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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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队部大院,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几间屋子的门窗,一律大敞大开,像家雀子般叽叽喳喳叫着的妇女们,在打扫各间屋子的卫生。屋内扫帚飞舞,屋外尘土飞扬,胡栓蹲在正房的檐下,阴沉着脸子抽着烟。

    索泓一前腿迈进大院门槛,胡栓就快快地问道:“去哪儿了?”

    “送我表姐!”

    “库房的门咋没上锁?”

    索泓一这才想起来早晨只顾去追毛驴驮子,真的忘了锁上库房的门。

    他本呆呆地说:“我……我……忘锁了!”

    “你得让我对你放心才行啊!”胡栓站起身子,把长长的烟蒂扔出去老远,脸色铁青地说,“我把这间房交给你这外乡人,是看你靠得住,你办事咋就这么毛毛糙糙?”

    索泓一半躬着腰连忙检讨:“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他觉得这样两句话,难以使胡栓心情平复,自己也难以摆脱困境,便添油加醋地说道:

    “是这么一回子事:昨天在队部那间屋贴标语时,不小心把眼镜腿儿弄折了,今天驮子走出老远,我才想起来该托她配只眼镜腿儿,急着去追驴驮子,便忘了锁库房的门。今后,我一定注意锁门!”

    他检讨得天衣无缝前后合辙,应付事态的本领,比在劳改农场大有提高。他脸不红,心不跳,使胡栓对他的检讨无可挑剔。

    胡栓点点头,又提出第二个问题:

    “追上蔡桂凤了?”

    “嗯。”

    “她……她……对你……对你说些啥话?”胡栓反常地出现了结巴。

    索泓一揣摩着胡栓的心思:这条山汉可能是担心蔡桂凤把她在他家过夜的事儿,抖搂给局外人听。便说:“她说那天夜里她没回队部客房来住,是胡家大嫂留下她,让她教胡大嫂蹬缝纫机。”

    “对!是那么回事!”胡栓尖尖的喉骨蠕动了两下,嘴角慢慢露出笑纹,“蔡桂凤有两只利落手,还长着一双利落脚,骑自行车、蹬缝纫机她都能耐着哩!要找有啥不足,就是没进学堂识文学字,没你那几斗文化!”

    索泓一赔着笑脸:“都怨她有个地主家庭出身!”

    “是啊!你是啥出身?”胡栓收敛了笑意,唐突地问道。

    “下中农。”索泓一懊悔失口提及了出身问题,只好信马由缰地胡编下去,“小时候也没上过学堂,亲戚里边有个教过书的二舅,没生儿女,爹妈便把我过继给他,教我写写画画。”

    “噢!”胡栓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索泓一认为“审讯”已经完毕,等候着胡栓安排他干的活儿。胡栓“嚓”地划着火柴,又点燃了一支烟卷,喷烟吐雾地站在檐下一动不动。索泓一开始忐忑不安,在他眼里,胡栓这个原本憨厚的山汉,虽然由于社会塑造使他失去了少年时代的善良,但他所具有的狡黠,还带有山沟农民的原始性和透明性,使他能够一目了然;但眼前的胡栓,铁青着脸若有所思,分明是有什么沉重心事憋在胸膛,却又引而不发,使他心里感到发怵。

    “我去写黑板报吧?”他试探地投了块石子。

    “等等。”

    “我去下窑!”索泓一又说。

    “甭忙。”

    “胡队长,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好了!”索泓一干脆先发“第一枪”,以求有所回应。

    “是有一件事,正要问问你哩!”胡栓两条男子汉的浓眉中间,因皱眉之故隆起一个小小的肉丘,他眼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疑惑的目光,劈头问道,“昨个儿我叫你写材料,你总该记得吧?”

    “没忘。”索泓一连忙回答。

    “材料你倒是写了,可又为啥把它撕成两半?”

    突如其来的当头一“将”,索泓一脸色顿时涨红一片。他没有料想到粗粗拉拉的胡栓,能够提问他这个细节,因而没有任何设防,一时之间头脑有点发蒙。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孤注一掷,把他真实的想法抖搂出来,但他立刻想到,等待他的将是比“吴家小子”更为悲惨的下场。成了荒坟野鬼还倒好,只怕会重新戴上铁镯,送进大墙。形势迫使他必须迅速解除胡栓的狐疑。这对他并不困难,他脑瓜一转,立刻找出了答词。他避开胡栓目光,佯作回忆的神色,两眼望着墙外的巍峨青山说道:“胡队长你误解了我的用心,我昨天把材料写好以后,怎么看都不如人意,便一撕两半,想编一份更能说明问题的材料。趴在桌子上想来想去,绞尽脑汁也没编出新词儿来,本想把撕开的材料抄写一份,因这几天缺觉,自己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胡队长您想想(他把你字改称为您),我要是对阴阳谷怀有三心二意,昨天正下着雨,我把材料揉成纸团往院子一扔,材料就成浆了,何必还留在桌子上?”

