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你这是咋的哩?”
大黑松开尖嘴巴,对着飞雪汪汪两声。
“是老爹叫俺回去?”
大黑哼哼唧唧地围着石草儿转开了圈子。
“你听俺说,俺不是冒雪去赶集上店;俺是去找每天给你喂食的索子去,他被雪埋在那儿了。”
大黑当真不再哼哼唧唧地哀鸣了,它像猴儿一样,两眼直溜溜地盯视着石草儿,似在分辨着石草儿的话是真是假。
“记得不,是俺把你从桑狗儿家抱来的。”石草儿像是对课堂里听课的娃子说话,“索子教会你去叼写着1、2、3、4、5、6……的纸牌牌。最初,他喊‘1’,你总叼回来‘2’,引得课间玩耍的小娃们个个嬉笑个没完。”
大黑摇了摇下垂的尾巴,它一向是用摇尾表示肯定,和人摇头意味着否定的概念,完全是南辕北辙。它的尾巴又细又长,摇尾之际,把山路上的积雪扫得雪粉漫飞。
“那就伴俺一块走吧,你在前给俺带路。”石草儿说,“俺还真怕碰到雪后出来找食的狼和骚狐狸呢!”
大黑不再叼她裤腿,反而当了她的向导,这给白雪世界中的石草儿,增添了几丝喜悦和行路的勇气。刚才她面前的环山雪路,还平平整整像块粉团,使她往前下脚时,常怕一脚踩空掉进山谷;眼下大黑给她留下狗爪蹚出的一道道印记,她可以大胆地朝前迈步了。
狗是黑的。
山是白的。
飞雪落到大黑脊背的毛上就融化了。
飞雪飘落在大山身上却又在白上加白,那银亮银亮的雪光扎得石草儿难以睁眼。忽然,她发觉那雪路上的黑点不见了,正在心焦之际,她身侧发出大黑汪汪的呼叫声。扭颈看去,它正窜到山路旁的一块长条石上,一边对着她撒欢地招呼,一边用它像狼一样下垂的尾巴,把长石上厚厚的积雪,扫个精光。她明白了大黑的意思,是让她在这块石板上歇歇再走,去寻索子的路还很长很长哩!
她顿时愣住了,这块路石正是索子和她初次相遇的地界。事情不是发生在飞雪的冬天,而是发生在枯叶乱飞的吕梁山的秋日。那天,她手里攥着一把镰刀,身后背着一捆沉沉的编荆篓用的山荆,迎着压山的落日,正一步一步艰难地朝这块青石板走来。这儿是她上山砍柴割草必经的地方。上山时在这块青石板上蹭几下镰刀;砍柴归来,背着柴草在这块青石板上歇脚。是天定的缘分,还是地上的情结?她说不清;反正这天她背着山荆,照例从山坡奔这块青石板走来,意外地发现青石板旁有个身穿灰衣的汉子,正背着她身子一弓一直地在石板上蹭着个啥东西。“嚓——嚓——嚓——”的声响,在山里荡起悠悠的回声。
是割荆人磨镰?都到了日头落山、百鸟回巢的时候了,哪有在天擦黑时上山割荆的人哩?其实,如果石草儿绕路而行,她的生活完全会是另一个样子;但她走惯了这条山路,无论是夏天挎着柳篮来摘野果,还是深秋时节来割山荆,她都走这条最熟悉的山路——那块大青石板,是属于她的石头。何况此时她背上的那捆百十斤重的荆条,坠得她肩膀疼痛难耐哩!
石草儿后仰了一下身子,把那捆沉重的荆条靠在一棵榆树树干上,目光专注地打量这个男人:他身穿的灰褂灰裤皱巴巴的,在石头上磨蹭啥物件时的前仰后合的架势,显得很有蛮力。不,他好像不是在磨小小的月牙镰刀,而是在磨蹭一把大铡刀片,如果是磨普通的镰刀,不需要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她把拴马屯的男人挨个儿过了一遍罗。全村一共三十一个半男人,其中男娃占了十个;至于那只能算半个男人的,是村支书兼生产队长的瘸子于三。余下能出气的,除去猪、狗、驴、骡、鸡……就剩下清一色的娘儿们和丫头了。哪儿会钻出这么一个光葫芦头的汉子哩!
