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和那扁脸老婆钻被窝哩!”
“胡扯!那是‘坐地炮’的铺身褥子,胡老大从不和她同房!”
“那儿——你看那个灯亮儿——”一个老实巴交的山汉,指着一盏缥缈的灯光说道,“他还没睡哩!那盏灯就是胡队长窗子透出来的!”
索泓一忘记向那山汉道谢,马不停蹄地折回原路,向那盏鬼火般的光亮奔去。他实在太疲累了,心神比双腿还疲惫,在一片冥冥的黑色中,他像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
“你堕落了,为那么一个粗俗下流的人!”
“是苏雪吗?布尔乔亚式的感情和我诀别了!”
“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不记得,你追逐我一直到了火车站台!”
“你和她发生了那样的事,那真是爱吗?”
“是爱。只有沉沦到底层的人,才理解这种爱的意义!”
“我是谁?”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你,但你把我忘记吧!我的身份是逃犯!生活把我们扯向了南北两极!”
只因为两个字:生活。
她好像哭了,声音如秋雨淅沥。
她好像在笑,杏核眼笑圆了。
“你做得对!比在劳改农场时到底像一点男子汉了!”
“噢。翠翠你理解我……”
“俺在农场秧田里为你偷偷笑哩!”
“劳改队长‘狠透铁’好吗?”
“对俺很好,可是为你准备的仍是手铐!”
“我不恨他,他是忠实执行任务的警察!”
“俺恨自己没给你像她那么多!”
“别那么说,没有你我还是网中的囚鸟、河底的睡螺!”
…………
他清醒过来了,什么声音也没有。阴阳谷在天穹的黑色羽翼下,醉死了一般。只有林丛中有几只夜猫子,间或咯咯地笑两声,在万籁无声的山谷,引起群山的回鸣。
“夜猫子学名猫头鹰,是专门夜间出来捕鼠的益鸟。”索泓一机械地倒着两只脚,下意识地想着,“可惜,它们只能看见四只爪子的耗子,而看不到我这变了形的两条腿的耗子!”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闪电般地升上他的心头,民间传说中的猫头鹰,是灾难的象征,是不是他来迟了一步呢!
灯,还在亮着。
他,奋力向着灯亮处迅跑。
大约离胡栓家宅还有五十米的距离,灯的火舌高高跳动了几下,像咽气前的病人那样,回光返照只是少许的时间,终于熄灭了。
七
清晨,大队部院前那棵歪脖子死柳树上,拴系着一匹鬃毛长长的黑色瘦马。阴阳谷只有咴咴叫的驴群,外加一头被小煤窑瓦斯燃起的明火烧掉半截尾巴的黄牛。这头瘦马的出现,如同羊群中出现了骆驼,自然十分惹眼。
天刚蒙蒙亮,索泓一在库房窗纸上用舌尖舔出个小洞,闭着一只眼睛,圆睁着另一只眼睛,屏息地观察着连夜赶到阴阳谷的不速之客:黑黝黝的一张刀条脸,眉宇间外溢着一股孩子气;虽说从年纪上看是个小青年,却穿着与山区青年不同的四兜制服,显示出他大小是个芝麻官儿。这青年在空荡荡的院子转了一阵,看看无人,只好出了院门,向村里走去。
索泓一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他估摸着这小子是县里下来的干部,一准是为胡栓大办冥婚而来。他后悔没有把胡栓交代给他的任务连夜写完,并立刻挂进大队部办公室。事不宜迟,他赶忙把被褥叠起,到蔡桂凤下榻的厢房,去拿纸笔。
蔡桂凤还没有回来,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涌上他的心头。诚然,她把自己比作一个踩钢丝的角色,早晚有一脚踩空跌落下来的时日,但这次原本可以使她平安过桥的,由于他的自私和懦弱,竟然没能帮助她走过这座独木桥,而失足落水了。更深,他曾在胡栓的宅院外久久踯躅,悲凉酸楚地望着那扇灭了灯火的窗子。头脑中勾画出一幅幅胡栓和蔡桂凤在热炕上干那种事的画面,他也曾几次鼓起勇气想去叩打那带有铁环的门,但为时已经太晚了。他又不愿毫无结果而回,最后还是隔着院墙,向那间屋子呼喊了两声蔡桂凤的名字,以示自己受良知的召唤,曾到这儿来过,但没有获得回声。