没看见你家里来人呀!”

    “……”

    “……那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卖身钱!”索泓一被追问得无路可走,愤然地往炕上一躺。

    “卖身?”

    “你被人鸡奸了?”

    索泓一含糊地回答:“差不多!”他把棉被拉开,往脸上一蒙,任凭同伙再问些什么,他都如同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声不吭。

    第二天早上,队里有马车去河滩装运芦苇,他把行李卷往上一扔,把吃饭用的盆碗装进网兜往手上一提,就来到了银钟河。

    他看河,河很清。

    他看天,天很蓝。

    这蓝蓝的天和清清的河,突然让他想起了爸爸。爸爸有蓝天的深远,有大河的清澈。不,爸爸不仅仅具有这些,还有大河发威时的滚滚涛声。索泓一深感自己沾满污秽,无脸以对大河蓝天。他坐在河坡上,下意识地咬着一片橘黄的草叶,又琢磨起郑昆山这个人来了,职业赋予他一个“门神爷”的绰号,也许正是他的光荣。尽管这位“拿破仑”有着许许多多为知识分子所不能接受的陋习,可是他是个真正的人,是个挺着腰板,咔咔咔地迈着重步向前走路的人。他不仅对改造对象来说是块“铁”,对杨绪这样的顶头上司也同样顶得上是块钢;也许正是他身上这些不规则的基因组合,李翠翠的生命重心才开始向这个“黑鬼”身上倾斜。难道不是吗?

    第二天早晨,索泓一正在河坡上燃着芦苇熬高粱面糊糊,河岸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以为是沿河巡逻的马队过来了,因而并没在意,直到马蹄声突然在他头上消失,他才停下手里搅动面糊糊用的那截粗粗的芦苇,不无好奇地向河堤上仰视。棕色的蒙古马已经被主人松开了缰绳,在河堤上垂着头寻找草根;索泓一迅速从马鞍上垂下来的那双锃亮的马镫分辨出来——政委杨绪来了。

    他很魁梧,身材比得上河坡上的老杨树;他面孔白皙饱满,就像刚出笼屉的白白的暄馒头。他穿着一身区别于一般农场干部的猎装,双筒猎枪枪口上挑着两只死兔子,似乎他是在猎归时经过这里,而非故意到这儿来找索泓一的。因而,他的两眼并没有注意索泓一,但是那双高靿马靴却缓缓地向河坡下这口锅灶走来。

    “杨政委!”索泓一虽然不想主动叫他,但受本能的驱使还是叫了一声。

    “你在这儿?”好像他刚刚发现索泓一的存在。

    “我在熬糊糊。”索泓一看看苇子要烧完了,往灶膛又续了一把芦苇。他尽量不去看杨绪的脸,专注地盯着灶膛里升腾的火苗。

    “吃得饱吗?”

    “能吃饱。”

    “是实话?”

    “实话。”

    哗啦一声,杨绪枪口上的两只死兔子,被他甩下来一只,扔在了索泓一的苇堆上:“留给你过个节吧!”

    索泓一生怕这只兔子成为他重新去杨绪家的桥,便马上把兔子双手捧给政委:“我不……不饿!”

    “撒谎!”杨绪顺舌尖扔出来重重的两个字。

    “我嫌它有腥膻味儿!”索泓一说,“我从小就不吃膻,吃了浑身出疙瘩。”

    杨绪笑笑:“还有这个讲究?”

    “嗯!”

    “这么说,古人说的‘饥不择食’这句话,就该作废了?”

    “杨政委,也许是我肚里不缺食儿!”

    “好了,那就叫它去喂鱼吧!”杨绪用靴子尖挑起那只死兔,一扬腿就把死兔子甩进了银钟河。他脸上没有一丝怒意,看了看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高粱面糊糊说:“高粱面经煮,要煮熟它得烧旺火!”

    索泓一觉察出杨绪弦外有音,但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时还无法捕捉清楚,只好含混地应承着说:“是的,它比玉米面、白面都吃火候!”

    “这儿的成员也是一样,有的像一熬就熟的玉米面,有的像煮不烂的牛蹄筋。”杨绪缓缓地围着灶台踱了几步,依然面带微笑地说,“专政单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使,只有靠加强火力,提高铁锅里的水温。”

    索泓一搅动糊糊的苇棍,一失手掉进了糊糊锅里。

    “谁叫你来这儿看堆儿的?”序幕已经过去,正戏开始了。

    “郑科长!”

    “你对他说过你另有任务吗?”

    “没说。”

    “为什么不说?”

