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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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驴驮子快行进到山顶了。那些驮夫停下脚步,在背风的凹洼处,打尖吃干粮。风里送来一阵阵焦煳饼子的气息,使他更感迈步之艰难。他几次想快走几步,到那驮夫圈圈里去讨口吃的;但是刚才山路上那些粗俗鄙琐的情景,使他举步不前。突然,他在脚下发现了一个拳头大的小包,抖开来看,竟是十几块糖球。他立刻记起这是驴背上的女人戏耍侏儒时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他甚至下意识地感到这些糖球像山道上的驴粪蛋一样肮脏,但是他一把攥在手里,就难以再把它抛回到山道上。他看看那些驮夫,没有闲情来注意他这位浪子,两把就把十几个糖球塞进嘴里,像嚼硬蚕豆一样,嘎嘣嘎嘣地发出声响。虽然,几口糖水流淌进肠胃,并不能解除他爬山之饥,但只要像牛那样反刍草料时蠕动着嘴唇和舌头,他心理上就感到安慰。正好,路旁有块大青石,他斜靠在这块石头上,眯缝起眼睛,一边嚼着糖渣子养神,一边静待驮铃声起,他好尾随着驴驮子向阴阳谷进发。

    背后有山石遮风,前边有春阳斜照,索泓一心头升起微微的暖意。他脸上有点瘙痒,最初他以为是山蚂蚁在脸上爬行,叭地拍击了一下,没拍住什么东西。他手刚垂下来,脸上又瘙痒起来,他睁开眼看看,发现一根茅草在脸上晃来晃去。昂头一看,索泓一立刻失去了平静,原来是那个骗腿儿骑驴的女人,趴在他头顶之上的青石板上,把一根枯黄的茅草穗穗伸下来,在拂动他的脸腮呢!

    她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她为什么用茅草耍逗他?索泓一更是不得其解。只见她嘻嘻地笑个不住,并没因索泓一发现了她而收敛起她的放肆神情。那神态,仿佛他是一只大蛐蛐,她正用长长的茅草逗蛐蛐玩哩!

    索泓一难为情地从石下站起来:“你这是……”

    “我到这块大石头后边来撒尿,刚刚蹲下就看见你躺在这儿。”她依然趴在青石板上,笑吟吟地说。

    索泓一的脸陡然充血:“我……我走开!”

    “用不着。”她怨而不怒地说道,“我早撒完了!”

    索泓一实觉这个女人俗不可耐,只好装作没听见她的话,背过身子,把脊背甩给了她。

    “你干啥躲着我,我又不是老虎!”

    “……”索泓一不愿意和她搭讪。

    “这山里只有野猪和黄羊。”

    索泓一仍无反应——他实在厌恶这个女人。

    “哟!我这是进了乱坟岗子,和死人说话哩?”她声音尖厉起来,“这真是活见鬼了。我那包糖球,就是喂了狗,狗还会朝我摇摇尾巴哩!”

    索泓一心里“咯噔”一声。是啊!是他嚼了那包糖球,此时那块包糖的手绢还摊在地上呢!驴儿偷走了,橛儿又没有拔掉,想赖账也赖不掉,索泓一内心失去了平衡。他尴尬、内疚、羞愧……不觉低下头颅。

    “看样儿比牲口通点人性。”她说,“还懂得害臊哩!”

    索泓一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糖是他吞下肚子的,理应受骂;可是他不甘心让这个女人,指鼻子划脸地数落。他懵懵怔怔地站在山路上,竟然想不出个应对之策。最后,他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了青石板上的女人:“给,这是糖钱。”

    也许只有近距离的目光流盼,索泓一才会有这个新奇的发现:她还有着一张妩媚的脸庞呢!典型的南瓜子脸,下巴颏有一道丰腴而好看的肉褶,鼻梁隆起,笔直地通向眉心。她的眉毛黑而浓重,眸子晶亮有神,美中不足的一点,是她的右边眼珠似乎向鼻梁方向多靠了半厘米,和左眼有失对称。不过,这一只斗鸡眼看人时,比另一只眼睛显得更为专注。她眼睑下若隐若现地镶嵌着少许浅浅的雀斑,使这个本来粗俗不堪的女人,又有了几分脱俗的雅气。这是个矛盾,是个索泓一难以解释的谜。

    她似乎并没有认真地端详他,把两块钱往衣兜一装,问道:“你是哪个村镇的,怎么看着眼生?”

