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泓一,”苏雪母亲直呼着他的名字,毫不客气地对他下着示警的通牒,“你该知道你的身份,今后……今后你不要再和苏雪有任何来往了。古人说,‘君子应爱人以德’!”
索泓一连连应承:“是的!是的!”点头完毕,他转身就跑。当他已然坐在列车的座椅上时,还为刚才的场景而脸红心跳。是的,都怨自己自作多情,在这座早已不属于你的陌生城市里,你寻找什么昔日的温梦?一场雷暴之后,大树低头,小草弯腰,花蕾脱落,万物变形……说不定在车站广场上,母女俩会因为自己而发生争吵呢!索泓一为此而深感内疚。
车厢之间的衔接处发出了巨大的撞击声,这是列车在挂钩。他的心灵也受到了再一次的撞击,因为他看见了站台上飘飞着的米色风衣。她奔跑着,呼喊着,还不时举起手中的包裹,以图引起索泓一的注意。索泓一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站起身想打开车窗,并告诉她他在这儿;但是他喉头上似乎哽咽着什么东西,硬是喊不出声音。苏雪没有发现他,而这时列车缓缓移动了,他不敢再向窗外投视一眼,索性把头趴在小桌上,任那滚滚车轮把他和她拉开得更远、更远,让记忆长存,却永不再见……
一列火车当真鸣着响笛开了过来,踯躅在路心枕木上的索泓一清醒了,他迈出铁轨停步在铁路旁的小道上,目送着这趟列车的窗口一个个从他面前飞逝而过。留给他的是山峦里车轮轰隆轰隆的回响,还有火车喷射出来的一条长长的似云非雾的白烟。他目送着远去的列车,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拐进山谷,寂寞突然钳住了他的心,他感到春天的山像严冬一样荒凉。
太阳仿佛也被这列火车牵走了,它从两峰间的凹陷之处跌落下去,沉甸甸的大山暗影顿时覆盖了大地的一切。银白色的电线杆,披起褐色长裙;刚才还闪烁着金色光束的藤藤蔓蔓,变成一团团蜷卧着的幽暗的蛇;锃亮的铁轨不久前还跳跃着太阳的光斑,此时它显得异常疲惫,像要昏昏睡去了似的,变得毫无一点生气。暮色张开无限大的羽翼,把山谷间的怪石以及怪石缝间的乱荆杂木,都拢在它的怀里,让它们享受夜的恬静和安抚。
幽静的山谷,变得更加幽静。间或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牧童脆脆的鞭声,“啪——啪——啪——”,像锅里炒着豆子。接着山腰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火亮,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如同缥缈在天上的一缕柔丝,时续时断:“小狗子——回家吃饭喽——”这声音使索泓一如痴如醉,只是他这个天涯浪子无人喊归。在河北冀中农村的一个砖场,他倒是看见了往窑上背坯的妈妈,那儿不是他和她的家,是没挂劳改砖场牌子的劳动大队。妈妈背上的土坯凸起那么高,简直像一座泥块堆成的塔,不,也许更像修筑万里长城时,工匠们背上背着的山。不要说喊儿吃饭了,当他和她对视第一眼时,妈妈就吓得面色如土、手脚乱颤;她背上坯架子上的土坯,稀里哗啦地滚落到窑坡上。他不敢走上去帮她捡起土坯,也不能呼唤一声“妈妈”;母亲不敢看他第二眼,更不敢低吟一声“我的孩子”!——因为他是个在逃犯。
母亲吆喝儿子的声音跌落了下去,野鸟的啼叫声响了起来。那好像是“回声布谷”在催春:
“赶——快——布——谷——”
“赶——快——布——谷——”
这悠扬悦耳的鸟啼,不但没有激起索泓一的春思,在他听来,倒挺像一支唱给他听的挽歌:
“早——晚——被——捕——”
“一——抔——黄——土——”
让我也像丁琳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也并不那么容易。逃出“楚河汉界”的目的,就是为了活下去;沿着铁路线寻找落脚的码头,正是为了求生!死还不容易,在烧石灰窑时往窑门的烈火里一钻!如果怕烫得难受,找个气派的死法,像爸爸1957年跳楼时那样,随便从哪个山崖上往下来个后空翻,那样死能死得浪漫而潇洒。流星陨落时,要放射出生命的火焰;一分钱钢镚儿坠地时,还发出自己生命的音响。我不是无思维的陨石和钢镚儿——我是人,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万物之灵,怎么能那么轻易去寻死呢!
不远处出现了一星光亮,那是铁道旁边扳道房漏出来的一线光束。他本来不想去打扰那个扳道工,但小房内的熊熊炉火,使他深感夜行的寒冷和饥饿,便去叩响了那扇木门。
“哪儿来的?”长着一张枣红脸的老头儿审视着他。
“那边——”索泓一含糊其词,用手随便一指。
“那边是哪儿?”老头儿却不含糊。
“娘子关!”
“去哪儿?”
