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泓一话没回答出来,筷子倒先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把筷子捡起来,头“咚”的一声碰在桌角上。
“用不着紧张。”杨绪安慰他说,“以后,你可以常到我家来!我给你预备下纸笔砚墨。如果场长喜欢你画的画,会把你调到总场部去,叫你挑班搞一个文化组,把监狱和劳教队的能人都抽出来,又画又演。到那时生活上不用你再考虑肚饥,政治上的问题嘛,也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谢谢政委的关心!”索泓一被那杯苦酒呛得连连咳嗽,“我……我……我真不会画毛驴。”
“会画马吗?”杨绪把胖胖的脸转向院子里拴着的马。
“也不会。我原是在文工团搞美术设计的,只会画点背景什么的。”索泓一诚实地回答。
“可是你在我家山墙上画的猪,就活灵活现嘛!”杨绪把烟卷举在了手上,两眼直盯着索泓一,似在审查他的诚实,“当然,也有毛病,你把它画得瘦了一点!”
“政委,我……我吃饱了!”
“你再吃点!”杨绪关切地说。
“不了!”索泓一点头哈腰,表示着对政委给他这顿饱餐的谢意。
“还有一只箱子没有描凤!”倭瓜娘娘终于发言了,“是不是请……”
“我明天准时来您家。”索泓一心领神会地回答。
政委杨绪站起身,把桌子上半盒“熊猫牌”香烟塞进他的口袋。索泓一本想告诉政委他不会吸烟,但唯恐又引出别的话来,便再次向杨绪表示了谢意,匆匆出门。不知是什么缘故,索泓一很不愿意多在政委家停留,是对分场头号人物的本能恐惧?当然不能排除这个因素。但在索泓一心里更觉得不能适应的,是杨绪对他过分的宠爱。他甚至恍惚感到这个白白胖胖、小腹微微外凸的政委,不仅仅是让他画驴,而是把他真当作驴骑,去到上司面前用“驴”上供。索泓一回头看了一眼,他留在政委家山墙上的那口猪,觉得那形象倒正如他的一幅自画像,他不敢多看那壁画,埋下头来快步离开杨绪的家。
在路过家属区边沿的那栋红砖房时,他情不自禁地朝那苇子夹成的篱笆院望了望——这儿是郑昆山和李翠翠的家。篱笆院里静无人迹,只有挂在房檐下成串的干白菜头和几个耀眼的小红辣椒,在风里晃动着。他在篱笆前停下脚步,想听到一声女娃啼哭或者是母亲哄逗女娃时的笑语,那将是对他的巨大安慰——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索泓一用最快的速度,算了一下那女娃的月份,秋天到初冬,女娃不过才出生了三个月,李翠翠又不会抱孩子走娘家,这母女俩此时肯定在这三间红砖房里。可是这儿竟听不见人声,就连一缕炊烟也没看到。本来,索泓一心里就像吞了蒺藜,现在更增加了心中的沉郁。
西沉的太阳落到苇梢后边去了,苍茫的田野顿时抹了一层灰褐的颜色;唯独索泓一脚下踩着的一层微雪,在茫茫暮色中闪着银色的冷光。往常,他走完这段路,不知要歇上多少回。这次由于在倭瓜娘娘家吃了个肚儿溜圆,他当真脚下有了些力气。路过那棵大槐树时,他没停步;路过那棵雷殛木时,他也没有停步;当他钻出苇丛之间的小路后,却蓦地定在了那儿——在一片昔日开阔的红薯地里,飘动着一块樱红色的头巾,一个妇女,正举着镐一下接一下地刨着什么。原野四处皆白,因而那妇女的影子能看得特别清楚;她腰肢一弯一直的动作,她慢慢往前移的脚步的姿势迅速告诉了他——是李翠翠。
索泓一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就迫不及待地向她走去。田野是空旷的。苇尖是枯黄的。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刨食的乌鸦,扇动着黑色的羽翅,呱呱地鸣叫着飞向树巢。天穹下只有她一个人,把身子不断弯成弓,并用镐头叩向大地,这形象一下绞碎了索泓一的心。
首先顺风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但是索泓一没有找到那个女娃。直到他走近了李翠翠,才看清她把婴儿用夹被缚在了脊梁上,女娃在她脊梁上不断哇哇地哭,她在不断地刨。这块荒漠的土地上除了母亲和女儿以外,还有一只会出气的动物——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半大猪崽,也被李翠翠用麻绳拴在腰上。它哼哼唧唧地叫着,在李翠翠身前身后转来转去。
索泓一最初以为这是李翠翠到野地来放猪崽,过了一会儿,他才完全明白了:用麻绳拴在她腰上的那只猪崽,被她用来当作“探测器”,那猪崽凭着敏锐的嗅觉,能不断地发现“地雷”。只要猪嘴往哪儿拱,李翠翠一脚踢开它,就在那儿下镐。刚刚上冻的土层被铁镐刨开后,准能从那儿刨出一块半块的红薯。
本来这是很能逗人发笑的场面,但是索泓一那只坏眼和好眼一块儿涌出泪水,因为这幅画面太严酷了,严酷到使他几乎失去走近李翠翠的勇气。他看看她身后被镐刨得坑坑洼洼的土埂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刨出来的红薯,便悄悄地走上去,将这些零乱的红薯堆在一块儿,好使她带回家时方便一些。就在这时,李翠翠为哄逗哭着的女娃,直起腰身一边叨叨着“好丫丫不哭,娘给你刨红薯”,一边回过头来。
孩子倒是停止了哭声,可是孩子娘不禁惊愕地叫了一声:
“你……你……啥时候来的?”
