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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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连个稻草人都不如了,稻草人还有吓走麻雀的本事,现在麻雀都往我头顶上拉屎了……我是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堆没有腐烂的肉体,爸爸死得何等悲壮,他是从楼窗口飞身而下,在灰蒙蒙的天宇之中,他的抛物线化成了闪电的强光;而我这具活尸,苟且于荒山古庙的垂檐之下,没有生命的曝光,连一秒钟也没有;随波逐流,窝窝囊囊……对了,就挺像这只顺石缝钻出来的蜗牛,每每往前迈上一步,都先伸出长长的须颈探问虚实;它的路途还有多么漫长?这种伸脖缩颈还要表现多少亿次?索泓一你不是个两条腿有思维的人吗,为什么要周而复始地扮演着蜗牛和乌龟才具有的生态本领……他抓起那只蜗牛,托在掌心仔细看着,越看越像自己,它此时把身躯龟缩进了那小小的壳贝,不正像他钻进这大山旮旯吗?忽然,他发现眼前到处爬着蜗牛,那肉颤颤的身躯中,没有一根骨头,一步一弓地在雨地里爬行、爬行、爬行……索泓一闭上双目,冷却一下自己,待他重新睁开双眼时,那些蜗牛都不见了;这时他才意识到是眼睛发花——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只啃了几口冷馍呢!

    蔡桂凤坐在炕沿上,吃着昨天剩下的半锅杂面汤,见索泓一进来,甩给他个脊梁骨,面朝墙壁有意把碗筷弄得叮当乱响,嘴里还发出吞吃面条时的吸溜声。索泓一顾不得这些,盛起一碗面条便吃,清冷的稀鼻涕滴落到碗里也毫无顾忌。

    她无话可说。

    他也不吭声。

    在这间石屋里,只有两个饥肠辘辘的人儿,狼吞虎咽地吞噬面条的声响。这种声音十分刺激,索泓一马上想起在劳改队的大通铺上,他和他的同类在嚼食着白薯掺玉米面的窝头,或捧着喝那碗白菜汤时,发出的就是这种音响。阴阳谷并不缺粮,根本不存在饥饿问题,更不知道在这饥荒年间,在中国大地上躺倒千百万饿死鬼的秘闻;但这儿依然发出这种怕人的声音,就像饿猫在偷喝着鱼汤、野狗在舔食着粥碗。他偷偷瞟了一眼他想象中的那只舔吃剩汤的母猫或母狗,背影依然婀娜,只是那一头乌发,像拆散了的柴火垛。他猜想那个叫金三川的公社秘书去叩胡家院门时,他和她可能还躺在一个被窝里哩!那散乱的头发明明十分扎眼,可是索泓一眼神却偏偏粘在了那儿,仿佛那是一块磁石,连索泓一的心都被吸了过去一般。

    “哎!昨天后半夜,我去胡家院墙外喊你,你听见了没有?”索泓一耐不住心中的苦涩,终于开口了。

    蔡桂凤漫不经心地回答:“听见了!”

    “你为什么不借机离开胡家?”

    “瞅你问的,我为啥要离开胡家?”她仍面壁而坐,头也不回地说。

    “不是你叫我去给你解围的吗?”索泓一觉得满腹委屈。

    “谁稀罕你干事后诸葛亮的事儿!当时你为啥不陪我一块去胡栓家?”她反问道,“事后,你良心发现了?那太晚了,我这个人从来不吃后悔药,听你半夜扯嗓子喊我,那时胡栓正抱着我亲嘴摸奶哩!”

    “蔡桂凤——”索泓一陡然来了火气,“你……”

    “我咋的了?我是你的啥人?是你媳妇,还是你未婚妻?”蔡桂凤回过身来,高挑着眉毛气鼓鼓地叫道,“我把爹娘养的肉身子心甘情愿地给了你,是看中你是个喝过墨水的男子汉。可你这个男子汉是墨水喝多了,还是五脏中少了心肝,在节骨眼儿上,你是老西拉胡琴——自顾自的讨吃鬼。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一没吃你,二没喝你,还给你这讨吃鬼找了个避风的窝,你是咋对我蔡桂凤的?下雨天让你给我头上支起一把伞,你都像掉了魂儿似的,犹犹豫豫,三心二意,嘴里像噙着一块热豆腐,没有一点男人的麻利劲儿。这怨我吗?你有啥脸面来问我?”

