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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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土戏台上点燃红喜灯的蔡桂凤,忙插嘴说:“胡队长,你还不知道他的秉性,他是实心眼的人,生怕应得太满,一旦画出来你不满意,把他看成吹牛皮、放响屁的人。其实,这些阴间车马已表现出了他的手艺,画个龙凤啥的,没有一丁点难处。”蔡桂凤说完了“大塔”,又去说“旗杆”,转脸对索泓一说:“这儿今儿个来了你这么个舞文弄墨的,就是阴阳谷的头号秀才,放大胆子画吧,我给你端颜料盘子!咋样?”

    索泓一唯恐节外生枝,砸了在阴阳谷讨吃的饭碗,便满口答应着:“行!行!我画得不好,一定尽心尽力地去画。”

    胡栓阴沉的脸开始放晴,他抹了抹脸上的尘土,舔了舔因着急上火而出来的满嘴大疱,粗粗的脖颈向下弯曲地蠕动了一下,以示对索泓一表态的赞许。他说:“你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我胡栓正需要识文断字秀才的时候来到阴阳谷,这是我爹生前积下的阴德,也是我胡栓和你的缘分!”说着,他伸出他那骨节很长的巴掌,主动和索泓一握了握手,风风火火地去了。走出老远,他又想起了什么,扭回头来对那几个抬轿的煤黑子说:“精神着点,别打盹儿,别让山里野狗钻到轿子里撕尸!三更过后,换着班去厨房吃夜饭!”

    天渐渐黑了下来,土戏台上除了几盏红灯笼之外,又点起了一盏贼亮贼亮的汽灯。汽灯是专为索泓一在棺木前脸画“龙凤呈祥”而准备的,尽管索泓一不会吸烟,矬巴汉子还是给他拿来两盒香烟、一瓶烧酒、一件老羊皮板子,供他御寒。索泓一用牙咬掉了酒瓶盖子,对着瓶嘴咕噜噜地喝了两口,辣酒烧心,却也暖了身子,壮了胆子。土戏台上并排站着的金童玉女都是纸糊的,并不可怕;使索泓一心理上不能适应的是土台下那顶轿子,里边躺着的是一位死姑娘。据说,娘家人要价很高,理由是黄花大闺女嫁给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要两吨煤,十担粮,外加二百斤胡麻油。轿夫们去后山娶亲时,已经先把十担粮捎过去了,煤炭和胡麻油由驮夫陆续驮运。亮灯时分,索泓一出于好奇心的驱使,曾挑开轿帘往里瞟了一眼,过早夭折的村姑年龄确实不大,她脸色蜡黄,辫子乌黑,紧闭着双眼,僵挺地半站半靠在轿子里。娘家人没有什么好衣裳陪葬,死者只穿一身粗布裤褂,大概是因为结阴婚要合棺,发鬓上插了朵白纸花,粗布裤褂的兜里装着半露在外的一沓沓阴间纸钱。索泓一心想:或许又是一个荒年的饿死鬼吧!

    索泓一觉得环境压抑,甩开大刷子三下五除二地很快给白茬棺木涂上一层紫漆。待他在棺木上画龙画凤时,几个看尸的轿夫一块围拢上来,看索泓一手中那支神笔,画出龙飞凤舞。

    “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有这手艺干啥到这山旮旯来?”

    “喂!索兄弟娶媳妇了没有?”

    “就凭这双手,阴阳谷葱白一样的姑娘随你挑!”

    索泓一缄默不答,给他端颜色盘子的蔡桂凤充当着“新闻发言人”的角色:“为啥到山旮旯来?这儿有粮有肉有油吃呀!你们为啥到这儿来挖煤?还不为的是混一个肚儿圆。人活一辈子,上啥山头,唱啥山歌,就能活得痛快,长命百岁!至于索兄弟的媳妇,用不着你们操心,胡栓队长就会大包大揽起来,恐怕人家还瞅不上咱这山沟沟的黑煤妞子呢!”

