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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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白鞋似乎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脸上露出感伤神色。索泓一木然地站在那儿,发现自个托生得不对时辰。刚才,他看见那群窑黑子搭彩台,还视若自己命运的喜兆;转眼之间,栖身希望化成飞灰。他实在琢磨不出胡大队长奔丧,为什么还要布置这些彩台。

    “嘿!你不只是会卖苦力吧?”小白鞋用目光提示着索泓一,“你干过民办教师,写写算算的不是挺能吗?”

    索泓一硬着头皮搭腔:“还能画两笔。”

    “还会干啥?”胡栓问道。

    “小时候学过拉胡琴、吹唢呐!”索泓一原想把自己完全隐蔽起来,只当个干活儿吃饭的窑黑子,当他意识到在这儿要失去生存契机的时候,只好亮相。

    “能糊阴间的车马吗?”胡栓的热度有了回升。

    索泓一心想这总不会比舞台设计更难,便鸡啄米般地点头。

    “会剪阴间的纸钱吗?”

    “只要有剪子有纸。”

    “会扎喜庆彩灯吗?”

    “胡大队长,您不是办白事吗?”索泓一奓着胆子,反问了一句。

    那矬巴汉不耐烦地一摆手:“眼下没时间跟你磨舌头,你到底会干不会干吧?回答得痛快点!”

    “我都能干!”索泓一挺了挺胸脯,表示有充足的自信。

    生活真是不可思议,索泓一一心想当洞洞里的窑黑子,这儿却偏偏不让他去挖煤。这天晚上,他栖身的地方,不是在盲流汉宿舍,而是在队部办公室的土炕上。胡栓急需这样一个手艺匠,索泓一应运而至;至于这对索泓一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他已失去了抉择的可能,听天由命好了。地炉烧得很旺,热炕烫人皮肉,他选择远离火墙的炕角,囫囵个儿躺倒下去,爬岭过梁的驿路之劳,使他睡得如死狗一般,一觉睡到天亮。

    鸡鸣声。

    狗吠声。

    唯独听不见人声。

    有那么一瞬间,索泓一像是在飘飘忽忽的梦境中;但是,他从炕上爬起来时,思维立刻跳到了现实中来。昨晚,因灯光昏暗,他没有看到这间屋子的布置,只知道这儿有个大炕,有个落满灰尘的办公桌,还有几个木凳以及生地炉的煤糕及劈柴一类的杂物;此时屋内亮堂起来,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被煤烟熏黑的灰墙上,悬挂着的一幅标语,上写“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字体虽然写得歪歪斜斜,写着“千万”两个字的纸头也因烟火熏烤而垂落下来,但索泓一还是马上丢失了“伊甸园”的幻觉,找到了自己所在的“星座”。顺着标语往下看,墙上还悬挂着一面面锦旗,由于字体被煤尘遮挡,他难于辨认上边都写些什么字,只有“模范”“先进”“乡政府”“区委会”的字迹还能断续地分辨出来。这真是阴差阳错,竟然叫他住在这间屋子的土炕上,索泓一深感命运难以捉摸。

    院内有了细碎的脚步声,索泓一迅速收敛起四处巡看的目光。他揣摩着是胡栓或者他的矬巴兄弟来分配任务,便扣上纽扣,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只木凳上。门帘抖动了一下,小白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臊子面进来,喜笑颜开地把大海碗往桌子上一放,上下嘴皮一碰,蹦出来一串话:“你夜里打鼾,我在西耳房都听见了,想给你抱床棉被进来吧,又觉得不合适!”索泓一不知怎么回话,只是呆愣地听着。

    “那两旁的东西耳房,是大队的客房,邮递员和区干部啥的,来了就住在那儿!里边有锅有灶,有粮有面,自做自吃!”小白鞋一边絮絮叨叨,同时骗腿儿往炕沿上一坐,催促索泓一说,“饿死鬼,吃呀!傻里巴叽地看着我干个啥?这儿拿煤能换回来粮,你就是一顿吃上一斗粮,也吃不穷这阴阳谷。”

    索泓一实在没有料到,在这饥荒年月,大山沟里还藏着个地上的“伊甸园”,他那嗅觉灵敏的鼻子,首先嗅到了芝麻油的香气,他已经久而不闻其香了。饥饿年代的劳改队流行着这样几句顺口溜:早打油,晚打稠,落在最后喝泥粥。可是漂浮在菜碗上的星星点点的油花,呈酱紫色,谁知道那是什么油!索泓一甚至怀疑过,那是把浇车轴的机器油洒在菜锅里了,嗅起来无味,沾在唇尖倒挺滑溜。即使这样,劳改队每到打饭的时候,人们还是挟着饭碗,紧捯着两条浮肿的腿,百米赛跑般地向那打饭的小窗口冲刺。这不仅仅因为油对肚饥的汉子们有天然的诱惑力,还因为排在队尾,菜碗里就会盛上稠乎乎的泥根——劳改队伙房野菜洗得不净,谁赶在最后打饭谁倒霉。而索泓一眼前的蓝花海碗里,漂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香油花,不由使他睁圆了眼睛。

    “吃呀!发哪门子愣?”小白鞋笑道。

    “我吃!”索泓一红头涨脸地拿起筷子。

    “谁告诉你到这儿来下窑的?”