    “过路的。”

    “去哪儿?”

    “那边。”

    “看你就像个讨吃鬼,硬要人面狗脸地假装斯文。”她撇了撇两片嘴唇,露出鄙夷的神气。

    索泓一很怕露出他劳改犯的本相,忙不迭地说:“那些驴驮子已经上路了,他们正朝这儿看呢!”

    风里传来的丁零丁零的驮铃声,解脱了索泓一的困境,她跳下那块大石头,朝索泓一辣辣地盯了一眼,便朝毛驴队伍追了过去。她边跑边喊:“好你个矬巴汉,也不喊姑奶奶一声就挥鞭,姑奶奶非叫你在炕头跪着顶灯,一直顶到星星落不可!”

    驮夫们似都急于赶路,噼啪噼啪地甩着响鞭,没有人再和这个女人搭讪。这女人难耐寂寞,偏身骑着毛驴,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把葵瓜子儿,一边嗑着,一边向索泓一招呼:“喂!快跑两步,骑驴进山吧!”

    索泓一只当充耳不闻,拖着沉重的双腿,耷拉着脑袋往前走。

    “累死你这头犟驴!”她指桑骂槐地诅咒着索泓一,“让老雕扒你的膛,叼了你的五脏!”

    索泓一仍然没有回声。

    “驴(上尸下求)儿戴礼帽,混充哪门子圣人?”她对索泓一不依不饶。

    索泓一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路上没有金元宝,只有驴粪蛋儿,你总低着脑袋干个啥?”她嘻嘻哈哈地向他喊着。

    索泓一当真抬起头来了。这倒不是受命于她的指令,而是受自己理智的驱使:是啊,为什么总是耷拉着脑袋行路呢?这不是等于无声地告诉人家,你是个逃跑出来的劳改犯吗?树上的蝉,为了生存使自己蜕变成和树皮近似的颜色;就连那只架着黑雕翅膀的兔子,不是也和山上的茅草浑然一体吗?悟到这些,索泓一不情愿地朝那驴背上的女人笑了笑,算作对她一连串“挑衅”的回答。

    其实,索泓一的笑纯属应付,毫无对这女人招待之意,但那女人却从驴背上跳了下来,等候索泓一和她同行。事已至此,索泓一也只好违心地快跑了几步,追上这女人,和她一块往前赶路。

    “你是想混口饭吃,去挖煤的吧?”

    “是的。”

    “这事儿好说,包在我身上了!”她给索泓一吃着定心丸,“只是那活儿太苦了,不知你的身子骨,承受得了不?”

    索泓一茫然地点点头。

    “我看你不像高粱地里钻出来的‘盲流’……”她试探地问,目光在他脸上滚来滚去,“你喝过几斗文化水儿?”

    索泓一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别像嘴里含着热豆腐似的,你到底从哪儿来的?”

    “那边——”

    “刚才我问你去哪儿,你回答‘那边’;眼下我问你从哪儿来的,还是‘那边’。‘那边’是哪儿?美国,澳地(大)利亚,还是小日本?”她嘴唇一碰,跳出一串外国国名。

    索泓一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个山野俗妇,还知道山外有山,国外有国。虽说她对有的国名咬音欠准,但仍然引逗了他的好奇。他侧脸看她一眼,她也正在歪头窥视着他。目光撞击过后,那女人向他发难道:“你或许不是那边派遣到大陆来的特务吧?‘那边’天天叫喊着要‘反攻大陆’呢!”

    “不是。”索泓一心跳起来。

    “那……你到底是只啥林子的鸟儿?”

