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胡队长,我也会大办一下这红白事的。”索泓一因说谎脸上有些发烧,好在面前缭绕的烟雾给他遮住了毕露的窘态,“天底下的人,只要是父母生养的,都会称赞胡队长的一片孝心。”
“问题是县里可能派人来查实这件事!”胡栓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在索泓一脸上,“人多嘴杂,难保没人给队里添乱。”
“乡亲们不会干这事,我是胡队长收留下的外乡民办教师,当然更不会泯灭良心。对了,胡队长,你叫会计发我工服、水靴和一盏矿灯,我想明个儿就下窑挖煤了。”索泓一不失时机地解除着这条山汉对他的狐疑,并提出下井要求。他的潜台词是:我到洞子里去挖煤,就谁也见不到了,胡队长可以放心了吧?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来这儿可没有暗示你啥事儿的想法。县委下来人了解,你尽可以如实汇报。”胡栓忠厚的面孔下,潜藏着山汉的狡猾,“关于你下洞子挖煤的事,我已经考虑过了,曲柳有曲柳的用项,桦木有桦木的用项,阴阳谷需要有文化的能人,你就在队部院子的那间耳房里,当保管员吧!”
索泓一急于想说什么,胡栓不容他分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从腰带上哗啦啦地掏出一串钥匙,说了声“跟我来”,就步出正屋。索泓一只好跟随胡栓出屋,到院子下首一间紧靠石墙的耳房前停步。门锁打开,索泓一进屋看到炕上堆放着工服、水靴,靠墙的一张条案上,整齐地码放着一盏盏下井用的矿灯。条案下横躺竖卧摊着一堆挖煤用的锨镐之类的劳动工具。屋里光线昏暗,胡栓点着了带罩的马灯,索泓一这才发现靠窗户的地方,还有一张小桌、一把椅子,他立刻喜欢上了这间僻静的小屋。在他看来,保管员是一个闲差,手边有下窑用的各种工具,白天他时刻可以下窑;夜晚,可以在这个小书桌上胡涂乱抹一些画儿,画累了凭窗外望,桑干河的小河汊从眼下流过,又可以胡思乱想。因而索泓一接下胡栓分配的差事,并表示他明天白天就进窑挖煤。
“你这个人耳朵有毛病吧!”胡栓对索泓一嘴上总挂着挖煤表示出明显的不快,“再对你说一遍,我没有派你下窑去受罪,留你在这儿当保管员。如果你闲不住,抽空把村前村后的黑板报画画写写,抄上几段报纸。对!我差点忘了,明个儿早上,你先把大队部那幅标语撕下来,换上……换上……”胡栓习惯地叩打着脑瓜门,手指弹了几下,抬起头来说,“换上去年9月毛主席在……那是几届几中全会上说的话了,老长老长一段话,你把字写好一点,贴上……听清楚了吗?”
蔡桂凤蒸馍煮汤完毕,也到这屋来看稀罕。
“胡队长留在这儿吃吧?莜麦面馍杂面汤,尝尝我的手艺!肯赏脸吗?”蔡桂凤高声地说。
胡栓苦笑一声:“一肚子心火,就是山珍海味也没了味儿。”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两只大眼睛直溜溜地盯了蔡桂凤一阵子,问道,“你啥时候回县?”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驴驮子啥时候出山?”
胡栓瞄了一眼蔡桂凤隆起的胸脯:“丧事一完,我心也踏实下来了,天黑后到我家去一趟吧,我让会计给你窑工买百货的货款。你不是爱吃莜面吗?让驮子给你带上一麻袋。”
蔡桂凤只眨眼皮没张嘴。胡栓不等她作答,又说:“就这样吧!”言罢,迈着大步匆匆出屋。
蔡桂凤追到院子。索泓一隔着窗纸,听她低声央求道:
“钱,你让会计送这儿来不行吗?”
“不行,这回我还想要你一点东西呢!”胡栓嗓门压得很低,“你几次进山,都像泥鳅一样钻了泥巴,这回……”
“不行。正赶上我来月经!”
“我不嫌埋汰。”
无声了。
沉默了。
索泓一想象此时的胡栓,正在对蔡桂凤动手动脚。越是不敢出声,喉头越是酸痒难耐,便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随着这声咳嗽,院内的话音又续上了话茬。
“我走了,等你去拿货款!”说话的是胡栓。
“明个儿白天,不行吗?”提问的是蔡桂凤。
嘡嘡嘡,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索泓一从小屋出来,只见蔡桂凤愣愣地站在石墙旁边出神,他走过去想说些安慰话,可是该怎么开口呢?他隔着墙头,看那魁梧山汉的背影,想抖开嗓子吼上一阵,那结果就是自己的“耗子洞”塌方,灵魂连同自己的肉体一块毁灭。到这时,他才悟出来阴阳谷实在名实相符,这里虚设大队部和会计室,但是钱柜和账本都在胡栓家里,难怪这儿大门敞开,谁愿进来谁进来呢!