    远山传来狗吠,那是由一只饿狼嗥叫引起的。一声、两声……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在这荒山秃岭引起沙沙回声。索泓一听见这悠远的狗吠合唱,心里当真升起了一点快意。是啊!这儿确实是个兔子逃避追捕的窝。用白灰书写在石墙上的阶级斗争标语尽管十分醒目,给这座小山村披上了时代的外壳;可是瓤子里却还十分古老原始,人和人之间虽然不无等级,但彼此没有防线。不一会儿随着烧酒热力的消失,索泓一心中的快意也渐渐溜走了,他为自己的卑贱而悲哀:我干的是什么活儿?给死人装点门面。不,这不仅仅是给死人涂彩,是给封建愚昧擦着脂粉,是给早已死去的奴隶制度招魂。不是吗?他记起昔日在大西北演出时,曾参观过陪葬的奴隶墓穴,那些蜷曲着身子,或跪或蹲的活奴隶,随着奴隶主一起去死。历经人类几千年的进化,到了20世纪60年代,世界正在叩响宇宙奥秘的大门,卫星和宇宙飞船已经升上太空的时日,在中国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山村,还在煞有介事地操办阴婚,你索泓一还在为阴婚卖命,真是比江湖上卖艺的还低下了,多么可悲!索泓一想到这里骤然停笔。他打开一盒烟,和那些卷“大炮皮”抽的煤黑子对着了火,拼命地吸起来。

    “二十四拜只剩下一哆嗦了!你咋停笔了?”蔡桂凤怪异地问。

    “我又不是奴隶!”索泓一愤然地回答,“还不许吸支烟!”

    “哟!哪来的这多名词!你要有种到阴阳谷来干啥?再要觉着画这些龙呀凤的,丢了你这秀才的面子,你可以拔腿离开这山旮旯呀!干啥这么阴阳怪气的,跟我们这群粗俗的山里人耍清高?”蔡桂凤高一声、低一声地对索泓一打开了“机关枪”,“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年月你就真是一只凤凰,飞下梧桐树落地变成鸡,你也得学公鸡打鸣,像母鸡一样咯咯地下蛋。要是这只鸡还常做梧桐树的梦,就会觉得打鸣、下蛋都不是它该干的事情。”

    看尸的煤黑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只觉察出蔡桂凤在挖苦这个索艺人,却听不出话外之音。索泓一却敏感得如同一只兔子,从患得患失的精神状态中一下跳回逃犯的身份上来,他忙不迭地向蔡桂凤表示谢意说:“谢谢你的提醒,是公鸡就要打鸣,是母鸡就要下蛋!”为了表示答谢她的这番话,他甩掉手中的半截烟蒂,蹲在棺木之前,开始了描龙画凤的扫尾工作。那些煤黑子还在浑浑噩噩地琢磨他们对话的当儿,索泓一那龙那凤已然画完了。龙在棺木上昂首竖须,凤的尾翅像扇面一样张开七彩的羽屏……于是,那些煤黑子只顾去评论那龙那凤,把刚才他和她含着骨头露肉的谈话,丢到脖子后边去了。

    为办这红事白事,胡栓宽敞的院子里搭起席棚。到了吃夜饭的时候,看尸的和张罗明天结阴婚的人们坐在席棚里连吃带喝,总管事的是胡栓的矬巴兄弟。胡栓则把索泓一和蔡桂凤带进家里,在一张小炕桌上吃饭,这个两眼熬得如同红灯笼一样的魁梧汉子,把索泓一突然出现在阴阳谷看成是文魁星下凡。棺木上画的“龙凤呈祥”图,使他惊喜得闭不上嘴巴,在炕桌上他不断往索泓一碗里夹肉,给索泓一杯里倒酒。往炕桌上端菜盘的是胡栓的老婆,这个女人的脸略嫌扁凹了一点,因而鼻子显得很小,她又有这一带许多山里人犯的粗脖病,脖颈上凸出一块肉瘤子。索泓一除感到她和仪表堂堂的胡栓在相貌上有失起码的般配和谐和之外,还觉得这个女人太埋汰一点,她端菜盘子走到桌旁时,他的冷鼻子闻到一股说不出的气味。她目光顺从而略带痴呆,对于和胡栓相好的蔡桂凤视而不见,似乎这个女人与她的生活无关,因而脸上没有一丝喜怒的表情。倒是蔡桂凤心中不安,她几次“嫂子嫂子”地甜叫,并拉她袖口让她上炕桌一块吃饭,这个女人都只回答“俺不”两个字,随后低头走出。