“刚到。”
“咋不言语一声?吓了俺一大跳!”她消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索泓一透过蒙蒙泪光凝视着她。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她就像红薯地旁那片苇林一样,由葱绿变成枯黄。眉眼虽然还是过去的李翠翠,两腮却凹陷下去了,如同一颗挂在枝头的水蜜桃,突然受了霜打,不但失去了圆润的外形,而且失去了鲜美的光泽。
“咋的了?”她发觉了他怜悯的目光。
“你太苦了!”
“生了个娃,俺家多了个张嘴吃食的,又有啥法儿呢!”她把头巾往上撩了撩,一绺头发垂落下来,挡住了出现在她眼角的细碎皱纹。
“我听说了。”
“瞅瞅她吧!俺背上驮着的小狗儿!”她歪斜过身子,把这苦娃的脸甩给了他,“生下这娃以后,俺奶水不足,喂些高粱面茶汤,当小狗儿一样拉扯着。这女娃也真皮实,除了不吃柴火棍子,啥都能吃。”
索泓一用手指逗逗那“小狗儿”,小小的女娃像通灵性似的,朝索泓一咧咧嫩红的嘴唇,露出鼓鼓的牙床——她还没露一颗牙尖哩!索泓一掏掏口袋,这边的装着政委送他的半盒“熊猫”烟,那只口袋里装着倭瓜娘娘塞给他的一把糖块,他拣出几块软糖来,递给李翠翠:“留给孩子吃吧!”
李翠翠接过糖块,像看什么稀罕玩意儿似的,喜中有惊地问:“哪来的?”
“杨绪儿子要结婚,他老婆给我的喜糖。”
“为啥给你?”她刚刚绽开的嘴角合上了。
“嗐!拉我去给他儿子的家具涂油漆。”
“你是油漆匠?”
“干东不干西,反正我只有两只手。”
“给你啥好处了?”
“给领导干活儿,都是尽义务!”
“谢谢,俺娃不吃!”李翠翠麻利地把糖块塞回索泓一手中。她把那绺垂下来的头发往头巾里一塞,一抖绳子,又在土垄上轰赶起小猪来。
“翠翠……这是……这是……”
“俺娃不吃当奴隶换来的食儿!”她说,“哪怕是燕窝鱼翅。别看俺娃嘴上沾着高粱面,她和她爹一样,还嫌这糖块脏呢!”
索泓一木然地愣住了。
李翠翠一边刨着土垄,一边气鼓鼓地说:“俺那口子别看脸黑嘴黑,心可不黑。那些婊子娘儿们,整口袋整口袋地从库里往外偷粮食,那些干部装看不见,俺那口子饿得夜里在地上来回走遛儿,也不拿姓‘公’的一粒粮食。俺也骂过俺那口子是傻瓜,是木头人,也用你们的嘴骂过他,说他是‘拿……啥……破仑’‘活门神’,和他在一块时间长了,倒觉得俺那口子,真还有他的长处哩!我敢打保票,在农场几百个会出气的干部里头,就数他手脚最干净。”
索泓一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俺理解你骨头软,但是俺可看不起你去卖身。”
“卖身?”
“咋不是卖身?你就是真正的罪犯,也是给国家干活儿,谁叫你给人家去当长工了?”李翠翠直起腰,歪头瞪着索泓一说,“当然啦,人家办喜事时,你给人家吹喇叭,抬花轿;人家死了人,你给人家糊纸幡,摔罐子,人家会赏你口吃的,或在你们那伙人中给你个芝麻豆粒大的官儿当当。可是,你的良心呢?一个喝过墨水的人干这份差事,俺都替你害臊!”
索泓一脸猛地涨红了一片:“杨政委亲自去找我的。”
“你就不会顶回去?”
“我不敢。”索泓一心悸地回答。
“去几天了?”
“今天是第三天,明天还要去一天。”
“算了,明儿个你去银钟河岸看苇子。”索泓一背后有人开了腔。
索泓一回头一看,郑昆山汗流浃背地站在他的背后。他什么时候来的,索泓一全然不知,但他看见了田边的小路上,停放着满满一小平车芦苇——索泓一猜得出来,他是去拉过冬烧柴,路过这儿停步的。索泓一偷眼看了郑昆山一眼,他脸色阴沉得像黑锅底,两道扫帚眉紧皱着,好像这座火山会立刻喷发出烈焰似的。他赶紧向郑昆山应了两声:“是!是!”回身便走。
“你站一下。”郑昆山呼喊道。
“您是不是叫我把柴火给您拉到家去?”