太阳跌到山背后去了,阴阳谷童话般地瞬间变成墨色的世界。山暗了,树隐了,阳坡和阴坡的高高低低的石屋,亮起了星星般幽幽的灯火,像沿山而起的墓园碑石前的点点荧光。索泓一不禁打了个冷战,扭头看蔡桂凤,她仍一动未动站在那儿,犹如映在萤火之光中的一尊殉葬的仕女雕像。她明明在活着,却犹如早已死了;她虽貌似石雕,风却吹动着她的头发。
“呆子,去吃饭吧!”她回过了头。
“你吃得下吗?”他开门见山。
“你知道了……”
“我听见了。”
“听见也好,证明昨个夜里,我蔡桂凤没对你说假话。”
“今天夜里你……”索泓一说了半句话,他的嘴巴失去了灵性。
“先吃——先吃——有饭不吃的人,是天底下头一号傻瓜!”蔡桂凤扯着索泓一的衣袖,拉到她住的厢房,在地炉前,先用筷子给索泓一挑上满满一碗杂面条,又用筷子穿起两个莜面馍馍,一甩筷子,两个黏而有弹性的莜面馍馍,就飞到了索泓一怀里,“吃!吃!这年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就是出午门去挨刀,也等肚子饱了再说!”
索泓一把馍馍放下,低头不语。
“又不是你出午门,你干啥这个蔫样儿?”蔡桂凤往嘴里填着杂面条,还嘎巴一声揪下墙上挂着的一头大蒜,剥剥皮儿,扔进面条碗里,“昨儿个我对你说过,我这踩钢丝的角儿,不定啥时候踩空了掉下谷底,你没听见?”
索泓一木讷地听着,没有回声。
“这也是咱俩只能露水夫妻一回的缘故。”蔡桂凤语声掺进了酸涩,“就是不跟胡栓有事儿,早晚也还要跟别人有事儿,只要你别把我看成是真正的‘破鞋’,记着在大山沟沟里和一个命硬的柴火妞,有那么一段缘分也就行了。”
索泓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从地炉旁站起来,泪滴就夺眶而出。尽管他心里骂自己懦弱,眼泪并不受理性约束,他只好背过身去,用深长的呼吸平静着因悲楚难耐而狂乱的心绪。
蔡桂凤端着那碗杂面条,绕到他面前来,用筷子挑起面条,送到他嘴边说:“别那么没出息,来,我喂喂你!”
索泓一躲闪着:“我没心思吃,你吃吧!”
蔡桂凤放下面条碗,掏出她口兜里一块皱巴巴的手绢,一手给他擦着眼泪,一手抚摸着他胡子拉碴的脸。索泓一猛地把她拉进胸前,她闭上眼睛等待他亲她咬她,但索泓一只是用他的手指轻轻舒展着风霜刻在她眼角上的浅而细碎的皱纹,并对她耳语道:“能不去吗?”
“心疼我的身子?”她睁开了眼睛。
“不,是整个一个人。”
“人就是肉身子做的!”她说。
“肌肉里不是还有骨头吗!”
“我早就没了骨头。”
“有!有!”索泓一仿佛在给她力量。
“有也早就散了架子哩!”
“可以重新支撑起来。”索泓一坚毅地说。
蔡桂凤两手推开他:“你又说呆话哩!”
“反正你不应该去当祭品,你不是猪,不是羊,不是鸡,不是鸭,你是个活人,长着脑袋的活人!”索泓一眼泪被心中悲愤之火烧干了,对着蔡桂凤喊叫起来。
“你是活人不是?为啥来钻‘耗子洞’?嗯?”蔡桂凤双手叉腰,火辣辣的目光直视着索泓一,“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以为我愿意去拿身子做交换?我得吃饭,我得活下去呀!我是个女人——女人——”说着,她眼里盈着泪瓣,又用手掌抹抹,一屁股坐在地炉旁的板凳上,往嘴里扒拉开了杂面条。
索泓一马上发现了自己的无能。在这个地图上没名的小小阴阳谷,他没有任何办法为蔡桂凤解危。他只能用嘴巴讲精神、灵魂、肉体、筋骨……而这些属于知识分子的专用词汇,是写在书本里,写在小说中,涂抹在诗句中的彩虹,可望而不可即,不能把它一把抓下来,给蔡桂凤搭成一座彩桥,让她安然地踏桥而去。他坐在炕沿上,为难地注视她狼吞虎咽的神态,心中五味攻心,思绪如潮。她很聪明,又有一双纤巧的手,如果不是投错了胎,在城市里走出校门,是属于工作呱呱叫的干部。她的脸形很像《柳堡的故事》中的女主角小英莲,她脸上少许星星点点的雀斑和那只略略贴近鼻梁的黑眸,还能使他看到她童年时的妩媚和天真。是的,她该有她的天堂的,大学的校徽,敞亮的课堂,然后随便走向什么地方,都会是姑娘群中的翘楚;可是此时此刻,她坐在地炉前,真像是吃着出刑前的盛餐,假如地炉旁边有一瓶白酒,她也会喝他个瓶底朝天的。她举止是那么粗俗,有时粗俗到接近下流,这是娘胎带来的吗?是人生的盘肠小路赐予她的礼物,她从呱呱坠地时起,命运之神就切断了她通向文雅脱俗的路。
“呆子!给我相了半天面,相出吉凶祸福来了吗?”蔡桂凤用舌头舔干了面条碗里的菜叶,歪斜着头,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神色。
“你还有心思说笑话?”索泓一木然地回答。
“谁跟你寻开心哩!我是说你心里的算盘子是咋扒拉的。你看过驴皮影《白蛇传》吗?”