    “一个流浪儿。”索泓一双手捧起了大海碗,咕噜噜地喝着面汤。

    他暗笑自己真像是饿死鬼投生的,嘴唇上下一张,喉头上下一动,一大海碗连汤带水的臊子面,就顺进了肚子。他难为情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表示已经吃饱了。小白鞋皱了皱眉,扑哧一笑说道:“别人面狗脸地装斯文了,就冲你这狼吞虎咽的劲儿,至少还能吃上两大海碗。走吧!面锅在耳房,到那边去吃,省得我一趟一趟地为你端面、当你的使唤丫头了!”

    索泓一只是站着不动。他的饥肠确实还在咕噜噜地叫,可他不愿意为填饱肚子跟她去耳房。在他看来,小白鞋心眼虽说不坏,但绝非正经妇女,山路上和驮夫们的挑逗,声声脏人耳朵。一个浪迹到山沟来的“右派”,可以去卖苦力挖煤,还犯不上和这号女人同流合污呢!因而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真的吃饱了肚子!真的!”

    小白鞋斜视着他:“饱了肚子也得过去。”

    “呃?这为什么?”

    “你以为阴阳谷的臊子面,是白吃的哪!吃了就得给人家干活儿。昨天胡栓队长咋吩咐你的,你说说!”

    “让我扎送殡的阴间纸车纸马。”索泓一喃喃地说。

    “那你就到耳房去吧,彩纸、柳条和糨糊盆子都堆在我住的那间屋啦!”小白鞋从炕沿上下来,走到门口,身子斜靠在门框上,等着索泓一跟她出屋。

    索泓一内心嘀咕开了:凭着他这双手,甭说纸车纸马,就是扎一座金銮宝殿也没啥难处。可是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还许可搞这些迷信玩意儿吗?他抬头看了看那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心里上下折饼。昨天晚上,在村口的戏台前他答应了胡栓的要求,那只是为在这棵大树上落脚,此时要动真格的了,他心里嘀咕起来。

    小白鞋看他像驴儿拉磨般地在屋里转来转去,等得不耐烦了,便道:“我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你是看不起我这号的女人,怕我……怕我……告诉你,我嘴上下贱是为活着,身子可不下贱。随你的便吧,反正胡栓的矬巴兄弟传来他哥哥的口信,叫你两天之内把金车金马糊好。对了!还叫你画一对金童玉女啥的,怕你完不成差事,叫我给你打下手哩!”

    “队上的人哩?”索泓一问道。

    “打棺材的打棺材,余下的跟胡栓去山后挂马台迎亲去了。”小白鞋脸上全然没有了笑意,正经八百地对他说,“你知道花轿抬个啥人进村吗?山后一个得了噎症(喉癌)刚死两天的黄花大闺女,明个儿先在台上并棺跟胡栓老爹结阴婚,热闹两天,再出殡埋人办白事!”

    索泓一嘴巴张得大大的,仍觉胸腔堵塞——他无法想象在这块土地上,竟然有这样一个村庄。他认真地看了看倚门而立的小白鞋,似在用目光分辨着她这番话的真假,使索泓一顿感哑然的是,此时的小白鞋脸上全然没有了半分轻佻之气。她的神色,就像一个从歪门邪道回归到正路上的良家妇女,半低着头,眼神里闪过一缕黯然神伤之光。这种神情的变化,让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野火春风斗古城》电影中扮演金环、银环的同是一个王晓棠,但她在银幕上扮演的是性格相异的姐妹,迥然不同的两张面孔;小白鞋真是有这样的表演才能,分秒之内,她的魂儿如同从五行脱窍,不再是风摆柳般的小白鞋,而是失去了蛮骚之气的另一个女人——这简直是个“谜”。

    “真的?”索泓一机械地再问。

    “嗯!”她点点头。

    索泓一的双脚还是一动未动。

    她挑开门帘,径自走了出去。

    索泓一犹豫了老半天,端起碗筷奔向耳房。他对这个偏僻大山中的伊甸园既充满不解又充满好奇。进了耳房,他才知道小白鞋的话并不虚假——这间耳房的炕上地下,堆满了红纸、白纸、颜料以及扎结纸车纸马用的柳条、秫秸一类的杂物,小白鞋正用剪刀剪着要在棺木上张贴的喜字。她盘腿坐在炕上,面向窗户,仿佛有意躲避和索泓一目光相撞似的,索泓一进屋的脚步声,也没使她把头偏转过来。

    索泓一深为误解了她的用意而内疚。他说:

    “谢谢你了,这碗筷放在哪儿?”

    “又不是吃的我的口粮,谢我干啥?”

    “你煮的面条嘛,我当然要谢你了!”