    胡栓疑信参半地瞥了他一眼,算作对他的回答。

    “我说清楚了吗?”索泓一不自觉身子立正,做出在劳改队里询问队长事情时的那种姿态。

    大概任何时代的大小皇帝,都喜欢对他恭敬服帖的顺民。胡栓看索泓一这般虔诚,说了声:“你去写黑板报吧!”

    索泓一心中的坠石落了地,他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儿,但是胡栓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把索泓一从门槛里叫出来,吩咐道:“你尽快把这几间打扫干净的房子布置起来,再把村里几块黑板都写满标语字画啥的。对了,你不是提出来要下窑吗?笔杆子的活儿干完了,我批准你下窑挖煤。”

    过去,胡栓一直不同意他下窑,今个儿主动给他开了绿灯放行,使索泓一好生纳闷。胡栓一语倒了腹内心机,他对木呆呆的索泓一说:“你也知道,县委可要下来人了,你这外乡人在明眼的地方待着,免不了要受些盘问。我看,你是不是先搬到盲流窑工的工棚去住,省得到时候费口舌。”

    “阿弥陀佛!”索泓一心里暗暗地叫了一声。他巴不得躲开这块本来就不属于他的领地,钻到世人看不到的洞穴里去。尽管索泓一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他离开大队部的院落,是那几张一撕两半的材料引起了胡栓的疑心,胡栓生怕县委来了人,他说出阴阳谷闹冥婚的实情;这倒也算歪打正着,是他求之不得的。他二话没说,哗啦一声把房门钥匙交给了胡栓。

    九

    一条黑褐色的老牛,拉着满当当的一车煤块,在幽暗的小窑巷道,向洞口慢腾腾地走着。

    这头牛是阴阳谷唯一的一头牛。胡栓队长有令:让盲流班班长——山东曹州为饱肚子来这儿挖煤的“秦大耳朵”,派索泓一干小窑中的轻活儿。索泓一从进窑洞起,就和这头老牛为伍了。

    这头牛本是黄色的,由于旷日持久地往返于窑内窑外,致使这头裹在“灯笼坯子”外边的皮毛,被煤粉染成了黑褐色。只有牛蹄子到膝骨之间的部位,还保留着黄白间杂的本色,这是因为巷道里积水很深,老牛蹚水拉车不断洗刷小腿之故。

    索泓一很心疼这头牛,在他眼里这头牛就像超期服役的老兵,虽然早已胡子拉碴地失去了战斗能力,但它从不用跟在煤车后边的索泓一吆喝,拉着重载一路奋蹄。只有索泓一“吁”的一声,它才停下脚步,这时索泓一便要拿根木棍,支起车辕,让它喘气时背上负重减轻一些;每逢这个歇脚时刻,他都要斜靠在巷道的支柱上,倾听着煤巷顶部坠落下来的滴水声。一滴、两滴……水滴落到积水里,发出幽静的咚咚声;这声音总是让他勾起那一串撒向天际的驮铃……

    在山路上,蔡桂凤卜算的那一卦十分灵验,县头头始终没能大驾光临这大山旮旯。历经一场虚惊的阴阳谷,很快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土冢前的那块石碑上,重新刻上后山那年轻女鬼的姓名,表示这馒头形的黄土堆里,合葬着一对阴间夫妻。村头街尾那几块黑板报上,为了应付上级而写下的那些标语,经夏天大雨的洗礼、冬天雪水的冲刷,各种颜色的粉笔道道,变成扭曲了的花脸,胡栓没有再次对此事问津。

    这倒正符合索泓一的心愿,他白天在巷道里轰牛车运煤,夜晚躺在盲流的大通铺上挤豆豆般地睡觉。吃、喝、拉、撒、睡,如此这般地周而复始,他凹陷下去的双腮开始外凸,搓板一般的脊骨周围出现瓷实的肌肉。他感到在大饥饿后的满足,但在满足中深感精神支柱正在坍塌。没有广播可听,没有报纸可读,小道消息没有,连大道消息也与这儿绝缘;他甚至感到他和那群煤黑子是返了古但身上没长毛的猿人,封闭在窄小的大山之间,天天演绎着原始性的劳动。

    牛车的车轮又转动了。索泓一裹紧身上窑工穿的涂胶雨衣,以防顶板滴水渗进他的衣裤。牛蹄子的蹚水声伴随着他脚下水靴的踩水声,常常使索泓一想到脚下是一条长河。若真在水中行舟,那是人间一乐;而长年累月在洞子里蹚着水走,使他感到像是一潭死水中的浮虱,生命对于他来说只是个符号。至于这头老牛,似乎连符号的价值都没有,它尾巴之所以秃秃的,是因为有一次正在工作面装煤,铁锨溅起的火星,引起了局部的瓦斯燃烧,一下烧着了小平车,惊牛就像大闹火龙阵一般,它拉着一车煤块飞跑,巷道积水救了它,但这头牛尾已被燎去了半截。

