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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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全然没有理会索泓一的心境,一边翻转手腕剪着一对戏水鸳鸯,一边自言自语着:“……嗐!那时候我还以为逃过了陪绑呢,哪知人家刚才叫我表演蹦过小河,是猫玩耗子拿我的害怕取乐。闹了半天,我还是像小鸡子一样,被人家提着脖颈揪了过来,跪在我爷爷旁边,浑身筛糠般地听那‘砰’的一声枪响。我被吓得昏了过去,屎尿流了一裤裆……该咋说才准确哩,那一枪当时吓出了我的苦胆;可从那一枪以后,我这个历经了大难的黄毛丫头,当真不知道啥叫害怕了。真的!我不像你这么哆哆嗦嗦地过活,我不给我这浑身黑羽毛上插孔雀翎子!”

    又是一声哑雷。在短短的瞬间,索泓一几乎失去了自控能力。他不知道搭讪好,还是紧闭着嘴巴装哑巴好。

    “我够坦白的吧?”她第一次从炕上歪头看着炕下的他,“你呢!”

    “我……”

    “我看你是良心叫狗叼去了!没有我你能坐在热炕沿上扎阴间车马?说句心窝子话吧,我这双眼珠子分不清那些穿着四个兜制服的干部身份,是句实话,要是分辨个黑户、逃犯或‘三只手’啥的,十拿九准。为啥?我和这类人生活境遇差不太多,能揣度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说得再直接一点,我一眼就能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信不?”小白鞋停下手中的活儿,偏转了一下屁股,盘腿正坐,直溜溜地审视着坐在炕沿上的索泓一。

    索泓一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像个坐在审讯室内被看破了心机的囚犯。继续瞒哄下去,不但毫无意义,而且真的有损道义。小白鞋竹筒子倒豆子,对他袒露了一切,而自己却一再以谎言欺骗真诚,实在愧对良心。他把手中那只糊好了的纸车轮靠在墙上,两手插进蓬乱的头发,使劲抓着揪着,好像这样可以给他增添做人的力量似的。过了老半天,他垂下双手,正视着小白鞋的那双眼睛,神情慌乱地说:“你看对了,可我……我不是一个……杀人越狱的逃犯。我是……我是个关在大墙里的右派!逃过界河来只求能活下去。”

    “谁敢理睬杀人犯?我看见你身上带着文化水儿!”小白鞋说道,“在盘山道上你靠在石崖上打盹儿,我拿草梢挠你的脸的时候,看见你稀破的棉袄兜里挂着一支钢笔。我是售货员,一眼看出那是一支‘英雄牌’铱金笔。在这山野的村村店店,连公社书记——就算是县委的部长,也不买这样的笔用。我一琢磨,这个来挖煤的汉子,一定不是普通‘盲流’!”

    索泓一低头看看,这支并不显眼的钢笔,依然插在上衣棉袄的小兜里,他的脸红涨了一片。他口讷地说:“白大姐,亏你提醒了我!”说着,把钢笔从兜里拿下来,装进裤子口袋。

    小白鞋嘻嘻笑了起来:“这儿没有人注意你这个。”

    “白大姐,我真心地感激你。”索泓一又慌乱地把钢笔拿出来,挂在袄兜上。

    “我真名叫蔡桂凤,因为脚下总穿着一双白帮鞋,都喊我‘小白鞋’!”她说,“你知道我为啥总穿白鞋吗?1960年冬天,我妈刚满六十八,缺粮断顿给饿死了。”

    “你爸呢?”索泓一动情了。

    “他……”轮到蔡桂凤语塞了。她迟疑了一会儿,皱了皱眉,还是毫不顾忌地道出了她爸爸的去处,“他去了海峡那边,当年他在国民党里当连长。眼下可倒好,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爷爷又是地主,我……能有个好吗?一个女子偏叫你下山区当货郎担。阴阳谷是我常来落脚的地盘。”