    “我是……”索泓一寻找着合适的词儿。

    “我看你两只眼珠子虽说挺大,却闪着贼溜溜的耗子般的眼光。”

    “大嫂,我这眼睛有病,被石灰烧过。”索泓一慌乱地回答。

    “谁是大嫂?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她拿腔作调地说,“那些窑黑子喊我‘小白鞋’,你该喊我白大姐!”

    “你进山去干什么?”索泓一第一次向她提问。

    “卖货!”

    “什么货?”

    “你看——”那女人指指驴驮子上的背篓,“各色花布、针头线脑……外带油盐酱醋、曲酒白干,还有……”她低头嘻嘻地笑了两声。

    本来,索泓一就不想知道她的一切,他之所以与她搭讪,完全出于自卫的需要。他向她提问,是为了避免她向他提问。这样以攻为守的搭讪,可以掩饰自己不露马脚。

    “这么说,你是个售货员了!”他继续问道。

    “山里叫货郎担。”

    “山路这么难走,为什么不叫男售货员进山?”

    “这……这可是个秘密。”她用手背捂着嘴,低声笑着,“不过,告诉你一点其中的奥妙也没啥要紧。要是男的进山,这些驮炭的驮夫,未必愿意在驴背上驮这些东西;我一进山,他们心甘情愿当我的运输大队。”

    “为什么?”

    “刚才你不是看见了吗?我能给他们解闷!”

    “只是太那个……那个了一点。”索泓一结巴地说。

    “哟!漫荒野岭的深山沟里,男人上炕认得媳妇,下炕认得鞋。不信,你进山一瞅就知道了。”她毫无愧意地摆起龙门阵,“对了,进了那小煤窑里还认得煤,爬出那小煤窑洞口,认得酒,认得肉。虽说山墙上也涂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白漆字,却没和尚和尼姑翻的那经书。你听——”

    索泓一屏气细听,驮铃声中传来那矬巴汉吟唱的爬山调儿。他声音沙哑而粗犷:

    小白鞋上绣着棵绿白菜

    哥哥我不知妹妹几更在

    小白鞋立刻对唱:

    乌龟背上驮着个绿蛤蟆

    妹妹我想哥想得满炕爬

    矬巴汉继续唱道:

    小白鞋家门口有条大黄狗

    去妹妹家我不知该咋走

    小白鞋挑着嗓子答唱:

    你光着脚丫子手提着鞋

    绕开前街你走后街

    矬巴汉声音陡然高了:

    小白鞋家宅有只鹅

    哥哥我色大胆小心哆嗦

    小白鞋的回应尖厉刺耳:

    妹子我住的西厢房

    你别敲街门敲后墙

    “好——”驮夫们喊叫着。

    “真够妹子的!”

    “就看‘面缸胡’你的本事了!”

    矬巴汉红头涨脸地奔了过来,他两眼直溜溜地盯着小白鞋,那神情就像一只充了血的公牛。小白鞋毫无慌乱神色,指指身旁的索泓一说:“给你介绍一下吧,这是我的表弟!”

    矬巴汉仿佛刚刚发现索泓一存在似的,张开两片厚厚的嘴唇。

    索泓一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小白鞋一扯他的袖口道:“这是阴阳谷胡大队长的矬巴兄弟,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吧!到煤窑跟你哥哥说个情,我表弟为饭碗想下煤窑。”

    四

    毛驴驮子停在大山脊梁的凹洼里,最后一次歇脚。小白鞋提示索泓一长点眼力见儿,索泓一按照她的提示,上前帮助驮夫从驴背上卸下草料口袋,给毛驴搅拌草料。矬巴汉仰脸问道:“你是哪个村来下窑的?”

    “他老家葫芦谷的。”小白鞋话茬接得十分麻利,“我表弟和我约好了,在这山岔子会齐,叫我带他进山去挖煤。”

    “看你不像卖力气的。”矬巴汉说。

    “民办教师。”索泓一答道,“当孩子王吃不饱肚子。”

    “我栓子哥不缺煤黑子挖煤,倒是真缺一个咬文断字的,给他编编上报材料啥的。干得来吗?”

