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泓一木讷地说:“招儿虽然挺好,但这是又踩上了一条新的钢丝,我不同意!”
“命里注定我是演这样的角儿。”
“你是为我负重,我心里不安。”
“别说糊涂话了,你说我为你负重,你又为谁负重,你和我都是后娘养的孩儿,都是猪八戒,都是戏台子上的丑角儿,就别分哪头是毛驴,哪头是骡子了;也别分谁的载重八千,谁驮着一万了!”蔡桂凤神态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抓起雨衣披在肩上,“明早,我要随驴驮子出山,要睡觉去了!”
索泓一仿佛丢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心里蓦地一惊:“明天早晨你就走了?”
“你也睡吧!”蔡桂凤凄楚地一笑,就推开了房门。
“桂凤——”索泓一呼唤着,“你别走!”
她穿过夜雨织成的水帘,直奔院子对面她住的那间厢房。她没有回答索泓一的呼唤,也没有回应索泓一的挽留。索泓一听见咔嗒一声,他分辨出来——那是她推上了门插棍。
八
山环里响起了毛驴队伍的驮铃声:叮咚叮咚……
索泓一从炕上一跃而起。本来,他已铁下一条心,不再见蔡桂凤的面,但这铃声仿佛牵走了他的魂。
夜里,他在冷雨中曾两次去叩打她的门,居然没能敲开她的两扇心扉。
他说:“开开门!我有话要对你说。”
蔡桂凤回答说:“你要说的我都知道,烂在肚子里沤肥吧!在天上咱们是银河两岸的星星,只能互相瞅着;在地上一个属马,一个属牛,虽都属受累的命,但各拉各的磨。山里不是有这几句俗话吗?白马犯青牛,同类必定相克!”
索泓一忙解释道:“要你开门,我不是这个意思!”
蔡桂凤答道:“那你是啥意思?你也知道我已经是脏身子了!前个夜里,我还算是半个洁白身子;眼下,我再也不能脏你的身子啦!”
索泓一再次解释:“我没有那样的心思,我只是想送你一件临别的礼物!”
“你有啥礼物?除了虱子就是虮子。”
“是一张画。”索泓一在冷雨中直打哆嗦。
“那东西能顶钱花,还是能饱肚子?”蔡桂凤直截了当地回答,“我要它干啥?天上的月亮又不能当烧饼吃!”
“不。上边画的是你和我。你是人相,我是鬼脸!”索泓一坦诚地说,“白天我画了它,压在铺盖卷底下,把它送给你,算作我的一点心意。”
屋内沉寂了一会儿,索泓一以为是她下地开门来了,便把那张“人鬼图”从贴身小褂里拿出来。哪知脚步响到门边就停住了,蔡桂凤话音里流露出悲凉的语声说:“说实话吧!我不能给你开门;我不怕你,怕我自个儿管不住自个儿……你就把它从门缝塞进来吧!”
索泓一连声说“好”,便把那张薄薄的纸页从门缝塞了进去,往头上裹了裹挡雨的麻包片,一头扎回这间冷寂的库房里来。躺在炕上,他心里舒畅地吐出一口大气,他觉得那张人鬼相间的漫画,既是向她倾吐了敬重之情,又表现了一个小知识分子在苦难生活中的自悟——受良知的召唤,他必须向她出示自己心灵上的霉斑,才觉得对得起这个在黄连水中苦苦泅渡的女子。
索泓一如释重负地睡着了。由于心力交瘁,这是一个睡得坦然而又没有梦境的夜晚。直到清早出门的驮铃声飘进他的耳鼓,他才茫茫然地感到若有所失。从炕上爬起来,就看见小桌上有一张纸片,匆匆看上一眼,那是他昨夜隔着门缝送去的“人鬼图”,“鬼”被剪刀剪下带走了,剩下那半张蔡桂凤的头部素描。很显然,在他熟睡时她曾进过屋子,她留下使他难以忘却的又苦又甜的记忆。索泓一顿时觉得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向驮铃声声的毛驴队伍追去。
夜雨乍晴,阴阳谷的坡坡洼洼到处是水,草芽和树叶上,坠着一层亮晶晶的水珠。空气新鲜得使人心醉,加上悠扬悦耳的叮咚叮咚之声,索泓一心里居然复苏了几分喜悦之情。他连颠带跑,很快追上了毛驴(马夫)子。像阴阳谷的生活具有的固定程式一样,这毛驴队伍也有它不变的规矩,矬巴汉子仍牵着头驴,俨然进山时那样,左摇右摆地走着;不同的一点,脚下穿上了一双奔丧的白鞋,嘴里少了进山时的淫词浪调,显得和灰不溜秋的毛驴同一个色彩。蔡桂凤还是骗腿儿坐在那头压队毛驴的脊梁上,进山时的那双小白鞋,已然被阴阳谷的煤尘染得乌青。她像一株开在山道旁的野山桃花,在湿漉漉的山道上,在阳光和水珠的交辉中,脸色白中映红,比进山时显得有了血色。
索泓一已经离驴尾几步远了,她并没有发现他,仍然面对着绿意萌生的山谷,呆呆地眺望着。索泓一走到了压队毛驴的旁边,又听到蔡桂凤轻声哼唱着一支歌:
小白菜啊
地里黄啊
三岁两岁
没了娘啊
后娘脸子
冰冰凉啊
生了弟弟
比蜜糖啊
弟弟吃面
我喝汤啊
弟弟上学
我放羊啊
羊羔吃奶
声声叫娘
我无亲娘
苦断肠啊
羊羔回圈
娘守身旁
我找亲娘
娘在何方
在洒满了春阳的山麓,蔡桂凤低哼着的凄婉绝唱,使索泓一心跳失常。他失去了呼唤蔡桂凤的勇气,只是默默地跟在毛驴身后,木然地迈着双脚;直到歌儿唱完,他才在驴后喊了她一声:
“桂凤——”
尽管这呼唤声轻得不能再轻,蔡桂凤还是迅速有了回应,她在驴背上回过头来,迅速绽开一副笑脸,并从驴背上跳了下来:“你……你……干啥来?”