    “是煮给我自个儿吃的,只是下锅时面条下多了!”她头也不回地答道,“那碗筷你爱放哪儿放哪儿,屋里空地方多着哩!”

    索泓一被噎得喘不上气来了。本来,他进屋时看见锅里还剩下半锅臊子面,真想盛上一碗,足足地饱一回肚子,此时,被她迎面泼一瓢冷水,贪食的欲望一扫而光,他只好把碗筷放在水桶里洗涮一阵,轻轻地放在墙角的条案上。

    太阳已经照在窗棂上了,幽暗的山村小屋有了亮光。他不愿意自讨没趣再和那妇女搭讪,便抓起一根柳条在手里弯着,看看能否把柳条当成纸车的轮架使用;又看看那些纸张,扎金童玉女选择什么颜色的纸最好。低头琢磨了一会儿,他开始工作了。为了两边的轮子大小一致,他选择了两根粗细相同、长短一样的柳条,把它们弯成三百六十度,并用铁丝捆扎结实;然后,他把秫秸秆两头削成榫槽,镶嵌在柳圈上当车轮的支撑。

    索泓一对自己的这双巧手感到惊愕,他只在文工团搞过舞台的美术设计,没有干过裱糊匠人,可是那两个纸车的轮架很快就扎结完毕。这圆圆的车轮,撩起他异常遥远的思绪,那圆圆的滚动着的车轮,曾把他载到鸭绿江桥;那“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军歌,曾给他青春的年华披挂上绚烂的花冠。那时,他曾有过血洒朝鲜三千里江山的壮烈情怀,他既无惶恐又无畏惧。他在严酷的战争中生存下来了,却对自己手里裱糊着的纸车轮子有着莫名其妙的沮丧之感——这挂丧车,或许就是他自己的命运前兆吧!

    “你当过裱糊匠?”她在炕上问道。

    他在地下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在哪儿?”

    “在那边!”他在山路上已经这样对付过她了,此时他仍然略去了东西南北的方向概念。

    炕上的她不吭气了。

    索泓一反问道:“你不是驮篓进山来售货的吗,还有义务操办这红白事?”

    “你混饭吃,我和你一样。”

    “你有正经工作,我可是个盲流!”

    “正经……正经……正经早就喂了那尖嘴鹰鹞了!我倒是想当个盲流,一没有一双铁脚板,二欠缺去拜四方的决心。”她长叹一口气,就收住了话锋。

    其实,索泓一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还是不住地点头应着,表示他对她已经有所了解。但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坐在炕上的她似乎也是个命运的弃儿,山路上那些粗俗之举,可能也是出于生活的需要。

    “我可了解你。”她说。

    “我们素不相识。”索泓一急于表白。

    “你是个‘黑人’!”她脱口而出。

    “是啊!来挖煤能不黑吗?”索泓一回答。

    “我说的不是煤黑,是……”

    她在斟酌字眼的时候,索泓一心里有些紧张,他拦腰打断她的话,嬉笑两声说:“……是脸黑,我是脸黑……盲流,盲流,白天太阳晒,夜里宿街头,没有一个是小白脸的!”

    “我说你是个‘黑户’!”她停了手里的活儿,扭头望着索泓一说,“‘黑户’就是在户口册之外,另一个花名册上的,你听懂了吗?”

    索泓一目光和她眼神对视的瞬间,想尽量装得坦然些,但还是首先避开了她的视线。那是一双审视他的眼睛,睫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虽然波光中饱含悲天悯人的光泽,却也闪烁出绝对的自信。索泓一手里的秫秸秆,不自觉地掉在了地面上,他慌乱地把秫秸秆拾起来,想解释些什么,炕上的她又开腔了:

    “你用不着瞒哄我。记得,那年我刚十三岁,土改工作队枪毙地主老财白凤鸣,让我这个当孙女的去陪绑。我哭着跪着求饶,那个执刑的拿我取乐说:‘地主家的小崽子,不拉你陪绑也行,你看见了吗,旁边有个河沟,你要是能像兔子一样蹦过去,就饶了你。’小时候我常在这条河边上玩,知道它足有一丈多宽,咋能蹦过去呢?可是那天也真是邪了门了,我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疯跑了一阵,闭着眼睛拼命一跳,当真跳过去了。赤着的脚板,扎进去几个蒺藜狗,我也不觉得疼,脚板淌出血,我也没看见。事后,我琢磨出一条理儿,人要是落在险处,啥难事都能变得不难,打个比方,你不是个裱糊匠,眼下却也能装得挺像那么一回事!对不?”

    索泓一仰头看着炕上的小白鞋,嘴唇翕动了一阵,没答出半句话来。这时,他才悟出她貌似在闲聊她个人的经历,舌头一拐弯,却冷不丁地给索泓一来了个当头一棒。她悄声细语地自述,既不打雷,又不打闪,完全是一副悠闲的架势,却把索泓一平静的心撕得粉碎。这种慌乱,他在来阴阳谷的山路上萌生过,此时再次一波接一波地涌起涟漪——他觉得这个女人挺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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