“我自个儿会干。”
“那……”
“我告诉你,河滩上堆满砍倒的芦苇,这是咱们农场今冬明春的烧柴,谁叫你你也不能离开那儿。少了一垛芦苇,我可找你算账!”郑昆山下着硬性命令,“关于改变你工作的事,待会儿我去通知你们队长!”
“政委要是骑马去喊我呢?”索泓一战战兢兢地问。
“(上尸下求)毛!我对你说过了,谁叫也不行。”郑昆山加重了“谁”这个字眼的分量,“你听懂了吗?”
“懂了!”索泓一身子挺得笔直。
郑昆山一摆手:“走吧!”
“别走!”喊他的是李翠翠。她把堆放在土埂上的红薯递给索泓一几块,声音也俨然像是下达命令,“拿着!”
“我不饿!”索泓一推拒着。
“给人家当长工吃了顿饱饭,可饱不了一辈子!”在她抱怨的口吻中,明显地掺杂着嘲讽。
“拿着吧!”郑昆山的口气倒显得比李翠翠和蔼,“回屋里用锅煮煮,能顶顿饭吃!”
索泓一的手掌已经伸出去了,但是他那只手像触了电一样抽缩回来。他没有勇气去接那几块红薯,就踏着田野上的积雪踉踉跄跄地跑了。按体力,一个患二级浮肿病的人,是没有奔跑能力的,但是内疚和羞愧像两把剪刀,剪得他心疼。这种从内心升腾起来的净化力量,竟然支撑着他一口气跑出田野,跑上小路。
天渐渐昏黑下来,索泓一在一片枯黄的芦苇后面停步喘息。透过那摇摇晃晃的苇尖,他跷足眺望白皑皑的田野,郑昆山和李翠翠的身影虽然显得模模糊糊,但依然能把他和她分辨清楚。矮矮的郑昆山举起镐头,继续在田野上寻找着食物;李翠翠背着娃、牵着猪崽,充当着她男人的向导。由于母亲直着腰身走路,女娃不再哭了;那猪崽似乎感到了有失公平,吱哇吱哇的叫声时断时续。
索泓一的头像成熟了的葫芦,从他细细的脖颈上垂落下来:“到银钟河看守芦苇也好,那儿清静,可以静静心思。当然,在那儿难以见到李翠翠了,可是那儿能看到穿梭的白帆和对岸的自由世界。”
七
银钟河终于走到了。
日影西斜。
鸥鸟低飞。
一股浓浓的水草气息迎面扑来,两个行者都急不可耐地跑到河边,用手捧起河水咕嘟嘟地喝了个够。当他们抬起头来,同时遥望对岸时,发现了那只小小渡船拴在一棵水曲柳上,竟然没有摆渡人。秋风吹皱一河碧水,那小船随着水波的起伏上上下下地打着秋千。
河面很宽,拖轮和风帆穿梭往返,每条船的后尾都翻起一道长长的水花,像犁铧耕过去留在大地上的一条条土垄。河滩上草尖已经开始发黄,但是那株串红却开得艳红似火,和野菊花淡紫、淡黄、乳白色的花冠交相辉映,银钟河岸仍像一条五彩缤纷的彩带。
“喊摆渡的人吧!”索泓一提议说。
“先歇会儿!”士兵把军帽扔在草坡上,撩起河水冲洗着他的板刷头,并问索泓一,“你不洗洗?”
“不。”索泓一回答了一个字,顺势坐在了河坡上。
五匹马组成的一支巡逻队,沿着河坡呱嗒呱嗒地奔驰过来,褚大个儿遇到了同伍,便和他的伙伴聊天去了;河滩上只剩下索泓一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顺手掐了朵野菊花,放在鼻孔下边闻着;然后把这朵花掷进河心,看着这朵野菊随波逐流……
褚大个儿似在向战友们述说他过河的任务,“右派……戏法……画画”一类的字眼,不断被风送进索泓一的耳里。管他呢!索泓一又掐起一朵野菊花,边闻边想着他自己的心事。
他对这儿太熟悉了,看芦苇的那年冬天,他就常在这河滩上漫步。当时,河滩上有一间苇笆房,外面抹着一层黄泥,他身下铺着的是厚厚的干芦苇,压在棉被上防寒的也是干芦苇。在向阳的河坡上,前任看守员给他留下一具砌好了的锅灶,他每天在河坡上用锅蒸煮他那份口粮。银钟河是条永不封冻的河流,他每天看船、看帆、看云、看水,不知为什么,这千篇一律的风景画,他总是看不够。尤其使他惬意的是,河里有鱼虾可捞。偶尔有船工把船靠到岸边,借他的锅灶煮鱼蒸饭时,总是慷慨地给他留下一些吃的。这里,既有答谢使用他的锅灶之意,也有对他这个骨瘦如柴的人的怜悯之情。一冬过来,他的浮肿逐渐消退,体重猛增了十二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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