门闩响了几下,出来的是矬巴汉子,他睡眼惺忪地问他三更半夜到胡宅来,究竟有啥事情,索泓一说他怕蔡桂凤拿着货款走夜路出啥闪失,来这儿接她。矬巴汉子眨巴着小眼睛看他两眼,连连对他说:“她没来这疙瘩,她没来这疙瘩!”言毕,关上了院门。索泓一当时还存有过这样的幻想:也许她像鹰爪下的那只狡兔,使用什么招数,摆脱了胡栓的纠缠,此时已回到队部的客房里呢!但等到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大队部,风风火火地闯进蔡桂凤住的厢房,凤没还巢,只有那锅杂面汤和几个莜面馍馍,还原样地摊在地炉旁边。地炉里的火苗稀稀零零,像是要咽气的样子。为了御寒,他先往炉眼里加炭块,然后坐在青烟缭绕的屋子里,木然地啃着硬得像铁块一般的馍馍。理智上他不再信她还会回来了,但还在苦等。直到山村传来第二遍鸡啼,他才强迫自己回到属于他的那间库房,囫囵个地躺在炕上,胡乱拉开棉被盖上身子。是糊阴间车马之故,还是他心情坏到了极点之故,索泓一自己也不清楚,反正他倒在炕上之后,就似睡似醒地做了个噩梦:他看见自己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阴间厉鬼,手拿着一把木枷去叩蔡桂凤的房门。他给她戴上了像苏三起解一样的木枷,带她走上阴阳交界的一条河流,并催她快步走上悬在河心、由一根链绳搭成的阴阳桥。她身子歪歪斜斜向前移动着,走到河心上空,她回头央求他:“回吧!对岸是阴间酆都城!”他命令她说:“不许回头,一直向前走!”咔嚓一声,桥断裂了,他和她都掉进水里。他可嗓子呼唤着:“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咱俩回去!咱俩回去——”哒哒哒哒的声音传进耳鼓,那是马蹄叩在石径路面上的幽谷回音,他一睁眼醒了,看见了连夜赶来阴阳谷的骑马人。
脑袋和脖颈上的每根青筋,都像小蛇般地狂跳,索泓一头疼得如同裂开了一道口子似的,神态茫然地摊开了白纸拿起笔。是白日做梦?还是那噩梦还在追随着他一根根神经,他提起笔来没有先写那幅横标,笔尖鬼使神差般地画下了精神恍惚中的那幅人鬼相间的流图:先出现的是一副人面,她俊俏、飘逸,嘴角带着玩世不恭的苦笑;后出现的是一副鬼脸,那是索泓一的头部轮廓,只是头发直立,眼如铜铃,牙如刀齿,嘴如炭盆……索泓一画完梦中一幕,顿时把它揉搓成一团,本想顺手掷进地炉,却又把手收缩回来,摊开那一团皱纸,把它叠好放在炕席之下。
他静静紊乱的心思,站在凳子上,揭下那张烟熏火燎的旧标语,纸上的煤尘乱飞,呛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往墙上抹着糨糊,因烟尘太厚,糨糊失去了效能,他只好用破布把头包严,像阿拉伯人那样只露着一双眼睛,上下左右地挥舞扫帚,清扫着满屋的尘粉。约莫有个把钟头时间,这间大队部清扫完毕,当他刚刚把新写的标语贴在墙上,院子里有了杂乱的脚步声。头前走着胡栓和夜里来的那位青年干部,后边走着一夜未归的蔡桂凤。
看着面目一新的大队队部,胡栓脸上绽开了笑容,再看那幅新贴上去的横标,胡栓已捺不住心中的欢快之情。他抽出一支烟卷,递到索泓一手里:
“喘口气,抽一根吧!”
那小青年两眼放光地问道:“胡队长,你们啥时候来这么一位能耐人,方圆几十里可找不出这笔字来!”
“外乡的民办教师,投奔到阴阳谷解肚饥的!”胡栓眉飞色舞地介绍,“索兄弟,这是公社秘书金蛋,大名金三川,你们认识一下吧!”
索泓一正在窥视着蔡桂凤,她没有走进屋来,悠闲地靠在门框上嗑着兜里掏出的瓜子。听胡栓一叫,他只好收回眼神,并伸出去那只满是煤尘的黑巴掌,魂不守舍地和金三川握了握手。好在他有破布缠头,胡栓和金三川都无法察觉出他此时此刻的愤懑心情,他觉得蔡桂凤远远地靠在门口,以那种与他毫不相干的清闲神态,边嗑边往地上投掷着瓜子皮,是对他一夜奔波的嘲弄。在胡栓和他说话的当儿,她还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风凉话:
“胡队长!草驴要想吃草吃料,就得驮驮子,拉磨盘!”
“胡队长!叫他把大院这几间屋子都打扫打扫,要不,他吃下去莜面馍馍,咋能消化成大粪哩!”
