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泓一的心已龟缩成了一团,他甚至感到呼吸一度窒息,但他看见胡栓推开酒杯,表示谈话已至尾声时,强制自己露出笑容,并违心地阿谀着胡栓说:“吴家小子只是开个洞口,小煤窑得以兴旺起来,都靠胡队长领导得力!”
蔡桂凤心情也有点压抑,她跟着驴驮子来售货,出入阴阳谷少说也有百八十次了,胡栓只对她讲起过小煤窑是金银洞,可没对她说起过小煤窑的由来,当然也就没有谈起过那个姓吴的地主崽儿。她看得出来,胡栓此时抖搂出陈年的谷子芝麻,一半是白干酒烧出来的醉意,另一半不无对能人索泓一的告诫之意。很显然,他看见索泓一本能地想起了吴家小子,便借着半醉的酒意,显示胡家在阴阳谷是棵摇撼不动的大树。这至少说明这条山汉,对能人来阴阳谷不无警觉。因而,她对胡栓说道:“胡队长,索兄弟到阴阳谷来,是为了肚儿圆,没有别的鸡零狗碎。”
索泓一也顺水推舟地说:“我有体力,我请求下窑去挖煤。”
胡栓忙摇摆起两只大手:“这不是越说越远了吗?我胡栓开的煤窑,就恨吃干饭的太多,有能耐的手艺人才少哩!‘武大郎开店,比我高的别进店’,阴阳谷还有啥远景?就凭索兄弟这两只手,派他去挖煤不是把大梁当椽子使,活活糟蹋材料吗?这不行!”
索泓一焦急地说:“喝过点文化水儿的小知识分子,经受劳动锻炼,是向工农化迈步,怎么能说糟蹋材料呢!胡队长,我坚决要下煤窑。”
胡栓用手指叩打着脑瓜门,苦笑了一声:“往大里说,国有开国元勋;往小里说,村有村的功臣。我老爹是阴阳谷无产阶级的旗杆,领着胡家穷棒子,斗地主老财吴家,后来又闹互助组,办农业社,功劳和苦劳可以说无量了,为尽儿子的孝道,给老头子闹腾闹腾,把我快累趴了!这么办吧!等我睡上一大觉,脑子清醒清醒,再考虑着给索兄弟安排个差事,咋样?”
索泓一恨不得早点离开这间气闷的屋子,便麻利地从炕桌跳到地上说道:“胡队长早点休息,我走了!”
“我也走。”蔡桂凤也从炕沿溜到地上,两只脚却没挪动脚步。
索泓一知趣地匆匆走出屋子,头也不回地穿过胡家宅院。刚才院子里席棚下坐满吃夜饭的煤黑子,此时已寂无一人,只有一盏汽灯还悬在影壁上,睁着雪亮的眼睛。索泓一觉那盏灯亮得刺眼,两眼避开灯光,走出胡家两扇黑漆大门。
时间已过午夜,山村万籁无声,只有远山的野狗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吠着。春夜的风凉飕飕地吹了过来,索泓一有些晕眩,这时他才后悔在饭桌上不该喝那么多烈性烧酒。诚然,这是他浪迹人生半年多的生涯中,第一次吃了如此丰盛的酒肉,作为人体肌肉的细胞虽然得到了充实,作为人体的精神细胞却在萎缩。“上啥山头,唱啥山歌”,这是蔡桂凤生命之舟的罗盘,索泓一恍恍惚惚地觉得这混世哲学,在他的心灵里增值,他无力摆脱这个大口鲸的吞嚼……
这阴阳谷,不就像张着嘴的沙鲸吗?兀立的黑洞洞的巨石,正像它一颗颗尖利的牙齿。索泓一沿着淡月下依稀可辨的山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着,在他的想象中,此时蔡桂凤那身白嫩的肉体,可能正像一条白条子鱼一样呈现在祭坛上。猛然,他身子发飘、两脚拌蒜,重重地跌了一跤,待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揉揉疼痛的膝盖爬起来时,蔡桂凤已然笑嘻嘻地站在他身边了。
“你为啥先走了?”她抱怨着索泓一,“我一路紧追!”
“我以为你要被留宿在那儿呢!”索泓一坦白地说。
“你心眼够坏的。”她低声笑着。
索泓一借着酒力发作,大胆地说:“你和他不是相好嘛!”