    “噢!”蔡桂凤在索泓一眼里变得清晰了。

    “要活下去就要学会适应生活,学会哭,学会笑——特别是个女子,还要学会比男子更多的本事。要不我早就和我爷爷一块做伴去了。”蔡桂凤说到伤心处,两眼愣愣地出神,眸子蒙上一层影影绰绰的水汽,然后掏出手绢迅速擦掉顺眼角滚出来的泪瓣。

    “你生活真是比我还难。”索泓一感慨地叹了口气。

    “嗐!说这些难处有啥用?今儿个是碰上你这扫帚星了,敢翻弄出来心里的酸菜坛子。平日我总是笑脸迎人,有时候连自个儿也觉得笑得牙碜,笑得下贱,笑得自个儿将来不得好死!谁叫我是地主家里的虫、‘白狗子’爹的种儿呢!摊上这个出身,一辈子就像桥头驮着石碑的王八,只能趴着叫人取乐,直不起来腰身当人……”

    “你别往下说了,我听了难受。”索泓一打断蔡桂凤的话说,“看样子天底下受难的不止我索泓一一个,你比我的难处还多。都是天涯沦落人,以后互相多多照应吧!”

    索泓一本想以此来刹车,以避免陷入痛苦中不能自拔。哪知效果适得其反,蔡桂凤听了他这番暖人心肺的话语后,竟然低声地抽泣起来。开始时的嘤嘤低泣,已使索泓一心里乱成一团,后来她竟然号啕大哭,使索泓一陷入手足无措的境地。大队部虽说是一座远离村舍的孤零零的院落,但也难免隔墙有耳,万一这哭泣声招来好奇的乡亲,不但索泓一难以回答,就连蔡桂凤也无自圆的解数。因而,索泓一先是呼唤蔡桂凤清醒一点,看看不见成效,他两步迈到炕上,用手捂住了蔡桂凤的嘴。蔡桂凤的理智从极度的悲楚中醒过来,两手抓住索泓一那只捂她嘴的手,低咽着断续地说:“多少年我没听到过这些暖人心窝子的话了,我像在道沟里的泥,让车轮碾来碾去;我是庄稼苗里的草,让人锄来锄去……真谢谢你……真谢谢你……”泪瓣一串一串无声地顺着她的腮颊淌下来,她不再哭了。

    索泓一原想顺势抽出握在她掌心中的手,但他觉得此时抽出手来,不但欠缺道义,而且是一种残酷。也许这个白天贱笑、深夜低泣的蔡桂凤,从她在这个世界被插上白色标签以后,没有享受过一丝真正的人间温暖,之所以能生存到这个年纪,都靠在这片冷漠土地上蛇般地爬行。她是一株可有可无的小草,既然已经破土而出,就需要头上的树冠为她遮挡霜寒。我索泓一虽不是什么树冠,也是风雨中凋敝的一片败叶,但到底还是个男人,昔日在劳改队的田野上,不是还看见过柔弱的蘑菇,为它脚边的小草支撑起遮风挡雨的小伞吗?

    倒是蔡桂凤首先松开了手,她用袖口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独自喃喃着:“哭出来心里也就痛快了,只当裱糊这些纸车纸马和金童玉女是为我妈送葬吧!她是被用破门板钉成的棺材,送到乱坟岗子去的。她很疼我,咽气前还对我说:‘凤儿,找个正经八百的工人啥的一块去过吧!妈走了你还要活几十年呢,别叫妈在地下难堪就行了!’”