    席间,索泓一看看室内陈设,石屋的墙壁上挂着一顶矿工用的柳条帽,墙角杵着一把下窑使用的敲帮问顶的长把铁铆头,除了这窑工家家有的东西以外,墙上还悬挂着带镜框的奖状,在奖状的间隙中贴着多幅“鱼跃龙门”之类的民间画。对索泓一构成刺激的,是门背后墙角上挂着一杆单筒猎枪,大概是胡栓刚刚使用不久,在汽灯照耀下枪口闪着蓝瓦瓦的光亮。几张野狍子皮大概是胡栓的战利品,铺开在热炕上,索泓一屁股底下,就坐着一张野山羊皮。那毛明明柔软得如同棉絮,索泓一却总觉着如坐针毡,因而他想早一点结束这顿夜饭,可是胡栓没完没了地对他劝酒:

    “索兄弟,喝!虽说家里出了白事,我老爹在阴间也会知足了,有黄花闺女陪伴着,做儿子的我也算尽了孝道。”

    索泓一只好又喝了一杯。

    “兄弟这身手艺在哪儿学来的?”胡栓被烧酒烧红了的脸膛,红得像赤面关公,他毫不掩饰景慕之情,敬重地望着索泓一,“我到过县上文化馆,那儿能画两笔的干部,跟你一比,差得天上地下。”

    “我上过几天学堂,后来家里穷上不起学了,在城里跟一个庙宇修缮队的老师傅学了几年手艺。饥荒年一来,在那儿混不圆肚子,回到家乡葫芦谷一看,比城市还不如,谁叫我是那儿的人呢,饿着肚皮干了两年民办教师,也算对家乡尽了我的心意,听说阴阳谷这儿有煤有粮,就投奔胡队长这儿来了。”索泓一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谎话了,但有头有尾地编造谎话,这还是头一次。说这些心口不一的话时,他心里如同揣进一只兔子,连手脚都随着心跳失律而轻微哆嗦起来。

    坐在索泓一对面的蔡桂凤,察觉出他的惶恐,话锋一转,堵住了胡栓问话的契机,她插话说:“胡队长,阴阳谷是隔门缝吹喇叭,名声可大了。远近的村镇不说,外省的盲流也往这山旮旯里钻。阴阳谷能搞到这个份上,跟胡队长的领导分不开,胡队长就该把这些事情向索兄弟摆摆。一嘛,让他对这个地盘有个了解;二嘛,往后他帮队里干个啥差事,省得走错了步点、敲错了庙门,对不?”

    真是如同下棋一样,一步绝招能救活一盘棋。蔡桂凤一脚把球踢给了胡栓,解除了索泓一惶恐而尴尬的处境。索泓一悄悄打量着蔡桂凤,醉红了脸的一个乡野妇女,竟然有这么多对付生活难题的弯弯绕,对比之下,他更感到自己是个呆子。他一方面十分厌恶她的粗俗和放荡,而求生的心理天平却不自觉地朝着她的方向倾斜。他自知这是知识分子的堕落,但生活偏偏要求他这样做。因而,他攀附着蔡桂凤的话锋,也请求胡栓说说阴阳谷。