    索泓一避开她火辣的目光,低垂下头,他觉得任何辩解,在她面前都是无力的。为了生存,各自都在选择着自己的路,帆要借风力行驶,狡兔借洞穴躲避苍鹰;尽管如此,他还是为没能陪蔡桂凤去胡家而深深地内疚。

    “别耷拉着脑袋和‘老二’算账了!反正我早晚有这么一天。这也不错,万一我和你那一夜揣上了小崽子,我就可以往胡栓身上赖了!”蔡桂凤屁股离开炕沿,坐在地炉旁的小板凳上,手托着双腮,面对面地开导着索泓一说,“别看胡栓人长得高头大马,那东西是个缩头龟,咋的摆弄也进不了干河沟子。我对他说:‘胡队长,我怀了孕你可得娶我!’他说,‘我盼儿子盼得眼发蓝,就看你的命了!’我说,‘我准能给你生个胖小子!’他啃着我的腮帮子,气喘吁吁地答应:‘那就叫矬兄弟和扁脸婆去另立灶门,你给我来掌家。’我不信实,逼着他给我写条子按手印,他跳下炕,歪歪斜斜地写了张纸条,签了名还不算,当地一下盖上阴阳谷大队部的戳子!你看——”

    索泓一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生米都做成熟饭了,你看看吧!”

    索泓一还是不睁眼皮,他为蔡桂凤命运的悲凉而难过。

    “不看拉倒,反正就那么一回子事,我真盼着那一夜露水夫妻你在我身子里播下了种儿。”她嘟哝着,似在祈祷苍天保佑。

    索泓一睁开眼睛:“那份材料的事,该怎么办?”

    蔡桂凤一边往内衣口兜里装着那张字据,一边脆脆地回答索泓一说:“写呗!”

    “让我编造弥天大谎,去欺骗县委领导?”索泓一愕然地望着她,“这是犯罪!真正的犯罪!”

    “你犯的罪还少吗?劳改犯逃出界河,冒充民办教师,又在这山旮旯乱搞男女关系,还给该打倒的封建的玩意儿招魂!”蔡桂凤尖声尖气地说,“你这吃屎(知识)分子!脑袋咋就总像烙饼似的来回折个儿?你身子都掉在井里了,耳朵还能留在井口外边?眼下摆着的事儿是,想啥法别在这口井里沉了底儿。”

    “我拿笔的手发颤呀!”索泓一迟疑不决地说。

    “小时候我爷爷给我讲过《聊斋》,人变鬼,鬼变人;你只当是编《聊斋》,胡乱地写上几张纸就行了。要想在阴阳谷立住脚,就甭那么认真!”

    索泓一嘬响了牙花子无限感叹地自语:“也只有这步棋可走了。”

    “说实在的,你就是写了,那县太爷还没准不看呢!你跟自个儿打肚皮官司,不是太不值了吗?”

    午后,蔡桂凤冒雨去驮夫们的住处,给县百货公司装运粮食、煤去了,索泓一硬着头皮,坐在库房小桌上为胡栓代笔写伪证。材料实在难产,他涂了改,改了涂,撕落了一地的纸屑,这份材料才写出了点眉目。伪证是这样编就的:

    县委、公社党委:

    近日听说有人向县里反映阴阳谷大办冥婚,此事并不属实,特向上级领导说明情况如下:

    一、阴阳谷虽地处遥远偏僻山乡,党的光辉思想依然可以照耀到这里,我们阴阳谷大队全体干部,一向遵照上级方针办事,在解放了十几年以后的新中国,不可能去操办冥婚等封建迷信的活动,上级可以来阴阳谷查实。