日头终于掉进吕梁山背后边去了,暮色像乌鸦张开的黑色翅膀一样,山林顿时变得昏暗下来,他还在那青石板上磨呀磨地没个完。她耐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把背荆的绳子摆弄了一下,便朝那块青石板走去,待她快要挨近那块青石板时,只听得“哗啦”一声,一副手铐断裂开来,掉到地上。石草儿被吓得目瞪口呆——她终于明白了,这汉子是个逃犯。
那汉子转过身来,发现了她。
石草儿本能地向后倒退了两步。
那汉子惊恐地跳过青石板想跑,看清石草儿是个女人,便又站住了。
“俺啥也没看见——”石草儿赶忙向这逃亡的汉子表白,“俺是割完荆条回家。”
“有吃的吗?”汉子两眼冒出饥渴的哀光。
她掏掏褂子口袋,把剩下的半个莜面卷卷扔在青石板上。
那逃犯抓起硬如石头般的莜面卷卷,就狼吞虎咽地吞吃起来。在这短短的瞬间,石草儿看见他腕上的两道血痕,那鲜红的血液正顺着手腕流下来,染红他的手掌和五指。是手铐磨的,还是个杀人犯?石草儿不敢多看一眼,掂了掂肩上的捆荆绳子,赶忙匆匆地走了。
她生怕那囚犯追上来,一边走一边提心吊胆地回头张望。还好,那囚犯并没有追踪她。他吃完莜面卷卷后,两只饿狼般的眼睛,正打量着那片橡子树林。还没容石草儿回过头来,他已朝一棵橡子树走去,伸手去摘那树上的橡树果儿。
她急于告诉他橡树果是不能吃的,吃了会得肠结石或肠破裂的病。1960年饥荒年月,她刚从县初级简易师范毕业还乡,还没在民办小学给山区娃子上第一堂课,就先为她娘送殡,只因为她娘多吃了几颗橡树果而一命归西了。可是那饥汉此时已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摘下来几颗橡子果儿,用带血的手掌揉搓去了带软刺的外壳,忙不迭地塞进嘴里。他一边费力地咀嚼着橡子果儿,一边手又伸向橡子树枝。
“快吐出来——”好心肠的石草儿,朝那汉子喊道,“这东西会要人命的。”
那汉子并不理睬石草儿的告诫,又摘下几颗橡子果儿。
石草儿背着沉甸甸的荆条捆儿奔了过去,一伸手打掉了那汉子掌心的橡子果儿,不无同情和怜悯地说:“你不是想逃命的吗?这果子能要你的命!”
那汉子喉头蠕动着,已咽下了几颗橡子果儿。但迫于石草儿的警告,没有俯下身去拾滚落到地上的橡子果儿,只木讷地说了句:“我也知道,这东西不能吃。”
“那为啥还往嘴里塞?”
“我……我饿。”
这汉子怯懦的回答,激起了石草儿审视他的一点勇气。别看他磨手铐时的背影十分吓人,正面看他相貌却不凶悍。恰好相反,在他那苍白如纸的脸上,还留有一点城市人的书卷气。在她读初级师范时,曾到省城去参观过,这人忧郁的神情,挺像那些喝过墨水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当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撞时,那汉子立刻愧窘地躲开了她的视线,这使石草儿的胆子陡然增加了几分。
“你为啥逃到这儿来?”
那汉子低头不语。
“是去偷了?”
他摇摇头。
“抢了?”
他又摇摇头。
“是反革命?”