“他刚刚死了老爹,哪有这样的心思。”蔡桂凤说,“就是他有那心思,我也不能给他。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怎么看待女人,我想一个女人被你们男人想着、看着、梦着,就是摸不着的时候,才最值银子。我是和胡栓相好,他怀着啥心思我明镜一般,我可不叫卒子撵过界河。”
索泓一明知不该再说这些事情,可是酒魔的威力仍在他胸膛发挥魔力,舌尖一动,又蹦出一句话来:“刚才你下炕以后,好像有话跟他说。”
“是哇,是有话对他说呀!”蔡桂凤拉长声调地说,“我到这儿是流动售货来了,驮子背篓上那些百货,得带回钱去,我交给胡栓一张总的货款单据,让小煤窑的会计交上货款,至于会计把这些百货卖给哪个煤黑子,我就不管了。跟你说吧,要不是和胡队长相好,我这货郎担能这么逍遥自在?还有空去糊那些金童玉女?还能跟你一块在这山沟里夜游?”说着,她像怕他再次跌倒似的,把手插进他的胳膊弯里,半依半靠地搀扶着索泓一。
理智迅速地战胜了酒魔,他甩开她搀扶的手:“我能走。”
“你能走,我脚底下还发飘呢!你喝了一肚子烧酒,我也灌了一肠子驴尿。说得牙碜一点,一个是瘸驴,一个是破磨,本该互相照顾着点,省得摔跤。”
索泓一很欣赏“瘸驴”和“破磨”的比喻,他清楚地知道他和蔡桂凤也理应互相照顾,但是几十年知识分子的积习,使他对她的粗俗举止不能适应。他歪头看了一眼蔡桂凤,她的步点确实有些飘忽,他不知这究竟是醉意所致,还是她在对他演戏。
“自私鬼——”蔡桂凤骂了一声,迈开大步独自向前走去。她步履蹒蹒跚跚,没有奔那座回队部客房必须经过的小石桥,两腿径直朝闪亮的小河汊走去。
索泓一心里一惊:“你……”
蔡桂凤毫不理睬索泓一的呼唤,歪斜的脚步反而加快了。这条桑干河流经谷心的小河汊,因山区气温寒冷,以至于到了暮春时节尚残留着一层浅冰。索泓一先是愣在那儿不知所措,直到他耳畔听到薄冰断裂声,才慌忙朝蔡桂凤追了过去。在小河边他一把抓住了她,可是这时她的一条腿已经站在冰冷的河水里了。他拼命往上拉她,她拼命向河心拖他。索泓一脚下的鹅卵石一打滑,他和她双腿都一块迈进了河水里。
蔡桂凤解恨地说:“你不是要醒酒吗?冷水能醒酒。”
“你疯了?”索泓一向后倒退着脚步,“会淹死的!”
蔡桂凤死死地拉着他,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河汊最深处齐腰深,要死我先死,我在你前边蹚!”
索泓一拗她不过,真有心随她蹚过去,但泡在河水里的双腿奇寒难耐,他到底还是挣脱了蔡桂凤,从冷水里跳上岸,并吆喝蔡桂凤说:
“别撒酒疯了,上来!快上来!”
“你自个儿去走干岸吧!我下河一闭眼了!”
“你神经出了毛病吧?”索泓一再次招呼她上来。
“神经病也比自私鬼值钱。”她头也不回地走向河心。
索泓一呆了傻了。他匆匆跑上石桥,站在桥栏上向下望着,他担心河水淹没了她,但在淡淡的月影下,他始终能看见她的头发,只是她在水中每往前走一步都十分吃力,就像随时可以在河心停步似的。他先是心中默愿她能平安过河,继而心头战栗,他发现自己是个自私的懦夫,当她最需要支撑力量的时候,他离开了她;而她却给了他许多许多,包括能在阴阳谷栖身落脚。他再次想到“瘸驴”“破磨”的比喻,那似乎正是她命运的自白,而她为之负重并拉动的那盘破磨,不就是索泓一嘛!你为什么甩开她的手?你为什么此时站在桥头?你为什么……索泓一无时间再想,他匆匆从石桥上跑下,到小河对岸去迎接她,他没站在干岸上等待,而是哗啦哗啦地蹚水到河心,并一把拉住了蔡桂凤的胳膊。
她半醉的酒意早已消失,冷得浑身哆嗦,她不想叫索泓一搀扶她,但已没有了挣脱的力气。索泓一顺势一背,把蔡桂凤背到身上。
“你放下我……放……下我!”她冷得牙打牙,语不成声。
“怨我。我们确实应该互相关照。”索泓一十分内疚。
“要是我被……我被河水……冲……冲走了,你是顺河沿……河沿喊人呢,还是跳下河来捞人?”
“……”
“要是我死了呢?你……你能……能……能给我坟上添把土吗?”
“……”
“在那些人面前,我我……我没有脸皮;那好比……比……是戏台,我……在演戏……在你面前,我是个人,是个要强要脸的……的……女人,你……”
索泓一粗粗地喘着气说:“你别再说下去了。”
当这两个水人,连颠带跑地回到大队部时,室内外一片漆黑。阴阳谷的上上下下,都去忙活胡家的冥婚了。队部和客房的地炉,好在炉口还有一点未燃尽的暗火亮,土炕尚有余温,两个浑身筛糠的人,蹲在地炉旁边各自拧着湿淋淋的衣裳。
索泓一划着一根火柴,搜寻着屋旮旯的干柴:“我把火生起来!”
蔡桂凤“噗”地一口吹灭了火亮。
“为什么?”
“弄得屋里大烟小气的,冻不死也会呛死!”她说。
“湿衣裳得烤干哪!”索泓一不解地说。
“烤在地炉旁边,天亮也就干了。”
“我回屋去了!”索泓一说,“队部那间房子,火比你这儿还旺一点!”