    二、队长胡栓老爹,是民主革命时期的老农会主任,他的逝世,是阴阳谷的一大损失。凡事无风不起浪,乡亲们倒是提出来给老农会主任操办一个冥婚,让后半辈子打了光棍的胡栓老爹在地下有个安慰;胡栓身为队长,回绝了乡亲们的要求。是不是乡亲们想操办阴婚的想法,传到什么人的耳朵里,汇报给了上级,以至于以讹传讹,传到了县委?!这是需要向上级写清楚的,相信上级能够明晰其中原委。

    三、出殡那天,在山路上碰到县邮局背篓送信的小邮递员。一个抬杠的乡亲,和邮递员打招呼时说胡栓他老爹死了可以闭眼了,并指给邮递员看看画在棺木前脸上的一龙一凤。其实,那只是画在棺木上的装饰,那小邮递员可能是误以为真,以为阴阳谷真的为胡栓他爹操办了阴婚。当然,作为一队之长,还是有值得警惕的东西,比如:胡栓老爹的丧事简办不够,这是我们的责任。在这份说明情况的材料里,顺便向上级检查此事。今后,阴阳谷将大力提倡红白事从简办理,以正视听。

    阴阳谷大队

    ×月×日

    这两三张薄薄的纸,在索泓一手里窸窣作响,通读时他手在颤抖,脑门沁出了细碎的汗珠。一个在逃的劳改犯,居然为公社的基层组织,代笔编造起伪证来了;一旦露了馅儿……索泓一为此而坐立不安。

    他几次想把这几张纸撕掉,但越来越暗的窗棂告诉他天快黑了,胡栓晚上会到这儿来取材料的,如果呈给他的是几张白纸,那将会有什么后果呢?

    他望着窗外连绵的春雨,每道雨丝却像根根绳索,把他的心绞成了锯齿;他听见那淅淅沥沥的声音,像是一曲忧郁的哀乐,每一滴雨声都像为他的命运而悲泣痛哭。

    他在方寸之地的小屋,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像只困兽,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一条安全的通路。间或,他望见条案上摆放着的一盏盏矿灯,像一只只眼睛,向他投射过来莫名其妙的目光,其中出现爸爸的眼睛、妈妈的眼睛、苏雪的眼睛、翠翠的眼睛……他感到无地自容,转身向小桌走去,抓起写好的材料,刺啦一声撕成两半,他如释重负地往椅子上一坐,如同待捕的囚徒迎接手铐一样,伸出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掌。他怨恨自己那双手,如果他是个不会写字、不会画画、不会在舞台变使人眼花缭乱的魔术,而从小就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就没有进劳改队的厄运,当然也就不存在没完没了的精神痛苦。昨天,在盘山小路上他看见那些浑浑噩噩送殡的山汉,跟着胡栓一块痛哭,跟着胡栓一样披麻戴孝,阴阳谷的芸芸众生,大概是人世间最快乐的人了。

    磨难的网包围着他,使他如同丧失了挣扎力气的鸟儿,疲惫地合拢起精神的翅膀,加上一夜的山路奔波,他深感四肢酸软,便浑浑然地趴在小桌上,皱着眉心睡着了。等他被夜寒冻醒,睁开眼睛时,第一个发现就是小桌上的材料不翼而飞。库房的马灯不知是谁点着的,肩上的一件破棉大衣,也不知道是谁给披上的,他看看对面厢房,蔡桂凤的住房里没有灯光,黑洞洞的大院里,只有连绵的潇潇春雨叩打地面的声响。他猜想:这材料一定是被胡栓拿走了,简直是活见鬼!他把胳膊伸进袖筒,把领子竖起来,又从炕角抄起一个麻包片,往头上一披,就闯出屋子。

    雨夜,天地一片漆黑。他刚刚迈出院门,就和迎面跑来水淋淋的人儿,撞了个满怀。

    “你去干啥?”