    索泓一跳下土炕,一边糊着奔往酆都城的纸车,一边宽慰她说:“对地富子女国家是有政策的,不能总叫你过这种日子!”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哩!我在商店销售额月月高出他们两三倍,等于一个人顶三个人使,可结果呢,评先进没有你,评劳模更没门,要是哪儿出了问题,却首先是怀疑对象。上个月底,突然一夜之间少了一屉麻团,在饥荒年这可比丢了金子事还大。让人纳闷的是,偷麻团的人没把木屉一块拿走,于是咬死了是住在店里的三个售货员的问题。我们三个人里边,一个是县太爷小姨子的侄女,很快被解除了怀疑;另一个是县土特产公司门市部支部书记的女儿,被认为不可能做偷吃的坏事。三个人里两个被洗清了,当然眼珠子都盯在我这个孽种身上。那两个和我同住在一间宿舍的女伴,还算有良心,证明我夜里安安生生睡觉,没出过宿舍的门。可是那个铁青着脸的警察,硬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用‘阶级分析法’一算就分析出来是我蔡桂凤,把我带进拘留所。我吵,我闹,我揪头发,我赌咒发誓,我骂爹骂娘,我捶床捶墙……结果手腕子上闹出来一只‘铁镯子’。到了第四天,那个警察忽然又为我解开手铐,把我放出拘留所。回到商店一问,才知道偷吃麻团的案子已经破了。你猜贼是谁吧?是一群红眼耗子,把叠放在最上边那屉麻团,推着滚着运进了地道。再一刨根问底,原来是紧靠商店的县粮库,发放荒年救济粮清了库底,吃不到粮食的耗子,硬打通了商店的地道。一个伙伴清扫墙角时,发现了芝麻粒,用锨往下一挖,挖出了麻团渣子。这群饿疯了的耗子,让我白白铐起来三天三夜,你说冤不冤?唉!都怨我投胎投错了门牌,要是投在三八式的人家里,凭我蔡桂凤这点机灵劲儿,早就从大学堂里毕业,抬头挺胸地走在大城市的马路上了,还能在这儿碰上你这讨吃鬼?”

    蔡桂凤明明还在讲着充满辛酸的往事,脸上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悲凉之情,她像给索泓一述说着什么新奇童话似的,一会儿眉梢高挑,一会儿吟吟嬉笑,那神色仿佛不是在说她自己,而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她经历了过多的磨难,对耗子闹妖,使她坐了三天班房的冤枉事,似乎只是顺嘴说说的小事一桩。

    索泓一专注地望着她那张变幻无穷的脸,不禁想起了他昔日的舞台生涯。要是她经过戏剧专业的培训,一定可以在舞台上成为一个能演各种角色的演员:在山道上她是轻佻的破鞋,在这间石屋里她是精神裂变的村妇。她脸上一会儿晴天,一会儿阴天,一会儿雷电,一会儿下雨;而这些东西都有着自身的底蕴,没有这种生活经历的演员,无法捕捉到如此多变的精神层次,无法演出瞬息万变的人生脸谱。

    他又想起劳改农场里的盲流李翠翠,她有着蔡桂凤同样善良的心肠,却没有蔡桂凤应变人生的种种手段,更没有在泥河里撑帆行舟的本领。不要看她是一个在山沟沟里滚来滚去的妇女,生活锻造她一身应变的招数,这是索泓一相形见绌、自愧不如的。

    “干啥这样盯着我?”她翻翻眼皮说。

    “我想起另一个人。”

    “是男人还是女人?”

    索泓一不愿意袒露这段生活经历,便扯谎道:“是个男人,他对我起了不小的作用。”

    “这回就让一个女人对你开化开化吧!中吗?”她眼里闪烁着戏谑的目光,并咧嘴微微一笑,“说话时要笑脸迎人,别总皱着你那疙瘩眉,受多大的委屈,夜里一个人咬着被角偷偷去哭,这是头一条。第二条,你要想在阴阳谷长期落脚,就要千方百计讨队长胡栓的喜欢,别看这个汉子身子在党,脑袋瓜里还装着不少鸡零狗碎的,让死了的老爹结阴婚,就能品出这个人来;好在他还挺义气的,你要是成了他离不开的拐棍,他啥都会掏给你。不过话还要说得透明一点,不管怎么说,胡栓也是个山沟沟里的土皇上,千万别拗着他的性子办事!”