“别走了。”她高声说道,“再热的火炭,也没有身子暖着身子有火力!”
索泓一脑袋轰鸣了一声,如同炸了一个惊雷。在他呆如木鸡的瞬间,蔡桂凤已插上了门棍,把湿衣裳挂在地炉旁的椅子背上。她从吊杆上拉下一条干毛巾,擦着身上的水迹,同时低声对索泓一说:“你知道为啥不叫你点灯了吗?”
地炉火炭的光亮朦朦胧胧,索泓一面前站立着上身赤裸、只穿一件短裤的蔡桂凤。她两腿圆润颀长,两个挺立着的乳峰,因她用力擦身而微微颤抖,她白皙的肩膀上长着一块黑痣。蔡桂凤毫不回避索泓一的目光,大大方方地指着那块黑痣说:“小时候,一个算命的老道曾说,这块黑痣长得不是地方,压在肩膀上,是挑担儿的命,注定一辈子肩上要压一根扁担。我这货郎担的工作,不正是应验了吗?”
索泓一强使自己低下头去,只觉喉头干渴,脖筋狂跳,一种难以压抑的欲望,小鹿般地冲撞着他的心田。他蓦地抬起头来,见她正弯腰用毛巾擦着脚背,散落下来的头发披在她的肩上,他突然想起在美院附中学画画时,曾画过一幅用浴巾擦腿的模特素描,当时他只感到弯曲的女人体使他亢奋,因而手中画笔常常颤抖;此时蔡桂凤的婀娜身姿,唤起他的却是内心旋风般的骚动。为了镇静自己,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以平息心跳,接着下意识地把指骨捏得嘎巴山响。理智告诉他,心河的堤坝即将崩塌,应该咬牙向屋门口走去,但他只是蠕动了一下脚尖——他的双脚粘住了。
“脑瓜里甭闹矛盾。愿意,就留下。”蔡桂凤直起身子,脱着身上的短裤,毫不在意地说,“不愿意,你走!我给你去开门!”说着,赤裸着身子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你喝过墨水,是文化人;我是粗俗的村妇,你是瞧不上眼的,我蔡桂凤可别脏了你的身子!”
在微微发亮的火光下,他像欣赏一件珍奇艺术品一样,看她扭动的腰肢和宽大的臀部。当她用手去拉动门插棍时,索泓一心中的堤坝坍塌了,他几步跑上去,想一把把蔡桂凤抱住;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水淋淋的棉裤,便匆忙甩去洇水的棉衣。蔡桂凤一头扎进索泓一的怀抱,喃喃地对他耳语:“亲人,不会嫌弃我吧!我像个马戏团里走钢丝的角儿,不定哪天会从钢丝上掉下来,掉进老虎嘴里。与其等到那时辰,还不如早点给一个我看上眼的男人哩!”她嘤嘤地低泣起来。
“上炕吧!太冷!”索泓一吸吮着她的眼泪说,“我实际比你还低下,我是囚徒!我是逃犯!”
热炕的被窝里,两个时代的不幸儿,如胶似漆地搂抱在一起了。索泓一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刻,会如此伤感,他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肉鼓鼓的臀部,一边对她低语说:“别哭!别哭!”自己眼泪却淌在她的腮上。她像猫儿一样舔着他咸涩的眼泪,他像长颈鹿交颈般地用嘴亲吻着她肩上的那块黑痣……后来,另一种火从他和她的心底升起,烧干了泪,烧干了吻,他和她呼吸窒息般地交融在一起。
……索泓一好像走在焦躁的炎夏铁轨上,没有云影,没有绿荫,有的只是噪耳的蝉鸣。他干渴到难以忍受,仿佛在恍惚中见一枯井,纵身而下,泉水从井壁四溢而出,他喝个够,觉得肚子饱了,便被上涨的泉水推出井口。他腾身而起,飘飘悠悠,似仙鹤一般腾云驾雾,迷迷糊糊,只觉心神畅快,甘甜至极……那是苏雪的微笑,那是李翠翠的圆硬的乳房,那是什么?森林中的瀑布小溪,有花,有草,有织春娘在叫,声音悠长,像病人在呻吟……长长的走廊上,穿白大褂的大夫,鱼贯而出……手术台,是手术台一个女人在剖腹,污血和婴儿同时而出……
“你不会怀孕吧?”他清醒了,有些后怕。
她还在甜醉之中,“听人说和真正相好的人,最容易怀上。”
“那不是苦了你吗?”
“我心甘情愿受那罪。”她眯着双眼,睫毛一动不动。
“我是个囚犯。”
“你愿意要,我养着;你不愿意要,我去找胡……胡……来上一回,说是他的种儿!”她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儿,看了看他,又把他抱紧了。
“是头一次?”
无声。
“问你话呢!”
她有声了,是反问:“你呢?”
“第一次。”
“我是第二回了!”
“第一次是和……”
“一个县里的满脸麻坑的男人,他给我介绍了货郎担的工作。那是交换!”
“你真苦!”
“还要笑。”
“在山道上,我错看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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