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儿,真谢谢你了。”他说。
出自这男人口中的仅仅几个字,就使石草儿面红耳热起来。“草儿”是昔日她爹呼唤她时的称呼,此时从一个陌生的男人嘴里叫了出来,她感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暖。她下意识感到他的手微微抖动,接着有一滴水珠掉落在她涂药的手背上。
“你……你掉泪了?”她很惊讶。
“药水煞出来的眼泪。”
“是不是俺的手太用劲了?”
“没。”
“疼吗?”
“不。”
她猜测得出来,他的眼泪绝不是药水的作用,他或许历经了太多太多的人间霜雪,任何一点人间温暖都使他感动。手铐磨烂了他的手腕,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紫药水的威力咋能使他疼得滚落下泪珠儿来呢?
沉默。
无声。
只有石草儿手中的棉球,在他腕子的血肉中滚动。她生怕涂药不周,而使他的手腕红肿化脓,因而小小棉球翻过来倒过去地在他腕子上滚来滚去,直到索泓一说了声“够了”,她才停止了为他涂药。
叫索泓一的汉子刚要抖下袖子,石草儿又端过一个罐罐来,她打开罐子上的木塞,对索泓一说:“还要再敷上俺爹配制的草药,就保你的伤口万无一失了!”说着,她从罐罐里舀出一匙乳黄色的粉末,撒在索泓一的伤口四周。
汉子诧异地问:“这是什么草药?怎么能凉透骨头!”
“断肠草。”
“什么?”
石草儿重复了一遍,她告诉他这草药是用石崖长出的藤条磨成的药面。她又让这汉子知道,她的名字石草儿,就是由此而来。
他久久无声低垂着头,当他重新抬起头来时,石草儿再一次看见了那男人眼中的莹莹泪光。他为了躲避她的目光,背过身子,低声自言自语地独白着:“断肠人奔命于断肠路,断肠路上遇到了断肠草。命运,这是命运!”他沉吟了片刻,转过身子,目光重新投向石草儿时,眼睛中的泪水已经不见了,他霍地站起身来对石草儿说:“草儿,我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忘记你,我会记住这‘断肠草’救了我一条命!”
“你真的还是要走?”
“要走。”
“这破庙也能容你躲风。‘文革’一开始,学校停了课,除了老树上筑了巢的老鸹,没有闲人来庙里。”石草儿这些话是脱口而出的,当话出口之后,她觉得有些失体面了。当然,这破庙里确实没有闲人来往,但也不仅仅有呱呱叫的老鸹,还有她住在庙里。一个山乡里二十多岁的大闺女,如此急切地挽留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这合适吗?
石草儿不等那汉子回答,立刻改口道:“你走就走吧,穿这身灰色囚衣可寸步难行。这地盘的人都知道,‘灰耗子’是从大牢里钻出来的犯人!”她麻利地打开箱柜盖,从箱里翻出一身蓝布裤褂,“给。这是俺爹入监前赶集上店时穿过的衣裳,换身行头,上路就安全了。”
姓索的汉子眼中顿时现出喜色。他没有扒去身上那层“灰皮”,便把这身蓝色裤褂套在外边。他和石福安老汉都是瘦子,个头又差不多一般高,因而穿在身上还挺合身。
石草儿说:“你把里边的灰衣脱下来吧!”
“不。可以御寒。”
“俺给你找内衣换上。”石草儿反身又去开柜。
他过去把柜盖合上,感激地说:“不用了,我在江湖流浪,是穿着外衣睡的。快半夜了,草儿你给我开门吧!”
