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窑洞外围满了阴阳谷的乡亲,他们浑浑噩噩地向被坍塌的煤石封死的洞口望着,哭叫着亲人的名字。窑内燃烧未尽,一股呛鼻的焦煳气息,从洞口的缝隙中飘散出来。不用询问,索泓一顿时明白了一切:这是昨天工作面的最后一声炮响,燃着了早已超过饱和状态的瓦斯,瓦斯爆炸引起强台风般的冲击波,一下摧倒了那些东倒西歪的霉烂支柱,于是窑内发生了天崩地裂,大自然瞬息间的惩罚,报废了这口阴阳谷的聚宝盆。
“秦明礼呢?”索泓一突然叫道。
“没能出来。”分不清谁在回答。
“马小田呢?”
“也埋在里边了。”
这时他忧虑地记起了牛车飞向半空,便爬起来寻找那头牛。矬巴汉子告诉他,老牛连同那挂小平车都被洞口涌出的气流吹到了对面山坡上,老牛摔成了肉饼,小平车成了碎木条;只有那两只车轱辘没被摔坏,滚到山沟底下的小河汊里去了。
索泓一虽然还戴着柳帽,头上还是撞了一个青包,如果没有钢板焊成的煤溜子挡住了他,他也摔到谷底下听蝈蝈叫去了。想起那些和他朝夕相处的盲流窑工,都被埋在坍塌的小窑里,索泓一两眼潮湿了,因为那一封封催归的家信,字字情,声声盼,曾搅动过他这浪子的愁楚心肠;但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随着瓦斯爆炸时的强光一闪,长着刘备那样一双福寿大耳的秦明礼,以及几十个本乡和盲流窑工,顿时在井下化为灰烬。
胡栓连夜去公社报丧。矮巴汉子搀扶着索泓一,到他家的土炕上养伤。他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头上那个青包不难消肿;可是脸上被飞出洞口的煤石割破的长长一道口子,却无法填平了。他记得在50年代看过一部苏联电影《牛虹》,电影中的主人公的脸上就有这样一条深邃的疤痕。
他赖以躲避风雨的小煤窑,已经成了一座埋骨的石冢,索泓一在两天以后,离开了大山旮旯的阴阳谷。没有人挽留,也没有人送行,这个小小山村沉默得如同被地火烧死、被那些冤枉鬼摄去了灵魂似的。没有鸡啼,没有狗吠,没有了昔日叮咚作响的驮铃之声。
天,灰蒙蒙的。
山,灰蒙蒙的。
盘肠山道弯弯曲曲的像一条蜷卧的蛇。
去哪方?
不知道。
去找谁?
不知道。
走。反正要走。走很远很远的路,直到无尽的尽头。
他那只迎风流泪的眼睛,在山风中泪水滚落而下。
泪水淌下脸颊,那煤石留在他脸上的深邃沟沟,便成了一条水汪汪的小河。
他用袖口胡乱地抹了一把,摘下那顶污黑的柳条帽,站在山之巅峰,向视线下变得模糊了的阴阳谷久久地默视……
然后,他把柳条帽抛向了大山之谷。
1988年2月完稿于北京
【断肠草】
一
断肠草只有土名而无学名。在辞典里难以查到它的条目。它有个土名,当地山民叫它石草儿。
它依附山表而生,根须紧紧插进山岩的缝隙。砍柴的樵夫,将其搓成草绳捆柴下山;山里郎中将其碾成药泥,既可医治跌打损伤,又能疏通牛、马、驴、骡的肠梗阻塞。
邋遢男人,可以将它当作腰带系腰。
寻短女人,可以将它当作绳索上吊。
——摘自索泓一的生活回忆
“索子——索子——”
“你到哪儿去了——”
石草儿对着披麻戴孝的大山在喊。
座座高山大峒,立刻响起了她的呼唤:
“索子——索子——”
“你到哪儿去了——”
群山的合鸣回声,使石草儿颤惊。不知是她在喊他寻他,还是山在喊他寻他。
山太空了,空得像一张没有写过字的白纸,空得像一片片生者送给死者的阴间冥钱。可是,缕缕棉花般的雪团还在下着;数不尽的“大白蝴蝶”上下翻飞,又轰鸣而落。那“轰隆轰隆”的声响,是砸“锅锥”(锅锥是吕梁缺水山乡百姓在雪地里寻找的首先融雪的凹地。他们认为,凹陷之地和地下水汽相通,便在该地开石打井)找水的穷汉们,在用雷管和炸药开山打井的回声。待石破天惊的炮声过去,山峁上掀起一股股灰色烟尘;烟尘伴随大雪徐徐飘散,这无声的死山死谷,又变成了白色冥钱飞舞的世界。