    借着酒兴,胡栓摆开了阴阳谷的历史。在这个汉子嘴里,阴阳谷解放前有两大姓氏,一为胡姓,一为吴姓。尽管胡、吴字音非常相近,生活却距离很远。吴姓是个有二十口人的大家族,虽说只有一户,可附近梯田上的果木林都姓吴,吴家还在太原、阳泉开有煤栈买卖,是附近山区知名的富户,一家人住在阴阳谷能见太阳的阳坡。胡姓虽有几十户之多,因为都属于贫雇农成分,清一色地住在不见太阳的阴坡。桑干河的小河汊,正好流过谷底,形成吴、胡两姓的楚河汉界。土改那年,乾坤倒转,胡栓的爸爸是当年的农会主任,吴家被定为扫地出门的地主,吴老爷子被麻绳蘸凉水抽打死在武道庙前,树倒猢狲散,吴姓一家散落到了山西、河北、内蒙古各地,胡栓爸和几户赤贫搬进了阴阳谷的阳坡吴家的宅院——胡家升到天堂,吴家下了地狱。

    土改那年月,谁也不知道山里埋着黑金子。直到胡栓接替了爸爸变为农业社一队之长的1956年,区里干部到阴阳谷来蹲点,才传来勘探队在阴阳谷附近发现煤线之说。1957年,由上边下来一个采样的煤炭技术干部,这事儿可惊动了整个阴阳谷,往山脚下打进去三米,真的挖出来黑煤。这时,这位干部才亮出了底牌:他姓吴,生在阳泉,阴阳谷是他的老家,他是主动请求到这山旮旯来为乡亲们找黑金子的。按吴家的家谱算算,这小子是吴老爷子的长门孙,还是在幼小时候坐轿来过阴阳谷,这时候在煤炭部门当技术员。这事很快成了阴阳谷第二号新闻。

    依胡栓看来,这小子来这儿是一片诚心,可老爹一口咬定是来“卧底”,叫胡栓变着法儿把他撵走。胡栓说:“推完磨杀驴,那还叫人吗?人家是给阴阳谷的乡亲送财神来了,咋能翻脸不认人呢!”老爹说:“谁是他乡亲?‘亲不亲,阶级分’,这小子来这儿就没憋好屁!”胡栓不服,争辩道:“爹!人家可是国家干部,带着单位上的信来的!”老爹气得拍响炕席说:“孙猴儿还有钻到牛魔王肚子里去的本事哩,这有啥难的。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拜到鸡窝里来了!”胡栓还想说什么,他爹抢先堵住他的嘴说:“栓儿,你记住,‘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他就是吴家那只老红眼耗子生下的小耗子,到这儿借着挖煤打洞的由头,挖咱们胡家的房基来了!”

    胡栓对老爹的话将信将疑,便留神对这吴家的小子进行观察。他跟那些开山挖煤的乡亲一块抡镐,一块在坑道架棚,脸上一抹黑,身上一身水。乡亲们也都说吴家这崽子叛了家道。没想到到了那年夏天,大城镇里闹“大鸣大放”时,这小子可现了原形,他向区里来蹲点的干部状告胡家。他说:“解放前吴家造了孽,压榨山里百姓;解放后的胡栓一家,怎么也越来越像吴家了。刚刚挖出煤来,就往胡家院子里拉;别的乡亲还烧柴炕,他家就先升起地炉来了。多拿多占这还是小事,更让人心里不踏实的是,当年吴家祖宗三辈都当乡长,是封建等级的传宗接代;可是,胡栓老爹也是照方抓药,没经乡亲们选举,就叫胡栓当了一队之长。新民主主义革命打倒的玩意儿,在这儿又还魂了,这是严重的问题。我们不能再搞‘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了,那就是封建制度卷土重来。”区里这位干部,当天就把信儿透给了村里的土改元老——胡栓的爹,老爹听罢抄起顶门棍,拦腰给了胡栓一棍子。胡栓这时才发觉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当天召开这老财小崽的批斗大会。胡栓一使眼色,吴家小子先被打掉了一颗槽牙;再使眼色,吴家崽子被五花大绑;胡栓一扭脸,几条山汉像牵狗一样拉着他上了山。送他回原单位不久,吴家这崽子头上就被箍上了“党内右派铁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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