“胡队长!……”
“胡队长!……”
过去,索泓一听她呼唤胡栓,没有一丝异常的感觉;今天,他觉得她语音中甜里带娇,一下把索泓一的思绪带回到来阴阳谷时的山路上去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爬山小调,曾使他极端厌恶,前两天对他垂泪的蔡桂凤已经死了,另一个蔡桂凤在这儿重现原形。索泓一不愿意再听到她的娇声媚气,便拿起扫帚去打扫别的屋子,哪知胡栓夺下他手中的扫帚说道:“清扫大队部的事儿,就交别人去干,你过来一下,我有新差事交你去干!”
谈话是在他那间库房进行的。经胡栓一说,索泓一才知道原来这位公社秘书所以骑马连夜赶到阴阳谷,正是因为阴阳谷大搞冥婚。新上任的县委书记,执意要亲自来阴阳谷查证此事,认为此事如属实,是封建迷信在山旮旯的复辟。公社党委正在千方百计,阻拦县委书记成行,为达到这一目的,公社要阴阳谷大队火速交上去一份材料,说明“真实情况”,材料明天由出山的驮夫,带到公社党委,届时估计县委书记也正出巡到公社,有辩解的文字材料当死证,又有那么多驮夫当人证;加上路途遥远,山路崎岖,县委书记有可能取消亲自来阴阳谷的打算。金三川和胡栓经过周密的思考,决定派索泓一代笔写这份“澄清事实”的材料。临了,胡栓亲热地拍拍索泓一的肩膀,并为他解去头上缠着的防尘破布,低声说道:“能对你讲这些事情,说明我胡栓已不把你当成外来户,索兄弟,就看你那支笔了!”
索泓一蒙了,傻了一般,半天没喘上气来,就像是呼吸道堵塞了一块棉絮,只觉出气吐气都十分沉重。昔日在劳改队,因为不愿抛弃知识分子的自尊,吃了不少苦头,最后才铁了心逃过界河,来当一名流浪汉。在高山大峒下的小小山沟,生活重新向他提出难题,这道难题比在劳改队时难度还要加倍,因为胡栓分派他的差事,是叫他彻头彻尾地说谎;这还不算,还要把这些谎言编成ABCD甲乙丙丁;要说得头头是道,有枝有蔓,有须有尾,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这使他有重新被囿于大墙以内之感。
胡栓眼神在他脸上骨碌碌地转了一阵,仿佛觉察出了他的犹豫,便甩过来一串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说实话,是够难为你的。为我老爹办阴婚时,你和桂凤帮我糊金童玉女、银车银马,你还在那口合棺的灵柩上画了龙凤呈祥图。眼下都为着那个(上尸下求)邮差打了咱的小报告,风又反着刮过来了,初一求你,十五还得求索兄弟……”
索泓一哑然失色,他分辨出山汉胡栓的话弦外有音,不外在暗示他,闹冥婚的事件中也有他的份儿,大家都是一条线绳上拴着的蚂蚱,谁都离不开谁。胡栓虽然是以央求他帮忙的口吻说出这番话的,可是面团里裹蒺藜——软中带硬,使索泓一后退无路,处于只能就范的境地。
尽管如此,索泓一还是挣脱着绳套儿。他说:“胡队长交我办的差事,我只要能干的没有二话。‘龙凤呈祥图’我画了,大队部的标语我写了,我的本事就是涂涂抹抹;至于弄个文字材料什么的,我着实没那手艺!”
“火快烧上房哩!就靠你了!水浇灭了火,队里不会忘记你的!别推辞了,干吧!词儿啥的编不圆全,让你表姐桂凤参谋参谋。晚上,我来拿材料!”胡栓把商量的口气变成了命令,表示此事已无法更改。之后,拉着金三川找驮夫们串通“口供”去了。
索泓一像一只被粘住了翅膀的知了儿,欲叫无声,欲动不能。明明这大院空旷得如同一座荒庙,但无形的蛛网密织交错,把他给捆了个结结实实。他气闷得不行,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房檐下喘气,山区气候像美人的心,刚才阴阳谷还是金光灿灿,胡栓和他谈话的工夫,太阳已躲到了云层后边,灰色的水云洒下稀稀零零的迟来的春雨。迷迷离离的水汽把阴阳谷遮盖得若隐若现,这更增加了索泓一的几分愁楚心情。
在房檐下躲雨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吵叫着、追逐着,穿梭般地在索泓一头上飞来绕去,还不时拉下稀稀的鸟屎,落在他的脚边。索泓一愤怒地扬起胳膊轰它们、赶它们,但这些尾巴一翘一翘的老家贼,看出他只得吓唬而无对策时,便飞去又来,在他头上吵叫得两耳若聋。索泓一蹲在墙根,堵上耳朵,仿佛死了一般,两眼痴呆地望着越来越密的春雨,在地面上溅起的星星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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