雪落之前,这条绵延千里的吕梁山系,还活得挺有生气的,一个个褐色顶冠光秃秃的,挺像吕梁山汉子的光葫芦头;山腰上悬挂着枯树枯枝上漏摘的山里红,像吕梁山娘儿们走娘家穿着的碎花棉袄。有男人有女人的世界,就有鸡叫狗咬娃子哭。眼前,仿佛这汉子和娘儿们都死绝了,只丢给这大山一片素缟。山顶是雪,山坳是雪,山脚是雪;树成银,石成银,就连石草儿脚下这条山汉们常来常往的盘山羊肠小道,也都被镀成银色。而天上的云,还没有停止厮杀,撕扯下来的云片,如同满天鹅毛,纷纷扬扬,摇摇晃晃,飘飘洒洒地遮盖着山,染白着舍,封阻着石草儿的去路。
山没了。
人没了。
天和地之间只留有迷茫的白色。
其实,石草儿在这大雪封山的日子,是不该外出的。那座大庙改成的小学学堂屋檐之下,摆设着一排大大小小的石缸石瓮,吕梁山系这一带滴水如油,她该和石老汉用铁锨铲雪,把厚厚的雪团储备进缸瓮之中。不然,一旦到了冰化雪消的时日,她和石老汉以及索子就要每天下山到一口泉的石凹里担水。山路崎岖难走,又怕有一星水花溅出桶外,因而索泓一把担水的活儿,比作他昔日在魔术团中踩钢丝,每走一步,都要全身平衡;而这种平衡身子的硬功夫,比肩上的负荷还要吃力许多。
可是石草儿还是踏雪出山了。她胳膊弯里挎着半篮子莜面馍馍,篮子角里塞着胡麻油拌成的一碗咸土豆丝,用力推开大雪封住的山门,来寻找她的索子。她爹石老汉,听见庙门吱扭怪叫,连呼噜带喘地在配殿改成的耳房里喊她:
“草儿,雪能埋死活人,你就别去砸‘锅底’的山坳了!”
“草儿,索子没回来是这场大雪堵路,不会有啥闪失的!”
“草儿……”
孝顺的石草儿,头一回拗了石老汉的意,头也没回就上路了。正月初的一场雪后,她的索子和拴马屯的几条汉子,背着土造的炸药,手里拄着榆木棍子去寻找“锅底”,想炸出一口泉水翻涌的地下水泉,通过管道上山,解决下山背水担水之劳。行前,她和索子约好了正月十五一定返回庙堂阖家吃一顿白面元宵的,可是索子没有按时回来;她风风火火跑到离庙堂半里地远的拴马屯去找其他婆娘询问,都说是因为大雪封山,没法回来。娘儿们还嗤笑石草儿,对她这个远方来的干哥太挂心了,像妻子疼爱家中汉子那般魂不守舍。
此时,拴马屯那些娘儿们的嬉笑声,早在石草儿耳畔消融得一干二净了,净得就如同雪团铺就的那片无边无沿的白,没留下一点斑驳的色彩。她脚下穿着的黑帮棉鞋,大雪为它蒙上一层“白布”,石草儿偶尔低头看了一眼,觉得这鞋挺像哭丧时穿的孝鞋。一丝不吉利之感,迅速爬上了她的心扉;再看看她夏日割荆砍柴时常在它的头冠下歇脚的老槐树,着实地把她吓了一跳,在白枝白杈上蜷缩着一只乌鸦。乌鸦见到她一扑棱翅膀飞走了,蹬下来一片树杈上的雪雾,还把一泡鸟粪拉在她的棉衣上。
鹊报喜。
鸦报丧。
石草儿在学堂教山乡娃子不要迷信这老皇历,可是她今天却为这泡拉在她身上的鸦屎而惶惑:山野大得没边没沿,这泡鸟粪拉在哪儿不行,为啥不偏不斜地正好拉在她手臂上呢?她悔恨自己不该叫索子跟着山汉们去砸“锅锥”了。他说他天天憋在庙里,像蒸笼里的莜面馍馍,气闷得难受,想去山里去四海。说这话时,是在大年初五的晚上,当时石草儿正在一盏豆大的灯光下,用锥针给索子纳鞋底儿——这种鞋最耐石头的磨啃,吕梁汉子称它为“登倒山”。
“行吗?”他问。
锥针扎破了她的手,她吮了吮手指头上的血珠,没有吱声。
“问你话呢!”索泓一追问着。
“你看呢?”她把锥针在黑发里蹭了两下,“俺看,你不如在这庙堂里眯着!”
“瘸子于三,不是给关起来了吗?”索泓一闷声闷气地说,“在小小的拴马屯,没了这个贼眉鼠眼的山鬼,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
石草儿久久没有应声,只是在油灯下穿针走线。他俩中间隔着噼啪作响的炭火盆,缭绕的蓝红色火苗一上一下地舔着火舌,她和他投在庙堂墙壁上的影子,便一长一短地跳动起来。
“草儿,我问你话哩!”
“俺耳朵没聋。”
“你应了吧!”
石草儿放下针线和鞋底,把手伸到炭火盆边烤了烤,神色犹豫地说:“俺是怕你不经心露了馅儿。吕梁这大山旮旯里的屯屯寨寨,都在雪天找‘锅底’打‘锅锥’,万一都瞄准一个水眼,俺担心人多眼杂。”
索泓一和石草儿商量着说:“我实在憋闷得难受,我到山里转上一个星期,正月十五准回来,你看行吗?”