他没摇头,却回答她一瞥窥视的目光。
石草儿仿佛明白了一点。“反革命”这三个字虽然使人毛骨悚然,但在这“文革”年头,多如吕梁山婆娘身上的虱子。她老爹石福安,就是被于三扣上这口黑锅,被抓进去了,在一个劳改砖场打坯制砖哩!因而当那汉子默认了他的“反革命”身份之后,石草儿恐惧的心,反而平静了许多。她看着他瘦骨嶙峋的骨架以及在秋风中飘动的褴褛囚衣,壮着胆子对那汉子说道:“俺家锅里还有吃剩的,跟俺去吧!”
“不,我不去。”那汉子终于开口了。
“俺家住在离屯子有半里地远的庙里,没有人看见。”
那汉子迟疑了一会儿,回答说:“会牵连你的,我不能去。”
“俺听你是北京那边口音?”
“嗯。”
“那你咋会从京城到这地方来了哩?”
那汉子缄默了,不再说话。
石草儿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还背着沉沉的山荆,便再次对那汉子表白说:“俺走了!俺再说一遍,俺啥也没看见。记住,那橡子果山里人叫‘野栗子’,万万不能进肚。”言罢,她扭身走了。
山里人讲良心,石草儿觉得她对得住这个逃犯了。她不再担心,她三步一回头地张望,她相信这条亡命的汉子,一定是个落难的冤枉鬼,冤枉鬼是不会来咬冤枉鬼女儿的脚后跟的。石草儿去她爹的劳改砖场探过监,她爹就身穿这样的灰色囚衣。在庙的大殿改成的民办小学课堂上,她给那些鼻涕过河的娃子,讲过孙悟空的神话。孙大圣拔一把猴毛一吹,遍地都是小毛猴儿。这倒有点像“文化大革命”了,不知哪个妖猴儿在施展妖法,一下出来那么多“反革命”,多得就像眼前吕梁山飞舞着的漫天鹅毛。
大黑汪汪地叫了两声。
它在督促石草儿赶路。
她一动没动,像冻在这块青石板旁的一尊冰雕。
三
她的思绪飞得很远,就如同吕梁山的片片飞絮来自深奥的天穹一般——而这一切,都是由羊肠子山路边的青石板而引发的:在这儿,她认识了逃犯索泓一;也是在这儿,她送别过她的老爹。
后人听起她爹被抓的缘由,一定认为是一个荒唐透顶的笑话,但那是前不久千真万确的事儿。“文革”乍起时,她和她老爹像崇敬神灵一样,崇敬伟大领袖。即使在穷得掉渣儿的山乡,她也翻山跨岭兴冲冲地到集市上用鸡屁股银行(鸡蛋),换来几尺绿布,缝了一件草绿色的男式军装上衣——当时国防绿成了革命的流行色。她老爹石福安为表敬神之虔诚,特意在庙堂边的三分菜地上,叫石草儿用镢头画出“毛主席万岁”的字形,他在后边弓背驼腰地往这沟沟撒上麦种。
雁叫了。
春来了。
当吕梁山坡上的草籽,吐出第一芽嫩绿的清明时节,石福安老汉对神的苦心敬献,也在万物萌发的季节破土而出。书写着“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图案的麦苗,长得滴青流翠。拴马屯的党支部书记于三,看见石福安老汉这个杰作,先是乐得合不上嘴,后来上报到了县里,县里派记者来拴马屯又是拍照,又是采访。石福安老汉仿佛在一夜之间,声名陡然而起,最后成了这个地区造反团树立的标杆人物。一辆军用吉普,拉着老汉到处去“现身说法”,去宣讲他的一颗红心。
可是,没过上两个月,石福安老汉摇身一变就成了“反革命”。而成为“反革命”的原因,还是由于这几垄麦子。民以食为天,石福安老汉为了让麦子长得颗粒饱满,以弥补口粮之不足,便往麦垄里浇屎浇尿。“种地不上屎,等于瞎胡混。”对农民来说,这是老辈子流传下来的真理,因而石福安往麦田里施肥,并没感到有何不妥。
石草儿清楚地记得,那是个星期天,她挎着一个荆篮儿,上山去挖野蒜、苦菜以及野苜蓿一类的东西,以当作下饭之菜。临近晌午了,她挎着一篮野菜,穿过山坡这片矮矮的橡子林时,看见瘸腿支书于三端坐在山路旁这块青石板上,青石板旁斜放着他的那根木拐。石草儿以为于三是在青石板上歇脚,便走上去习惯地叫了声“于叔”。
于三嘴里叼着一支大炮皮卷起的土造卷烟,斜了石草儿一眼说:“俺特意在这儿候你哩!”