    蔡桂凤分辨出了索泓一。

    “去找胡栓!”他头也不回钻向雨幕。

    “站住——”

    她从身后拉住他湿湿的棉大衣。

    “你别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蔡桂凤不由分说地拖住了索泓一的胳膊,强拉硬拽把他拖回了库房。她甩掉身上那件过长的男用塑料雨衣,又掀掉索泓一头上披着的麻包片,厉声地说:“你是呆子就罢了,难道还是疯子?”

    索泓一粗声地喘着气,鼻翼扇动得像只吹火的风箱。他如同一头困狮,要撞破铁笼似的吼叫道:

    “我要向胡栓要回那份材料!”

    蔡桂凤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我不能干那亏心事,不能……”索泓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把那材料一把火烧了,哪怕是去抱瓢讨饭……要饭……心里也落个坦荡踏实,不然睡到半夜会有野鬼叫门,让我一辈子不能安宁。”

    “疯完了吗?”蔡桂凤撇撇嘴问道。

    索泓一长叹一声,坐在了炕沿上。

    “你觉着抱瓢讨吃的滋味好受?我在县里遇见过从四川来讨吃的黄花闺女,未张开嘴唇,脸就腾地罩上了一片火烧云。我就不信你能舍下那张脸,跟在人家身后,‘赏口饽饽吃吧!赏口饽饽吃吧’地讨吃!”蔡桂凤边说,边做出讨吃鬼讨吃时可怜巴巴的样儿。

    索泓一浪迹到晋阳地界之前,已在沿途上多次见到过这样的场面,不禁埋下了头,用手狠狠抓弄着乱蓬蓬的头发。蔡桂凤用手扒着索泓一的头发看着:“长虱子了没有?”

    索泓一无心回答。

    “抬起头来。”她命令道。

    索泓一依然弓背埋头,他陷入一团混沌之中。

    他耳畔忽然响起了咔嗒咔嗒的推子声,一把凉凉的理发推子,沿着他后脖颈上缓缓上爬。她说:“明个儿我走了,谁给你这死鬼剃头?刚从胡栓家拿了把家伙来,干净干净你的门面。记住点,笑着活在世上的人,比锁着眉毛憋死的人要值银子!”

    索泓一直起腰身,伸长脖颈,任蔡桂凤手中亮闪闪的铁推子,在他头发中钻来钻去。他实在难以揣摩出他身旁的风尘女子,身上究竟长了多少根肋骨,才能支撑起她来自体外的沉重负荷。

    “白天,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索泓一“嗯”了一声,又矢口否认。

    “谁也不用生谁的闲气,人人有本难念的经书。”蔡桂凤以手指代替梳子,拢拢索泓一的乱头发,理发推子又咔嚓咔嚓地响起来,“昨个儿夜里,我一跺脚走了,是有点赌气,嫌你这人骨头太软;事后琢磨琢磨,你也有你的难处。刚刚找到一个窝,出点事就要弄个鸡飞蛋打!”

    “别说了,我难受!”

    索泓一怕听她的自白。

    “行。不说了!”

    她应下他的央求。

    静。

    窗外的雨,还在沙沙而落。

    库房内的推子咔咔作响。不一会儿,索泓一的满头乱发,被修剪得大体整齐。她像山区剃头的一样,不会把发型理得非常自然,在他头上留下黑白分明的一圈,还留下她的看不见的指纹。

    索泓一掸掸头发茬,攥住她的手看着亲着……蔡桂凤把手挣脱出来,突然从她口兜里掏出了几张纸,放在炕上说道:“你瞅瞅吧!这是啥东西?”

    索泓一扫了一眼,目光顿时专注起来,因为她给他看的,正是那份被撕成两半的材料;只是现在摊在他眼前的几张纸撕开的地方已被糨子粘合起来了。他不禁喜出望外,问道:“你是从哪儿拿回来的?”

    “胡栓家呗!”

    “这材料不用了?”

    “编得那么周全,能不用吗?”

    “那他怎么能让你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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