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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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是叔叔辈的人哩,你——”

    于三气喘吁吁地低声威胁着石草儿:“你喊吧,空山没一个人,只有山神爷听得见。俺厌了你婶子那老丝瓜瓤子,俺喜欢你这根嫩黄花菜。依了俺吧,就这一回,你爹的事,包在俺于三身上。行不?”

    石草儿觉得她的奶子,被铁钳子一般的大手抓个牢牢。一阵羞愤交加,使她忘记一切,回手抄起青石板上那根于三的木拐,猛地向于三脸上捅去;木拐不偏不斜,正好捅在了于三的眼窝上。

    她奶子上的手松开了。

    搂她的手也松开了。

    石草儿抽身从于三怀里解脱出来。她既愤怒,又惊恐,挎起野菜篮子像兔儿般连颠带跑地逃了。她不担心他追上来再纠缠她,一个瘸子行走不便,是追不上的。这时她才明白于三为啥在这漫荒野路上等她。要不是那根木拐帮了她的忙,她或许真要在那块青石板上丢了她的身子哩!

    她真想对着这荒山野岭大哭一场,可是老爹的命运使她心惊肉跳,她几乎是抹着泪花,一路小跑回到庙堂里来的。

    石福安正在炕桌旁等她吃饭,见她脸上带有泪痕,问闺女为啥落泪。石草儿撒谎说:“沙子眯了俺的眼。”

    老爹说:“没风哪会起沙?”

    “钻树棵子挖野菜时荆针扎的。”

    “到底是咋回子事?”石福安不信石草儿的话,刨根问底地追问。在这人世间,她和他如十指连心,闺女的眼泪使石福安心焦。

    石草儿咬着唇思忖了一阵,觉得该把那桩临门的祸事告诉老爹,也好早点做个准备——当然,她把青石板上受到于三欺侮的事咽进肚子,锁在她内心了。在石草儿看来,万一那桩祸事成真,山路上发生的事,等于又给老爹心田上压上一盘石磨,会使老爹心上流血,老爹是会去找于三拼命的。仅仅那块麦子地的事儿,已够她老爹受的了。

    哪知,石福安老汉听了石草儿一番话,反而安慰起闺女来了:

    “不会有那事,哪有今天还是‘活学活用’标杆,明天就成了‘反革命’的?”

    石草儿无心和老爹争辩,从吊杆上拉下湿毛巾擦擦眼窝,坐在炕桌的对面,拿起一个莜面卷卷,送到嘴边却难以下咽。

    “草儿,吃呀!”石福安催促着。

    “嗯!”

    她嘴上应着,眼却瞟着庙墙上被烟熏火燎、蒙上一层灰尘的十八层地狱图。老爹告诉过她,原来这庙里是有一尊尊泥佛的,土改年月佛爷被砸成一块块泥巴。那殿堂上的壁画所以保留下来,还是她爹多了几句嘴:俺们把这些人呀鬼的当画儿看吧;画儿画在墙壁上,不像那尊尊泥佛妨碍娃儿们上学。此时,石草儿自己也弄不清,她为啥要盯着那墙壁上的地狱图。

    石福安终于发现了闺女的心思。他把夹菜的筷子往小炕桌上一摔,高声骂道:“(上尸下求)!俺石福安小时候‘走西口’时,落脚在这儿看庙几十年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算得上根子红苗儿正,谁他娘的诬赖俺是反革命,他就是地道的反革命!”

    筷子从小炕桌上滚落到了地下,石草儿忙给老爹拾起来,递给石福安说:“爹,只当瘸子于三胡说八道,您别生气!”

    大约一周后,县里下来了几个胳膊戴红箍的后生,不由分说,强行把石老汉押走了。

    石福安一路走一路骂:

    “瘸子于三,俺咒你不得好死!”

    “俺要告状,一直告到北京!”

    “俺昨天还是‘标杆’,今天咋就成了‘现反’了哩!”