“初八是县城关大集,我去把编织的荆篓啥的卖掉,给你买回几本书来。有书看,你就不烦了。”草儿想着法儿,排解索泓一的忧闷。
“别。”索泓一脆脆地回答了一个字。
石草儿笑了笑:“怕没钱买口粮了?”
“书对我已是身外之物了。”索泓一苦笑地摇了摇头,“那东西是罪孽,念书念得越多,痛苦越大。我没别的心思了,就想当个够格的山汉。再说,去饮马凹砸‘锅锥’是我建议的。你就让我出山一回吧!”
石草儿脸上没了笑:“是不是嫌弃俺了?”
索泓一捧起石草儿的双手,在火盆上烤着,着急地对石草儿解释:“我是个什么物件?一个逃出大牢的囚犯,你就是火盆里的火炭,没这大庙收下我这个野鬼,给我吃,给我喝,给我……我索泓一也许早就成了一把骨头渣子了。”
泪瓣立刻顺着石草儿的脸滴落下来,语音哆嗦得像蜜蜂抖翅:“索子,我可不能没了你,俺身上都有了你的种儿了。你要是为了解解心烦,俺就叫你去几天吧!你可不能在打‘锅锥’的地方久留,索子你千万小心,你毕竟不是吕梁山的山汉,山泉水洗不净你脸上的墨水,引起别的村里怀疑可就坏了!”
“我不是你‘走资派’的干哥,来山旮旯躲风的吗?这是拴马屯十来户人家,都信以为实的呀!”索泓一故作轻松地说。
“俺是怕外边屯寨的人。”她说。
“我小心点就是了,当个只干活儿不说话的哑巴!”索泓一在火焰的温热中,揉搓着石草儿那双粗糙的手——这是一双在黑板上教山乡娃子写字的手、上山割荆编篓的手,还是一年多来抚摸索泓一身子的手。他情不自禁地举到唇边,亲了两下。
直到这时,石草儿才对着索泓一的耳梢说了句:“去不去由你!”
索泓一第二天身穿石老汉的光板皮袄,头戴狗皮帽子,脚上蹬一双“登倒山”的吕梁山汉子鞋,与拴马屯的几条山汉,钻进大山坳之中去了。其中唯一的婆娘是刘翠花,她是随着架鹰捕猎的男人桑狗儿,去山坳捕猎的。
石草儿站在大庙台阶上,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白白的雪路之上。
二
索泓一是到饮马凹去打“锅锥”的。由于遍地皆白,饮马凹失去了晴天的方位,石草儿只能从开石炮鸣后山中升起的灰色尘烟来判断她的索子所在的地方。
炮响来自坡崖下的山脚。落雪的吕梁山,如同有意戏谑石草儿一般,看这大山中生养下来的山妞,究竟藏有多少祖先的坚韧。山是石铸的身躯,人是血肉的肢体,走了好一段雪路之后,石草儿着实感到累了。她甚至感到她小腹之内,正在一天天长大的那块肉疙瘩,都增加了她身体的分量,使她更觉羊肠雪路之遥远。
累归累。
甜归甜。
就在索子要去打“锅锥”的夜里,石草儿还拉着他的那只大手,抚摸她小腹那个部位。她说那肉疙瘩有三个多月了,该长鼻子、嘴和脚了。他笑她痴,说这肉疙瘩至少要到七八个月后,才开始像蜷缩的猴儿般地,伸胳膊抖腿地抓她的痒哩!索子说这些话时,大手始终停留在她的小腹上,热乎乎的,像一帖粘在那儿的膏药。她很想叫索子的手,再往下移动一点,那儿湿漉漉的一片草地,是昔日索子最熟悉的地方,可是他的手没有动,一动也没有动。
草儿娇嗔地呻吟了一声。
索泓一马上回应说:“不行,三个月左右最容易小产。”
“可天亮你就要走了。”她说。
“几天后我不就回来吗!现在已经后半夜了!”
“由你!”这是石草儿的一句口头禅。
想到这儿,石草儿脸上一阵燥热,竟然感到飘落到她脸上的雪花,犹如五台山庙会上凉凉的棉花糖,凉在她的脸上,一直甜到她的心窝。待“棉花糖”重新在她脸上,变成刀割般的雪片时,她当真承认了刚才拴马屯娘儿们对她的嗤笑,不痴不迷的女人,咋能在大雪封山的时日,出来寻自己的汉子呢?怕是在逶迤如蛇的吕梁山麓,也只有她石草儿一个人痴迷到这种地步了。
雪路上留下她一串串的脚印。雪水湿透了她的棉鞋,也洇湿了她的裤腿。蹚着半尺多厚的白雪又向前走了一段,她的裤腿突然被什么东西撕扯住了。最初,她以为是山路上的荆棵的尖刺,低头一看不禁欣然而笑:是她家养的“大黑”叼住了她的裤子。她不知它是何时追上来的,但她知道这一定是她老爹赶它出来,来追她的,因为这条“大黑”,是索子从“小黑”驯养大的;它没了野性,多了灵性。平日总是颈上戴着链子,被拴系在庙院山门之内那棵被夏日雷电剥去了外皮的老白果树上。
“你松开嘴——”石草儿训斥着大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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