    “我的身份是服从。”索泓一回答,“再说,那事儿……那事儿……我觉得难以出口。”

    沉默。

    索泓一等待着杨绪的电闪雷鸣。

    “其实,我之所以叫你去干‘那事儿’,并没怀有什么私心。”杨绪并没有对索泓一大发雷霆,他依然缓缓地说,“我在农场爱才是出了名的,叫你到我那儿去‘描金画凤’,不外看你太消瘦了,想使你饱饱肚子壮壮身体。作为一个分场的政委,我懂得什么是国家,什么是个人,既然这个意思被你误解了,那就把那张日历翻过去吧!”

    “杨政委,我感谢您的关心。”索泓一喃喃地说。

    “不必了。”杨绪微笑地摇摇头,“郑科长完全有权力把你分配到这儿来,我尊重他的意见!”言罢,他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一支烟,转身走向河堤。他站在大堤上,一手牵着马,扭头又对索泓一叮嘱了几句,“太阳都一竿子高了,快煮你那锅高粱面糊糊吧,它吃火经熬!”

    棕色的蒙古马嗒嗒地远去了,索泓一像丢了魂似的站在那儿,反复琢磨着政委这几句“叮咛”,似在用难煮的高粱面影射要对他点火加温。他后悔刚才对政委态度有失热度,说不定为这件事要承受什么新的灾难呢!望着马蹄在大堤上留下的一股尘烟,他嗅到了一股焦煳气味。低头一看,那锅高粱面糊糊,因为火大已被熬干了,变成了一锅褐红色的煳锅巴。“也许这锅粥就是我未来命运的象征。”他想。可是那惩罚的讯号,一直没有传来。直到逼近年节时,给他运送口粮和咸菜疙瘩的马车夫,给他送来了另一个信息:长着吹火嘴的那个性变态狂,到天国去报到了。他的浮肿过了肚脐,浑身上下“胖”得像退掉了皮的大马哈鱼,死前他把棉絮都撕着吃了,梦呓般地说他看见了菩萨娘娘脱光身子,在蟠桃宫旁的天池里洗澡,正向他招手呢!

    “最近见到郑科长了吗?”他一边帮着马车夫往车上装芦苇,一边询问马车夫。

    “见了,这家伙最近背兴。”马车夫说,“不知道为了个啥,都喊他郑队长了!”

    “什么?”

    “被降职了呗!”马车夫用绳子勒着满满一车芦苇,嘻嘻哈哈地说,“活该,谁叫他整咱们整得那么狠。这是报应!”

    “不是报应,是报复!”索泓一愤愤地纠正马车夫的语失。

    “变戏法的,他可是‘门神爷’,谁能报复得了他?是你,是我,还是哪个不怕死的小鬼?笑话!”

    “大鬼!”

    “谁是大鬼?”

    索泓一不再和马车夫磨舌根,他待马车走后,取出铅笔,模拟着郑昆山的脸形,画了一幅想象中“门神爷”的肖像画。画面上郑昆山头戴唐朝时道人的方巾帽,眉须竖立、双目瞪圆,堂堂一副捉鬼的神态。画右上角,他写上“当代钟馗”字样,下边信笔胡诌了两句打油诗:

    钟馗虽会捉死鬼

    活鬼也能戏钟馗

    他把这幅抒发对杨绪愤愤之情的画,先是保存在褥子底下,后来想起“嘴上挂锁的人”那幅漫画的悲剧性命运,又把这幅画从褥子底下拿出来,在蒸高粱面窝窝头时当作燃着芦苇的引柴烧了。尽管如此,他头脑里总盘旋着那幅化为灰烬的漫画。他猜不出杨绪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把“关老爷”给贬为关平、周仓的。关于这个干部之间的秘密,他询问过好几个来拉运芦苇的车把式,个个都把脑袋晃得像拨浪鼓,索泓一只好把这个疑问闷在心里了。

    到了来年的春末夏初,干芦苇被拉光了,一层嫩嫩的苇笋在这片土地上织成一片新绿的时候,他才解开了这个谜。那天,天刚麻麻亮,索泓一照例爬上河堤,看银钟河里第一只帆,看河里的第一朵霞。然后,他沿着宽宽的河堤慢慢跑步。近半年时间,过往河上的渔人,给他搓板一样的胸膛以肌肉,银钟河的鱼虾,补充了他血管里循环的血浆。一度枯萎了的生命细胞,像充了电的马达一样,使他在艰苦的环境中重新萌生了跃跃欲试的动力。

    他刚在大堤上小跑几步,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郑昆山。他马上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郑科长!”

    “今后,叫我郑队长吧!”他的脸板得铁青。

    “……”索泓一语塞地转口说,“您是来安排我工作的?干芦苇已经拉完了!”