    “种麦子有不上粪的吗?你们去翻翻皇历!”

    “这是他娘的啥个世道?我日这世道的八辈子老祖宗!”

    石草儿尾随在她爹身后,一直苦苦哀求着那几个胳膊上戴红箍的人,泪涟涟地诉说着她爹的冤枉,可人家说这是例行公事,县里有石福安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材料。石草儿一直追到这块大青石板前,石福安突然收住了双脚,扭过头来,叮嘱石草儿说:“草儿,甭为爹难受,这灾祸是俺自己找的!当初,俺献哪门子忠心?这叫自作自受。你也二十好几的大闺女了,爹当初给你起下这个名字,就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野山藤的意思!你要对得住你爹给你起的这个名儿!别拿它去当上吊绳,要拿它当拴狼的套儿。夜里睡觉你要顶上山门,还要插上屋里的顶门棍!”

    “爹——”石草儿放声哇哇大哭起来。

    “别,留着眼泪给那于三哭丧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原来那庙门牌匾上写着的。回去吧,草儿!越送你爹,你爹心里越难受,俺恨不得把那几垄麦子拔掉,一把火烧了!”

    四

    大黑又来叼石草儿的裤腿了。

    石草儿突然像噩梦初醒,重新看见了眼前吕梁山雪国。

    白絮还在飞着。

    一团团,一片片,一缕缕。

    如同天上有无数的纺织婆娘在摇着纺车,摇下来一条条长长的棉线;又似老天变成了一面筛面的罗,筛下来吕梁山人一年到头也难得吃到却一辈子也吃不完的白面。

    白面能壮人筋骨。

    白棉能暖人身心。

    而冷雪是冰的姐妹,能凉透人的骨髓;特别是晋西北吕梁山的雪,由于气候高寒,雪团里还常夹杂着小小的冰颗粒,打在路人脸上,如刀割针刺。昔日出入西口的拉骆驼的脚夫,留下过这样一首歌:

    冰棒棒

    棉花糖

    难走的羊肠子山道

    九十九道梁

    吃一口棉花糖透心凉

    啃一嘴冰棒棒冰牙床

    哎呀呀

    哎呀呀

    驮夫赶脚想热炕

    被窝躺着俺婆娘

    哎呀呀

    哎呀呀

    铁打的鞋掌磨了个透

    只有那骆驼不知路断肠

    冰棍棍

    棉花糖

    羊肠子山道

    九十九道梁

    石草儿不知为啥在这时候想起了昔日那些走西口的脚夫唱的歌。是雪路太难走,还是她忧心她的索子?他不是走西口的脚夫,倒挺像身上驮着沉沉负荷的一匹远行的骆驼。不是吗?

    那天,她背着荆条捆虽然没有回头,心里却也在不停地打鼓:万一那瘦弱的逃犯怕她走漏风声,追上她来杀人灭口可该咋办?一个在绝望中求生的人出于自卫,啥事都能办出来的。“天哪!”当她疲惫地走到庙外的磨盘边,向后投望一眼时,当真惊恐地喊出声来。因为麻麻黑的山路上,确实尾随着一条人影。

    石草儿浑身木了,双腿像是失去了移动的力量。她镇静了一下自己,第一个应急反应,是握紧了割荆的那把镰刀。那亡命囚徒,似乎眼力很好,在她抄镰刀的瞬间,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你……”石草儿嗫嚅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跟俺……跟俺……”

    “我饿!”在橡子树林,他就是这么回答的。

    “俺怕。”她说。

    “请问,这儿是拴马屯吗?”

    石草儿最初没有答话,但见那逃犯没有往前挪动半步,心里稍稍踏实了一点,便点了点头。

    “这庙可叫山神庙?”