“送你。”他怕看她脸上的笑纹。
“一棵黄了心的白菜,你送个啥?”她收敛了笑意,自轻自贱地摇摇头。
“什么时候再进山来?”
“听头儿的,由不了我。”
“要是有条件,我出山去看看你。”
“别,别介!你在这儿搭个窝不容易,千万别毁了它。你撕材料的事,胡栓心里怕已起了狐疑。”蔡桂凤叮咛他说,“人有闪失,马有漏蹄,一步迈空了就啥都完了!”
“你说得对!”索泓一不住点头。
“另外,你万一下那座小煤窑里去干苦活儿,那是四面石头中间夹着人肉馅的地方,矿灯常往头顶上照着点,从劳改队跑出来,要是埋骨在这儿,真是太惨了。你命硬,又有吉星保佑着,估摸着不会有这倒霉的运气。”蔡桂凤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少到挖煤工作面去,那嘎斯(瓦斯)气可不管张王李赵,阴阳谷年年有毒气熏倒的鬼,到阎王爷那儿去报到。”
索泓一上牙咬着下嘴唇,他强抑住心中翻卷的酸楚之情,许久,他松开嘴唇说:“你走路比我还艰难,也要小心!”
“我是摔破了的瓦罐,锔锅的再难锔上它了。”蔡桂凤笑笑,脸上恢复了她那玩世不恭的神色,“万一我死在你前边,你打听到埋我的坟地,在我坟上添一把黄土就行了!记住,那时候你别掉眼泪疙瘩,我只盼着你记下我蔡桂凤,我可不稀罕你在坟前像女人那样哭哭啼啼!”
“你不会死,在哪儿你都能活。”
“一团滚刀相,连我自个儿都常常厌恶自个儿,觉得我是狗,是猪,是牛,是马,是省城公园里的‘四不像’,是带着笑脸的活死人!”她连连用动物诋毁她自己,“有一回县城里放动物电影,看那些四条腿的东西都挺像我,可那些东西还有人养着有人喂着,我这只会打鸣也会下蛋的野山鸡,还得东跑西颠地到处刨食吃!”
“别说这些了!”索泓一想求得分别时的宁静,“说点吉利话吧!”
“有啥吉利话说?神灵偏心眼儿,对你对我不施舍吉利。”她说。
“那县委书记会到阴阳谷来吗?”索泓一想到了掌管着这片大山命运的山神爷。
“让我掐指算上一卦!”蔡桂凤喜笑颜开、装模作样地掰开手指,嘴里胡乱数了一阵子、丑、寅、卯,煞有介事地说道,“云在西南,风起东北,阴阳谷这大山旮旯只听雷响,不见雨点……”
索泓一烦躁地打断她的话:“说正经的!”
蔡桂凤认真地盯视着索泓一,一钉一铆地说道:“这山旮旯要是通汽车的话,县委书记早坐着吉普车来了。我估摸着,为胡栓家闹阴婚的事,他不会骑马过三道山梁,放着县里的香的辣的不吃,到山沟沟来受苦。话也得说回来,县委书记里也有黑脸包公,要是那份材料挡不住他的驾,他要真来山旮旯明察暗访,首先倒霉的还不是胡栓一家;人家一看小煤窑里窝着这么多盲流黑户,兴许放下阴婚不查,先抓阶级斗争,把你们个个问个瓶底朝天呢!”
这是索泓一没有料想到的,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冷战。
“咋的哩?”