“找俺有事?”
“说有事,事就比天还大;说没事,事就比枣针还小。”于三话说得含糊其词。
石草儿没听清楚于三说的是啥个意思,便顺势靠在这块青石板上,漫不经心地拢了拢散落在耳边的头发:“于叔,你说啥哩?”
“俺说你爹的事。”
“俺爹咋哩?”
“你爹犯了反革命的弥天大罪!”
石草儿先是屏住了呼吸,后又瞪大了她那双杏核眼,但她马上平息下来自己的惊愕,因为于三说这话时正朝她眯眯而笑哩!石草儿摘去沾在她隆起胸膛上的草叶,又拍拍她袖口上的尘土,对于三说:“于叔,你可不能跟俺开这么大的玩笑,反革命的帽子,能压死活人!”
“谁跟你开心哩!”于三甩掉手里的“大炮皮”,板起脸子说道,“县里一个头头来拴马屯,正赶上你爹往‘毛主席万岁’的麦田里浇屎浇尿。这年头,敢于丑化伟大领袖的,不是现行反革命是啥?”
“哎呀!于叔,俺爹的‘活学活用’标杆,是你树起来的。才几个月,咋就能往俺爹脸上扣屎盆子哩!”石草儿不以为然地说,“吕梁山的庄户人家,哪有种地不施肥的?”
“好你个不知深浅的山丫头!为这事你爹要进大牢哩!”于三甩出了他手中的王牌,“你知道临近俺村的挂甲屯吗,只为一张印着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报纸,给当点火的引柴烧了,那人立刻被区里抓走了!”
“真的?”
“能假?”
石草儿倒吸了一口凉气,僵直地站在那儿不动了。她没听过挂甲屯那个农民,因烧报纸而被定为反革命的事,可她听说过杨家将征战过的白水滩发生的一桩“反革命”案例:一个庄稼老汉,用一张印有毛主席像的宣传画糊成包耗子药的纸袋,便被扣上怀恨伟大领袖,想用灭鼠药毒死毛主席的罪名,而被抓走关押起来了。于三特意到山路上来等她,足以见得老爹当真惹出横祸来了。
她心里顿时慌乱成一团,忙对瘸子于三说道:“于叔,你看这事咋办?”
“你说呢?”于三两眼直溜溜地望着她。
“俺,俺是个‘小孩王’,能有啥招数呢!”石草儿恳求地说,“于叔,你是支书,说话落地成声,你就帮俺老爹一把吧!俺不能没了俺老爹,俺老爹也不能没了俺!”
“石草儿,这个忙我可以帮。”于三慢吞吞地说,“可是,于叔要你答应一件事。”
“俺啥都应。”石草儿说,“您开口吧!”
于三没有回声,却突然一伸手把石草儿的腰搂住了。他先像猪吃食一般,啃着她的后脖颈,后又把手从她衣襟中伸了进去……这时,石草儿才明白了于三的用心,她挣扎着掰开他搂住她腰的那只手。在她抗争之际,那长着黄胡茬的嘴,已然扎在她腮上。石草儿左右摇摆着头,一边躲避着于三那张充满臭气的嘴,一边高声喊道:“放开俺——”
“你是在党的人,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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