    “……”

    那逃犯又重复了一次他的问话。

    “是,是山神庙。”

    那逃犯左右看看,见黑蒙蒙的山乡没有任何动静,连一声狗吠都听不到,就蹒跚地朝她走了过来。

    至今,石草儿回味起那个晚上,还不免有些耳红心跳。只有孤人一口的大庙,她竟默许了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而这个人又不是普通人,是和她老爹戴着同一顶帽子的“反革命”。小时候,她老爹曾对她讲过“林冲风雪山神庙”的老戏,并硬说他和草儿住的这座庙,就是林冲过夜的地方。当时,石草儿支棱着兔子般的耳朵,不仅听得有滋有味,并且信以为真。直到后来到县城读初级师范,从简单的历史地理知识中,才知老爹说得驴唇不对马嘴。林冲当年在河南开封当八十万禁军教头,水泊梁山在山东省的梁山县,林冲夜奔时的山神庙,只能在山东和河南交界一带,咋会一下跳到晋西北吕梁山坳中来呢?石草儿为此曾纠正过她老爹的杜撰,但石福安老汉一口咬定山西梆子里唱的“林冲发配”的时候,就是在这座庙里夜宿的。倒也算歪打正着,近千年的日月轮回之后,这座山神庙里押走了老爹,当真又来了一个逃命的囚犯。

    一盏似明似暗的油灯,爆着噼啪作响的火花,她躲在远远的墙角,望着那汉子往嘴里塞着食物。他好像是饿死鬼投生的,喝粥时发出“呼噜呼噜”的怪声响,喝完一碗就像猫儿舔碗一般,把碗沿碗底舔一遍。他几乎无暇打量石草儿,填饱肚子占有了他的中枢神经,这倒也不错,给石草儿一个端详这逃犯的充足时间:他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尽管脸上粘满汗渍和污垢,但仍能看出他城市人的眉清目秀。他鼻梁高挺笔直,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挺深,就像吕梁山深凹下去的两条沟壑。他对她似乎毫无戒备,只顾往肚子里充填那硬硬的莜面卷卷,在吞咽食物的过程中,几乎没有抬头看过她一眼。

    石草儿忽然想起她到监狱探望老爹时的情景了:在那烧制青砖、红砖的劳改队,犯人们一律身穿这汉子穿的灰色囚衣,头戴蓝白相间的瓜皮帽。在接见犯人的小屋里,老爹曾对她耳语说:“草儿,刚来大牢时俺又是跺脚又是捶墙,觉着自己受了天大的冤枉,蹲上三个月号子才知道,比我委屈大的冤枉鬼多着哩!这儿不仅有本乡土的屈死鬼,还有打北京、上海、天津……来的异乡人哩!造高楼大厦的工程师,各方面的大教授……一句话,被圈起来的能耐人有的是。比比人家,俺也就咽下这口冤枉气了。”石草儿一边打量这个逃犯,一边暗暗揣摩:这饥汉子比那些囚犯头上少戴一顶瓜皮小帽,或许是从她爹那砖场逃出来的人哩!

    那汉子肚里有了食儿,疲惫的眼神中渐渐有了一丝光泽。他抬起头来,先是打量这间庙堂改成的屋子里的简陋陈设,然后才缓缓地把目光转向为他解饥饿的主人,并语音嘶哑地说:“没有这些口粮进肚,我是熬不过今夜了!”

    石草儿低垂下头,她怕他那双神情凄楚的眼睛:“吃吧!都吃了它。”

    “我想带走。”

    “行。”石草儿依然低着头,“可你往哪儿去呢?”

    窗外突然“咚”的一声响,那汉子猛地从炕沿上站了起来。石草儿也深深吃了一惊,她第一个反应是瘸子于三又来纠缠她了,因而迅速地拿起一把菜刀,并示意那汉子不要出声,然后悄然无声地溜出门外。她站在檐下看了又看,庙门顶着门闩,证明没有人进庙。低头一看,她明白了:原来是秋夜的风把一只成熟了的葫芦从架上给刮落下来。

    刚才她和那逃犯进庙时,还能看见满天星斗,此时风卷乌云,吞噬了天角上那一钩弯月。风是雨的头,瞅那风卷云的架势,吕梁山要下雨了。她俯身把坠落到地上的葫芦拾起来,抱到屋里去,举给那汉子看。那汉子喉头上下蠕动了一阵,又坐在炕沿上了。