“阴阳谷。”
“你的工作……”
“民办学校的教师。”
大概是他脸上的风尘没有完全湮没一点仅存的书卷气,老师傅对他产生了怜悯和信任,把他让进小屋来,给他倒上一杯开水,对他说:“铁路上有严格规定,道岔房不能留宿过路人。说句粗话,列车上的几千条小命,都在我手心攥着哪,不能有一点疏忽大意。”
索泓一从背包里掏出在娘子关买的金银面馍馍。一口水,一口馍,他狼吞虎咽地喝着嚼着。剩下四个冷馍,他用手绢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装进背包,不失礼貌地起身告辞:“谢谢老师傅,我走了!”
“进山的道你熟悉吗?”
“不熟,摸索着蹚吧!”
“黑灯瞎火的咋个摸法呢!”老师傅绷紧他那张枣红脸,两眼望着玻璃窗外黑幽幽的山谷,“踩上活石头,会摔下去喂老鹰的。”
“我小心点就是了。”索泓一再次向老师傅道谢。
“这么办吧!你围上我的老羊皮袄,在我那张床上迷糊一会儿,天麻麻亮时我叫醒你。不过,万一有巡道车开过来,你得立刻走人;不然,我这饭碗子就砸了!”
还算幸运,这夜没开来巡道车。索泓一在暖和的炉火旁囫囵个儿地睡到天明。大清早,老师傅煮了一锅挂面,给索泓一满满地盛上一海碗,里边还撒上胡椒粉和辣椒面儿。索泓一眼睛湿润了,他不知这是辣椒面儿的作用,还是发自肺腑的激动之情。他掏出了五块钱,想留给这位老师傅,老头儿又给他塞回衣兜,说道:“这年月虽说粮食比金子贵,可还有比粮食和金子更贵重的东西哩!知道吗?”
索泓一噙在眼里的泪水,唰地滚下腮边:“老师傅,昨天我瞒哄了您,我是个……是个……逃出劳改农场的右派……”
老头儿灰白的眉毛皱成了一团,惊恐地说:“别再讲下去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听见。你快走吧!”
索泓一向老师傅鞠了一躬,走出扳道房。那枣红脸的老师傅追了出来,叮咛他说:“阴阳谷那地盘倒是僻静,混口饭吃不难。记住,最好在喝水吃饭的时候张开嘴,其他时候紧上嘴当哑巴,可千万不能再向谁暴露你的身份了!”
“我记住了!”索泓一连声答应。
“从这山嘴往里拐,翻过两道山梁,就能碰到驮煤的驴驮子,跟他们走就能到那儿。”老师傅指了指插入云彩的山梁,“还有,到大山洼里,要多找野菜吃,那地盘老乡身体内缺蔬菜里边的什么素……净是坐地炮和武大郎!”
三
驮铃响处,索泓一当真看见了头一个侏儒。
他个头矮矮的,大脑袋,粗脖儿,外带内八字脚。赶驴的驮夫们,都喊他“面缸胡”。这可能因为他体形没有曲线,从头到脚像一只盛粮食的缸瓮。虽说他外貌丑陋,但哄着毛驴队伍中的头驴,索泓一猜想:这人一准是驮夫们的头头儿。
进山的驮篓里驮的都是花花绿绿的东西,给这早春的荒谷增加了一点春的色彩;特别是偏骑在押队毛驴上的一个年轻媳妇,简直和这荒坡秃岭的容颜有失谐和。时正4月,乍暖还寒,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薄棉袄、葱绿色的裤子,在驴背上一颠一颠的,露出一股与山野相悖的艳气。她和这群灰里巴叽的毛驴,以及满脸风尘的驮夫相比,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东西,阴差阳错地错投到这太行山怀抱的野岭里来了。索泓一尾随着这支驴队,走在离驮子有二十米左右的地方,能恍恍惚惚看见这个小媳妇的脸盘儿:她约莫有三十岁,眉眼甜甜的,脸上堆着莫名其妙的笑。仿佛眼前这荒芜的山谷和灰色的秃石、枯草对她来说都不存在,她正沉陷在什么有趣的回忆里——这真是蛮有味儿的一副表情。从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上来看,索泓一曾认为她是个骑驴出嫁的媳妇,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推测,因为她脚上穿着一双蒙着白布的鞋——这是丧志而不是婚志。
瞧那神情,她和这群驮夫并不陌生,无论哪个赶驴的汉子朝她笑,她都回报那男人一个笑脸。有时,她骗腿儿坐在驴背上,感到寂寞时,还拿声作调地和那“面缸胡”逗乐儿哩!“喂!胡(武)大郎,”她招猫逗狗地喊着,“这群人里,就你还是个光棍,眼珠子就别往上看了,你身高三尺,找个二尺半长的配对儿算了!”
那侏儒个子虽矮,说话却高得过广播喇叭:“小白鞋,我想攀高攀上你哩!反正躺在炕上有找齐的地方,不就行了吗?黑灯瞎火的,谁还分得出哪个是独穗的铁秆高粱,哪个是多穗的矬子高粱?”