    “还是让我挖煤吧!我……”

    小白鞋风摆柳一样,移步到矬巴汉面前,截断索泓一的话说:“他干得来!他是我家乡山沟沟里的土秀才。”

    “啪”的一声,矬巴汉从干粮袋里掏出个白馍扔给他:“吃吧!解解肚饥!”

    索泓一没能接住扔过来的白馍,冻得硬邦邦的白馍像个石头蛋子骨碌碌顺着山坡往下滚。索泓一三步并成两步地抓上它,顺势坐在山坡上啃起来。

    太阳离西山顶还有两尺高,索泓一望着那轮圆圆的大火球,真想把它拉得和这座大山更近一点。随着驴驮子进山的艰难跋涉,他走出一身虚汗,冷不丁停步,热汗在脊梁上结了冰,湿腻腻、凉飕飕,如果太阳老爷能分出一点热能,给他烘干一下汗淋淋的脊梁该有多好。可惜,太阳老爷并不属于他,晴天时它每天给人间留下一个温暖而红艳的脸庞,让苦寒中的人们景仰、赞叹、顶礼膜拜,而又毫无所得。倒是这大山沟沟里的粗俗汉子,给他一个增加热力的白馍,使他那双疲软的双腿有了一点继续行路的力气。那矬巴汉看他嚼白馍时像只饿狼,又从那皱巴巴的干粮袋里拿出一个白馍扔给他。他一边唱起了粗俗不堪的“四大白”,一边吆喝驴驮子上路。

    翻过山梁,索泓一看见山脚下的村庄了。居高临下地俯视,那些房子小得如同火柴盒子;毛驴绕了好一阵子8字形盘山小道,他才能逐渐看清阴阳谷的村貌:这儿的房屋实在特别,一律是顺山坡而起的半脊石屋,就像一个完整的“人”字被刀斧从头顶劈成两半,屋脊变成了一撇或一捺。这些半脊石屋上的烟筒,在夕阳晚照之下,冒出一条条黄色烟龙,浓得像化不开的鼻涕,在山洼里痴呆地凝聚着,遮盖住了刚刚吐翠的柳树,吞噬了刚刚返青的坡地。一句话——它显示着这山旮旯煤的富有。使索泓一感到欣然的是,煤村中间有一条小河,压山的日影照得它波光粼粼——小白鞋告诉他那是桑干河流出来的一个小河汊。

    紧把村口,有一座孤零零的武道庙。小庙旁边,有座石头垒成的土戏台。毛驴驮子进村时,大队长胡栓领着一群黑脸汉子,正在往台子上悬挂着喜庆彩纸。牵头驴的矬巴汉子喊了声“哥”,胡栓回过头来。索泓一想不到在这山沟沟还有这样仪表堂堂的汉子,他个头高高的,面孔白皙,在那群布置戏台的“黑车轴”中间,像是非洲部族里的白种人。当他仔细打量这支毛驴队伍,嘴唇微微启开时,才露出与他面孔不相称的东西——他有着像水锈般的褐黄色牙齿。他的脸色似和搭彩台的气氛有失协调,“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矬巴兄弟的呼唤。之后,眉宇之间流溢出一股躁气。所以,当小白鞋和矬巴汉凑上前去,提出来了个想下煤窑的苦力时,胡栓扫了索泓一一眼,立刻吐出两个斩钉截铁的字眼:

    “不收。”

    “哟!我说胡队长,他可是我表弟!”小白鞋声音尖尖的。

    “来得不是时候。”胡栓暴躁地回答。

    “哥!我可应下了!”矬巴汉仰头望着他哥。

    胡栓眼神暗淡下来:“你还不知道,老爹前儿个黑夜中煤毒升天了!”

    “啊——”矬巴汉叫了一声,两脚立刻钉在了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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