    残牛照常拉车,只是给索泓一那双眼睛不断地带来刺激。他觉得它很可怜,拉着重载每日往返于地下阴河,还要承受着别的侮辱。他觉得这头牛像自己的影子,更像蔡桂凤的命运。炎夏八月,他下了班在谷底小河汊里冲洗身上的煤尘时,曾遇到过进山的驮夫,矬巴汉子把驴停在河边上,把只穿着一条短裤衩的他叫到岸边,从驮篓里掏出一本蔡桂凤托矬巴汉子带给他的书,书名《煤矿生产大全》。索泓一对这本书没有兴趣,对蔡桂凤几个月来的情况却十分关切:

    “带来信了吗?”

    “没给你的,给我哥倒带来一封。”矬巴汉子闷声闷气地回答,“哎!她可碰到难办的事、难过的桥了。”

    索泓一拉他坐在一棵倒树上:“怎么回事?”

    矬巴汉子的“爬山调”唱得虽挺花哨,说起话来却十分本分。他身子矮,智力低,心里没有八卦迷魂阵。他说:“你知道吗,你表姐肚子揣上我哥的种儿了。”

    索泓一顿时愣住了——他想不到应了那夜的预言。

    “依我看,公狗母狗还闹性哩!她揣上也就揣上吧!可是县里那些人,笑话她是只‘破鞋’!给我哥这封信,是她含着泪瓣交给我的。”矬巴汉子感慨地连声叹息,“要是我哥把她接到阴阳谷来就完了,啥出身不出身的,像条大白羊,冬天往被窝一搂又暖和又舒坦。我那老嫂子过去不得烟抽,早就跟我相好,桂凤进胡家,神归庙,鬼归坟,也算两齐全。只是怕我哥干那事时图个快活,真要是接她来这山沟沟时,心又变卦……”

    索泓一浑身水珠已然干了,他一直呆呆地坐在那儿。还是矬巴汉子提醒他“小心着凉”,他才木然地从河坡穿起长裤,披上褂子。他悔恨自己那天夜里感情失控,又深为她的处境担忧,她肚子里的小崽,一时间虽不能确认是不是他的,可也难说就是大队长胡栓的。

    矬巴汉子完全不了解索泓一此时心情之复杂,对他继续说道:“我回家要规劝我哥,让他把桂凤接进山里来算了。我一个人说服不了,把嫂子也拉扯上。她不会生孩子,胡家总不能断后啊!”

    索泓一嘴上“嗯嗯”地应声,心里一片茫然,就像坡上升腾起来的滚滚做饭的浓烟,他的心飘在浓烟之中,不知被山风吹送到哪儿去了。

    矬巴汉子抒发了心中感慨,牵驴走了,索泓一心里开始了残酷的拼杀。道义告诉他,他该承担起责任;严峻的生活现实又告诉他,那是俩人捆在一块儿投河。夜来了,一钩弯弓月升起在山头,他久久地在河汊边徘徊,直到窑工班长秦大耳朵,深夜到河边来寻他。他一声吆喝:“索兄弟,我还以为你叫女鬼拉到河里去乐和了呢!快回工棚吧!大伙儿等你代笔写家信哩。你没忘吧,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节了!”索泓一这才怏怏而归。

    几天内索泓一魂不守舍,他跟在牛车后边,像个幽灵似的向前走着,老牛识途,不需要索泓一柳条帽上那盏矿灯照路。在烦闷不堪时,他有意关闭掉头上的矿灯,让周围成为冥冥然的墨黑世界,以寻求心灵的安静。

    间或的恍惚中,他开始了和她的对话:

    “是我的吗?”

    “盼着小东西是你的!”

    “到底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咋会知道?”

    “我想出山去看看你!”

    “别来,千万别来!”

    “为什么?为什么?”

    “你忘了老雕抓兔子的事了吧?”

    “豁出去了,顶多弄回去加刑,继续劳改!”

    “那你也没有必要来。”

    “什么原因?”

    “我自个儿能够活下去!他们骂我是‘破鞋’,手心手背翻个个儿看看,骂我的那些丫头、娘们儿,碰上我这情况,早就找歪脖树上吊,躺在棺材里叫蛆给啃了!”

    “桂凤……”

    “噗”的一声,前面顶板坠落下来一块石头,溅起老高老高的水花。老牛吓得停步,索泓一迅速拨亮了柳帽上的矿灯。似梦非梦的胡思乱想被打断了,矿灯在顶板巡视一阵,老牛重新迈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索泓一到底不愿意死在小窑,把矿灯拿在手里上下左右地照着,以防不测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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