山弯里响起一阵哄笑……
连毛驴也呜哇地叫唤起来。
秃荒的山,蛮荒的人。索泓一找到了和这褐石秃岭底蕴一致的东西。尽管如此,索泓一对这女人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这些粗俗至极的话,并没使她有丝毫的不快和恼怒之情;正相反,她在驴背上也和那些驮夫一样,笑颤了腰。“真是少见的轻薄女人相。”他想。
事情并没到此结束。那女人笑了一阵,又一次向牵头驴的驮夫笑嘻嘻地喊道:“我说‘面缸胡’,来上一段让大伙开开心吧!在弯弯的山道上骑驴,可太闷人了!”
“行。不过得有来有往。”
“说。”
“拿我开完了心,你也得让驴把式们开开心。”那小矮子扭回脖子来,朝这女人叫道,“鸡蛋换醋,谁也不能亏了谁!”
“行!”那女人脆脆地应了一声。
那矬巴汉子“啪”地甩了个响鞭。在丁零丁零的驮铃声中,他扯开了破锣嗓子:
山沟沟的毛驴一对儿灰
小媳妇上驴赶脚地追
小媳妇骑驴打洋伞
光着腚儿绾着个髻
小白鞋儿水红袄
里边裹着白娇娇
小媳妇你可别害臊
吹灯上炕咱睡觉……
下边的词儿不堪入耳,索泓一只觉脸上燥热难耐。可在驮夫的嬉闹声中,那女人毫无羞耻神色,她在驴背上笑得前仰后合。好在毛驴识途,蹄子哒哒哒哒地迈得十分安稳;不然,索泓一真担心她会从驴背上滚下悬崖呢!只听她笑颤颤地回答那矬巴汉子说:“白姑奶奶正缺你这么个儿哩,有你我就省得断后了!”
“给你种一个吧!”矬巴汉子停住了头驴,沿着驴驮子往后走,“你不是有言在先,让我们拿你开开心吗?”
头驴停蹄,后边的十几头毛驴也都戛然止步。那些驮夫扭着脖子,直眉瞪眼地观看矬巴汉子和“小白鞋”之间将要发生的戏剧。“小白鞋”并不慌忙,她依然骗腿儿坐在驴背上,待那侏儒走近她时,从兜里掏出一把糖球说:“说是说,笑是笑,这是为了打发道上的冷清。来,把这把糖块给弟兄们分着噙化了,省得嘴里干渴。”
“我不吃这糖豆子。”
“你真敢耍光棍?”那女人跳下驴来,挺胸叠肚地问。
“刚才讲好了的嘛!”矬巴汉子仰脸看着她,一脸焦渴难耐的神气。
“行。咱俩到那树棵子里。”
矬巴汉子毫不怯阵:“走!”
那女人扭着腰肢,走起路来像风摆杨柳。那侏儒紧捯着两条短短的八字脚,跑起来还追她不上。她停步回头吆喝说:“快点呀!我等你哩!”待那矬巴汉子走近她,她迈了几大步,俩人又拉开了距离。如此这般,周而复始,累得那矬汉气喘吁吁,还没挨近那女人身边。
驮夫们哄笑着、吵嚷着……
索泓一醒过神来了:这女人有意在戏弄矬巴汉。固然,这是在戏剧舞台上难以见到的剧目,形象既可笑又可乐;但索泓一仍然觉得这女人实在太残酷了。看看那些驮夫,麻木的脸上只是堆满了笑,仿佛这是他们在漫漫山道中可以享受到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乐趣。
这样的追逐,大约进行了五分钟,矬巴汉子终于自叹腿短而舍弃了对“小白鞋”的欲念。“小白鞋”从树棵子中捡起一根黑雕遗落在乱枝中的翎毛,在手上玩弄了一阵,又用那羽毛抹了抹她的脸,兴冲冲地插在了那矬巴汉子的后脖颈里,向驮夫们宣布她的胜利:“给我儿插上个草标,改天进城卖了他。不多要价,一百斤粮票!”
那侏儒叫骂着:“这根翎,是‘小白鞋’给我的相亲礼。早晚,我要像老雕抓兔子那样……哼!”
索泓一马上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尽管山区里这些驮夫显出原始的愚昧和粗俗,但他们还享受着自由和欢乐;自己虽然比他们进化脱俗,却是个鹰爪下不如兔子的逃亡之囚。毛驴脖子上的驮铃,又开始奏乐了,它们迈着缓慢而均匀的步子,开始了向山梁背后的跋涉。索泓一不敢靠近毛驴队伍——他怕显形;又不敢远离毛驴队伍——他怕迷路。他和毛驴队伍拉开不长不短的距离,向峰峦之顶登攀。
他很钦佩这些驮夫的脚功。他们有驴不骑,却偏偏走着崎岖的山路;他们似乎早就磨就了一双铁脚板,走在羊肠石路上如走北京的柏油马路。索泓一早就像醉汉一样蹒跚了,他甚至觉得崖顶吹来的风都是他迈步的阻力;因而不得不走走停停,还间或在路旁石头上歇腿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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