“看过京戏。”
“白蛇千辛万苦去采灵芝,盗回仙草是为给许仙醒酒。看看人家白蛇,那是一片真心!”蔡桂凤把大海碗往地上一放,抬起头来挑战似的向索泓一发问,“你呢?相面相了好几个时辰,想出啥法儿来啦!”
“我想的是你的身世……”他口讷地说。
“墨水白白叫你喝了不少,你脑袋里还是一盆糨子,跟你说吧,要想不叫胡栓大腿缝里的牲口溜缰出糟,你要陪着我走一趟。理由嘛,就得瞎编胡扯了,你就说让一个妇女深更半夜地拿着货款回来,万一出个啥闪失……”
索泓一打断她的话说:“胡栓不是想留你一夜,明天早晨才回来吗?”
“哎呀呀——我说索呆子,你就装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嘛!屁股粘在他家炕席上,死皮赖脸地坐着不走。他色胆再大,总不敢当着你的面留我过夜,更不敢当着你的面把我按在炕上干那事吧!我们不是沾亲的表姐表弟吗!”蔡桂凤那张巧嘴,像刀切面一般吐出来她琢磨出来的一条退兵招数,等待索泓一的回声。
索泓一用拳头顶着下颏没有回答——他被这招数惊呆了。
“咋样?”
“……”
“问你话呢,呆子!”
“我去。”索泓一咬了咬牙。
“那就快吃馍吧!馍都凉了!”蔡桂凤扔给他一个莜面馍馍。
索泓一拿着冷馍馍在手里转着,怯懦地冒出来一句:“你看我去合适吗?他会不会认为……认为……我……我是有意去折……”
蔡桂凤脸色陡地变了,她从炕上拉下来棉袄,抡圆了往肩上一披,狠狠地跺了跺脚,又“呸”地朝索泓一脸上吐口唾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子。索泓一麻木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反应,蔡桂凤已经两脚生风地跑出院门,直到他听到“嘡”的一声院门响,才意识到她已经去了胡栓家里,才疯了般地追了出去,吆喝着:
“你站一下——你站一下——”
晚了!一切都晚了!蔡桂凤的背影,早已湮没在夜幕之中。索泓一神伤地坐在一块山石上,望望茫茫星空,望着幽幽山谷,再一次发现了自己灵魂的卑琐。在这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屠格涅夫的小说《罗亭》,主人公罗亭是一个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这种精神上的残缺,不属俄国知识分子所独有,它跨越国界,超越时空,索泓一在自己身上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基因。当蔡桂凤面临厄运的时刻,她或许不需要空洞的怜悯,更厌恶他为她流的眼泪;她唯一需要的是为她解危的行动,而正是在这一点上,他深深刺伤了她那颗孤苦的心。
索泓一回到屋子,穿上抵御春夜苦寒的棉袄,又摘下梁上的那盏马灯,一边咒骂自己的卑鄙,一边出了院门。这时他才记起来他并不认识去往胡栓家的路,那天晚上往返胡栓家,是蔡桂凤当的引路向导,该走哪条石径小路呢?他想:胡栓家宅应当是灯火最亮的地方,因为他是这山沟沟里的一队之长,是一跺脚使阴阳谷乱颤的大人物。但举目四望,那些黑洞洞的房子窗口,灯火多数已经熄灭,山区老乡又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此时怕早已坠入了南柯一梦;只有几盏稀疏的灯光,还在像孤星一样眨巴着眼睛,他不愿再用种种理由,来羁绊自己的双脚,选择那盏最亮的灯奔去,因为他记得在胡栓家喝酒时,他墙上悬着的是一盏贼亮的汽灯,也许那盏最亮的灯,能把他引向自己灵魂和她的灵魂同时得到解脱的彼岸。
山路曲里拐弯,他还要不断瞄准那盏亮灯迈步,没走出多远,手里这盏马灯就打碎了罩子,他索性顺手一掷,将马灯抛出老远,跟头流星地在山路上急行。那盏亮亮的灯火,总算是越来越近了,待他走到跟前一看,他失望到了极点,原来这儿是小煤窑的洞口,几个满脸漆黑露出白白牙齿的煤黑子,披着长过了膝盖的二大棉袄,在灯下的火堆旁烤食着干粮。
“是画匠来了!画匠来了!”
“蹲下吃点热馍馍吧!”
“你到这儿干啥来?”
“……”
是啊,你到这儿来干什么?索泓一自叹命运蹉跎,那盏鬼火把它引到黑鬼旁边来了。他魂不守舍地向窑工们苦笑,询问去胡队长家的路该怎么走,又招来了七嘴八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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