“我没想得这么透。”索泓一吐出一口闷气来。
“你呀!没法夸你,你那一肚子文化水儿,兴许都变成人尿,顺下身尿出去湿了地皮了吧?”蔡桂凤不无轻蔑地瞟着索泓一,“堂堂亮亮的知识分子儿,瞅你那六神无主的劲儿,早对你说得舌头起老茧了,‘到啥山头,唱啥山歌’。你知道不?”
索泓一不住地点头:“我记住了!”
“那就盼着我摇的卦显灵吧!‘干打雷,不见雨’,你在阴阳谷还能活得安生些。”
索泓一神经质地仰头看看天——天万里无云。
“那些赶脚的都往这儿瞅呢!我走了!”话音落地,蔡桂凤身子已经风摆柳一般朝驮夫们跑去了。
索泓一伤神地望着,毛驴队伍已停蹄在山梁的凹口,驮夫们不断抽响手中的响鞭,催促蔡桂凤跟上毛驴队伍。没有诉说一句感情话,彼此没有碰一下指头,她就匆匆离去了,身影越变越小,驮影越变越模糊,一层水雾般的东西遮住了他的视线——那是他眼眶中涌出的大滴泪珠。他实不知他为什么要落泪,是悲泣她,还是悲泣自己?抑或是悲泣她和他的共同命运?他说不清楚,只觉眼睛的上下闸门被热泪冲开了。
他强抑自己登山梁眺望她背影的欲念,顺势躺在山道旁的一块青石板上。眼前蓝天如洗,苍穹深远无垠,天之角有一群小小黑点逐渐变大,那是排成“人”字形的雁阵,由南而北掠过蓝天。他下意识地数了数,一共十三只,刚刚数过十三数字,一只掉在雁阵后边的孤雁,又从天之角飞掠而来,它哀鸣声声,似在呼唤着雁群等候它一下,它是属于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人!
人!
人!
留在他眼帘中不断叠印的斑影,竟是一个雁阵飞成的“人”字。他坐起身子,目送着天堂中的“人”和蓝天融合为一。而那只孤雁仍然在苦苦地追踪着雁群,奋力地扇动着翅膀,锲而不舍地在天空追寻。他感到那只孤雁的精神博大可敬,因为它苦苦地眷恋着它的伙伴和它的群体——母亲,索泓一顿感自己的渺小和卑微,他不但不能去寻找属于他的群体世界,反而在寻找一个藏身的陀螺巢穴。尤其牵动他思绪的是,他看见那群飞出天际的雁群,又突然折飞回来,在天空环绕徘徊,寻找着失落了的儿女和旅伴。当那只孤雁终于追上雁群,空中撒下来一阵悦耳的雁鸣,之后零乱的队形重新编成人字,一直向北飞去,向北飞去……
大山重新恢复了宁静。这时索泓一才察觉到看雁阵看得脖颈酸痛、眼睛酸湿,他垂下头颅,心中如堵塞了团无头的乱丝。他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寂寞和孤独撕裂着他的心,霎时间他认为自己已然死去了,化作了山野的一缕青烟;但睁眼看看,他还活着,他机械地舒展了一下腿脚,人的官能反应完全正常。再看看身旁的大自然,万物都在挺拔地上长,那峰连峰的绿色,那坡连坡的野花,都展示着宇宙的永恒。唯有他是一株枯黄的败草,阳光春雨却无力对他催生,他顺手揪下一朵鹅黄色的小花,在鼻子下嗅着。这是紧贴着地皮开着的苦麻花,在迎春花、野刺梅花、紫喇叭花中间身量最矮,最缺乏夺目的姿色;可是它体躯内的浆液,毕竟发生了作用,吐蕊开花,显示出它生命应有的风采。天上的太阳老爷,并不因它缺乏姿容而对它格外悭吝;地上的土地爷,也并不因其无装点地衣之容颜而使其枯干死亡。看起来,天地之神对万物都等同对待,唯有天地之间掌管人的命运之神,有尺度地赐给一些人幸福,无限度地赐给人痛苦与死亡。索泓一神往地凝视着手中苦麻结出的那朵小花,他觉得他比苦麻身上的苦浆还要咸苦,因为他无花可开、无果可结,即使在草木葱茏时节,他的命运也只有:枯萎!
爸爸的路,1957年就通向了墓地。
妈妈的路还在走,往一座砖窑里背坯,远看,那口烧砖的大轮窑,就像是欧洲中世纪的古城堡,里边尽管没有君主,却有着许多名义不是囚徒的囚徒。至今,她还在方寸大小的陡坡上,负重地登攀无尽的长途……
突然,他的零乱的冥想被遏制住了,一个十分刺激他中枢神经的东西,闪进他的眼帘。它不是垂着尾巴的狼,不是抖威的虎,而是只有一点点大在空飞着的鹰鹞。它遨游在蓝天深处,神态悠闲飘逸。索泓一的思维马上回到了现实中来,想到自己是个谋求生存的逃犯,不敢久在这荒山停留,便从青石板上站起来“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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