    这倒也好,一场虛惊过后,两个惊魂初定的陌生人有了说话的契机。

    那汉子不安地先开口说:“真不该让你为我受这惊吓。”

    “这庙离村口还有半里地呢!”石草儿说,“不会有人看见你进庙来的。”

    “我知道。”

    “你咋会知道?”石草儿十分诧异。

    “我确信了你就是石草儿,不然我是不敢尾随着你进庙讨食的。”那逃犯开始向她吐露真情,“我和你爹石大爷同号住过,你爹那儿有你和他的一张相片,他对我讲了拴马屯的一切。”

    石草儿的心顿时松弛下来,她用袖口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为啥你在橡子林不对俺说哩,一路上让俺心惊胆战的。”

    “当时,我不敢断定你就是石草儿。”他说,“看你背荆条直奔这座破庙而来,我才敢迈进山门里来。”

    “你叫……”

    “索泓一。”

    “俺探监时没听俺爹说起过你。”

    那汉子忙对石草儿解释说:“我和你爹不同,是个暂时寄存在砖场劳改的‘过路犯’。我从北京一个劳改农场亡命逃到山西,在一个小煤窑里躲了两年。原本可以在那儿长期混下去的,因为一次瓦斯爆炸,窑毁洞塌,我才离开那个避风窝的。我夜宿一个公共汽车站时被捕,审讯中露了馅儿,便把我放在烧砖的劳改场暂存,等北京来人押我回北京。我愿意浪迹江湖,不想回到北京的劳改农场受罪,便趁机逃了出来。”

    真是千奇百怪,原来那些身穿灰色囚衣的囚犯,各有各的千秋。这对于蛰居山坳里的石草儿来说,如同听一个属于这个时代的悲凉童话。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凭着直觉,她觉得这逃犯是个心地坦诚的男人,对她没有欺骗和隐瞒。至于为啥会产生这样的直感,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得清楚。是山村女娃的好奇,还是他来自使她听了心慕的北京?不知道。反正石草儿渴望能知道他和他的世界里更多更多的东西,这是她在瞬间产生的心愿。

    “原来你是干啥工作的?”石草儿虽然想急于了解这个逃犯的一切,但山区女娃的神情依然是恬淡的——这不是出于装饰,而是大山赋予她沉静和自然。

    “一言难尽,说起来话太长了。我只想使你知道,你这锅稀粥和莜面卷卷拯救的囚徒,不是一个强盗、扒手和杀人犯就够了。不然,我前脚离开这儿,你会为此而永久不得安宁的。”

    “你还要走?”石草儿却为这个“走”字,着实地不安起来,“天这么晚了,又是月黑天,一脚踏空掉到山涧里,你就没命了。”

    “我走黑路惯了。”那汉子站起身来。

    石草儿屁股也迅速离开炕沿:“你去哪儿?”

    “……”那汉子一时之间没能答出能容他落脚的那方黄土。

    “你怕俺去告密?”

    汉子摇摇头:“不,你不会。”

    “那你为啥非要立刻就拔腿呢?”

    “你爹的事,已经够你承受的了。不能为我的事,再让你受牵连。”他说。

    石草儿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娃,虽说她心里很想叫这囚徒藏在庙里,可是她看这男人去意已决,便把桌子上剩下的两个莜面卷卷,用纸包起来递给他:“留你半路上吃吧,只怕有些馊味儿了!”

    “我只顾自己解饥了。”那男人忽然推拒开那包食物了,“忘了你还一直饿着肚子呢。我不能又吃又拿了。”

    “带走。”

    “不。”

    “我弄盆水,你洗洗脸再走吧!你那手腕子上的血迹,挺惹眼的。”石草儿不等那汉子应允,就端了盆凉水,并把她的一条毛巾掷进水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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