    “你这么熟悉这儿的队长?”索泓一非常好奇。

    “嗯。”蔡桂凤用牙尖咬着下嘴唇,迟疑了片刻高声地宣布,“说了怕你见笑,我是他的相好的。”

    这一句话,蔡桂凤在他眼里还俗了。使他惊愕的是,她那么坦然地说出口,全然没有一点害羞和脸红。

    索泓一低垂下眼帘,用劲弯着纸车篷上用的荆条,由于用劲过猛,荆条折了。

    “喝酸醋了?”她低声笑着。

    “……”

    “哪儿有煤窑,哪儿水就浑!”

    索泓一背过身去,弯着另一根荆条。

    随着第一根荆条的断裂,蔡桂凤刚刚在他脑子里印上的那点美好印象,“嘎巴”一声消失了。

    五

    太阳压山的光景,迎亲的轿子才从后山折回来。这是一顶结冥婚用的特殊轿子,轿帘没有花花绿绿的颜色,周围裹着一圈和棺木色泽近似的紫蓝色的布墙。尽管和活人结婚使用的花轿不同,但依然有乐器伴随抬着黄花闺女尸体的轿夫,才翻过后山山脊,高音唢呐和低音笛箫经鼓之声,就飞进了阴阳谷。娃子们往山道上奔跑,面孔乌黑的老头子和老奶奶,用手遮住阳光,翘首向山上遥望。

    索泓一此时正往土戏台的后墙上贴着大红喜字,看着这一幕他从没见过的阴婚戏,胸口部位不禁咚咚地敲起心鼓。昔日他在文工团走南闯北,还没见过这种纯属迷信和封建的民俗。他看看那些老者的表情,个个神采飞扬,仿佛胡栓队长之举,给阴阳谷增加了荣耀一般。那胡栓的弟弟矬巴汉子,本来是指挥索泓一来布置冥婚现场的,看见轿夫们在山脊上露面,他狸猫似的一蹿,跳上一座矮墙头,蹲在那儿直眉瞪眼地盯着那顶抬死人的轿子。

    另一座山洼处也有了响动,索泓一伸着脖子望去,山道上走下一群汉子,他们肩上伙扛着一口打就了的棺木,曲里拐弯地往山下走。

    这边没有吹吹打打,人声喧沸地评议着棺木的木质和尺寸,谈论结阴婚的男女并排躺在里边是否过挤等话题。一阴一阳同时向索泓一逼近,他想到他正置身于阴阳交界的十字路口——中国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不过,索泓一的新奇感迅速被压抑感代替。胡栓见他裱糊阴间车马手艺高超,喜字剪得工工整整,阴间纸钱剪得溜圆,在戏台前先是赞赏了一番,接着交给他一个突击任务,让他一夜之间给棺木涂上紫漆,并在棺木前描画出“龙凤呈祥”的图画来。对于涂漆,他欣然答应,对后半截任务,他有点犹豫,因为他回忆起在劳改农场时,曾给杨政委家描金绘凤,那时他还没有泯灭掉身上的傲性,曾在堂堂的政委面前显示知识分子的清高,结果招来无穷尽的麻烦,成了促使他当逃犯的缘由之一。这儿既没有大墙,也没有铁丝网,更没有荷枪看管的岗哨,但在这大山旮旯,为了生存他还得像江湖艺人一样卖艺,只不过面前站立的不是白白胖胖的杨政委,而是彪壮汉子胡栓。生活真的又倒流回劳改队来了?

    “咋的,你咋不说话?”胡栓队长声若响雷。

    “涂漆我干得了,画龙画凤我……”

    “你这人可就怪了,昨儿个你在这儿说你会写会画,过一夜咋就变卦了!”胡栓语音里冒出火药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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