    “你先回你的苇棚一趟,有人在等你!”郑昆山神色显得十分急躁。

    “谁?”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脸转向了滔滔的银钟河。

    一种不安的感觉,立刻钳住了索泓一的心。这是谁呢?难道是李翠翠?这么一大早,到银钟河来干什么?每次李翠翠和他见面,都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郑昆山的,这次郑昆山能充当向导把她带到这儿来吗?索泓一心神不定地往河坡下走着,两眼直直地盯着那间看守芦苇的小屋。

    “瞅你走路像怕踩死蚂蚁似的!快点!”屋里端坐着的李翠翠向他急急地招着手。

    “你?”

    索泓一刚进屋,李翠翠就把苇帘门放下来了:“坐这儿,听着!”

    “这……不太合适吧!”索泓一指指屋外,又指指苇帘门。

    “俺们那口子批准了,你放心吧!”李翠翠朝他撇撇嘴,“瞅你这股子酸劲儿,真是一辈子也难改了。”

    索泓一稍稍安定下来,这时他才看见李翠翠肩上背着一个印花小包袱,马上警觉起来:“你……这是……”

    “俺回兰考!掌柜的说了,允许我跟你来辞个行。”

    “回兰考?”

    “哎!这也是杨绪两口子逼的!”李翠翠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老郑挨整了吗?就打那天他把你调离宣传工作到河滩上来,那一对儿就给老郑小鞋穿。”

    “谁不知道郑科长是双铁脚,这小鞋怎么个穿法?”索泓一半信半疑。

    “杨绪拿俺开老郑的刀,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俺原来是河南兰考县的盲流。一个公安干部,收留盲流,并成家立业,杨绪说他严重违反了政策纪律。”李翠翠“呸”地吐口唾沫,“这不是一天结成的冰疙瘩,老郑逮住过他老婆偷稻穗,给他往总场汇报过,这两口子早就憋着气儿要收拾老郑了。可俺没想到……没想到……老郑吃了我的挂落!”

    “难道盲流就不能有个家?一辈子盲流不更增加社会负担吗?”索泓一愤然地站起来。

    李翠翠一扯索泓一的袖子,把索泓一拉坐到地铺上,低声地说:“俺想俺真是黄连籽儿托生的,命太苦了。那些天,天天开会整俺的老郑,俺心急火燎,因为是俺在那天夜里闯进老郑屋里去的,他是为俺挨整。偏偏就在那几天,天冷得吐口唾沫就成冰。俺不是不会偷——俺在矿山给你弄过鸡鸭啥的;俺也不是不会扛,农场仓库的稻谷麻包,俺能扛起来就走。俺和老郑相处这段日子确实觉着他这个黑脸汉子,还是个男人,俺不愿给他黑脸上抹白,所以俺规规矩矩地跟他过日子。可是……可是……就在那几天,俺当小狗儿一样拉扯着的黑丫头,断奶断炊,吃了俺给她煮的苣荬菜汤,就伸腿瞪眼了!”

    索泓一眼圈突然湿了:“翠翠……”

    “把眼泪擦了,你听俺说下去。”李翠翠掏出她的一块沾满污渍的手绢,扔给索泓一,“要不,整老郑的会不知要开到猴年马月。俺抱着黑丫僵直的身子闯进了他们的会议室,把黑丫往杨绪桌前一放,大声喊道:‘开吧!再开下去俺马上去跳井!告诉你,俺是祖宗三代正经八百的贫农,你家里能开粮店了,却饿死俺这黑丫头,这个是啥问题?!’老郑的会不但让我给搅了,事儿还惊动了总场,总场下来人把杨绪这老小子一下降到了我们老郑原来的位置上,杨政委变成了杨科长!真开心!真解气!”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索泓一激动地问。

    “俺往哪儿走?俺在这儿待定了,俺和老郑要跟那两口子干到底!俺这是去原地政府补办一个同意结婚手续。”李翠翠说。

    “何必呢!”索泓一诧异地说,“你们早就是夫妻了!”

    “老郑这个人丁是丁,卯是卯。虽说补盖那个公章没啥意思了,他还是坚持要俺跑一趟,这就永远封住那个娘儿们的嘴了。”李翠翠说,“再说俺从当盲流离开兰考,已经两年多了,老家还有俺的叔叔、婶子,看看他们是活着,还是也逃了荒了。”

    “噢!”

    “俺回去还想给俺早死的奶奶和饿死的爷爷上上坟。”她的眉梢弯垂下去,样子显得非常忧伤。

    “你爸爸、妈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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