她去为他开门。
他紧随她身后。
门闩下了。
门“吱扭——”地响了一声。
门开之后,她和他都愣在门口了:天不知是何时开始哭的,深秋夜雨打在葫芦架的叶片上,发出一片沙沙的声响。索泓一长叹一声,颓然地坐在了过堂间的锅台上。
五
密麻麻的雨丝,在石草儿面前立刻化成了雪团——她的思维从昨天跳出来,发现自己此刻正走在吕梁山的雪花纷飞的山路上。
青石板已远远留在了她的背后。
大黑为她探路,走在她的前边。
她很羡慕她和他的那条大黑了,在漫长而弯曲的雪路上,它充满活力地跑来跑去;而她却时常感到双腿酸软,需要停下脚步,在山壁上靠靠再往前走。她想她要变成那条狗就好了,可以嗅到开山炮的火药味儿,很快跑到索子跟前,见到索子的模样,并叼住他的裤腿,让索子回家。可她是两条腿的人,又是个女人,不具备那四条腿动物的本领,只能一步一个脚窝地往前走。
猛然,一只长尾松鼠从她面前蹿过,把她吓了一大跳。它是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出来寻觅食物的,它爬上路旁一棵橡子树,用如刀的利齿,去咬那残留在橡子树上的野橡子的硬壳。大黑发现了这只松鼠,闪电般地蹿到那橡子树下,对着这个出来寻食的长尾松鼠狂吠不止。
“大黑,回来——”
大黑不听石草儿的吆喝,对畏缩在枝头上的小东西,龇牙咧嘴地“汪汪”叫着。那只受了惊吓的小松鼠,蓦地跳到另一棵橡子树上,蹬下来一片银色雪粉。等大黑穷追不舍地追到这棵树下,那个小东西早已从枝头跳上石崖,扫帚尾巴一闪就钻到石头缝里去了。大黑无可奈何地狂叫几声,只好重新回到山路上来。
石草儿突然感到,那长尾巴松鼠挺像她的索子。他栖身的山神庙,就是小松鼠钻进的洞穴。那儿虽然安全,但是小松鼠总是向往天地之宽阔,即使在冰天雪地也要钻出洞穴,吸上几口冷透肝肺的新鲜空气。索子或许不会碰到大黑这样的人吧——但愿如此。石草儿向满天白雪的冥冥上苍默默地为索泓一祷告着。
雨多情。
雪无情。
留下逃犯索泓一的,多亏了那场夜雨。
当时,石草儿见他左右为难,便开导地说:“你是不是怕这庙堂有俺一个闺女,宿在这儿不方便?这事好办,俺老爹过去在小学当杂役,住在配殿改成的西厢房里,俺到俺老爹屋住去就行了。你要走,也等明早雨停了再走!”她不等索泓一做出反应,回到屋内从炕底下摸出了厢房门锁的钥匙,顺手拿起红柜上的手电筒,便穿过雨帘向厢房跑去。待她捅开她老爹屋门门锁后,大声对靠在门框上发愣的索泓一叮咛道:“是死是活,你先去屋里睡上一觉再说。记住,别忘了插上门插棍,这庙里没闹过鬼啊怪啊啥的,只是常常闹黄鼠狼。”
石草儿说的是实情:从她爹进牢后,她养的那几只鸡,先后被黄鼠狼叼走了一半。这臊黄鼠狼,像瘸子于三似的,专爱叼母鸡。她的鸡群中最先蒙难的是芦花翅和花脖子母鸡。起初,夜里石草儿听见窗下鸡窝有响动,吓得用被子蒙上脑袋瓜子,后来,她觉着要是连黄鼠狼都怕,一个人难以生存下去,就奓着胆子起来,用拨火棍子驱赶拉鸡的黄鼠狼。尽管如此,黄鼠狼还是经常光临鸡窝,只因石草儿把鸡窝盖儿堵得严严实实,不留一点空隙,黄鼠狼难于钻进鸡窝罢了。
四条腿的黄鼠狼好对付,那两条腿的“黄鼠狼”却使石草儿伤透了脑筋。她爹入监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那瘸子于三曾三次深夜叩打庙门:
“草儿……草儿……开开门吧!”
“放我进去,我只待一会儿!”
“我是给你送粮来了,你咋不给于叔开门!”
有一次,于三把石草儿惹恼了。石草儿手拿着那根对付黄鼠狼的拨火棍子,隔着庙门警告那瘸子于三说:“事不过三,你要是再来捣乱,我石草儿敲折了你另一条腿。滚——滚——”
于三还是站在庙门外苦苦哀求:“草儿,你应了俺吧,俺曾是志愿军里的战斗英雄,不就是最后一次战役里挂了彩,才成了瘸子的吗?你应了俺,俺和俺婆娘离婚,保你一辈子不愁吃穿,再不当操心费力的‘小孩王’了;你要喜欢继续教书,俺去县里说说,把民办小学改成公办……”
石草儿无奈,只好把她事先准备好的一盆洗脚水隔着庙门泼了出去,哗啦一声,于三成了落汤鸡。直到石草儿听见那木拐拄地的“笃笃”声在石板路上渐渐远去,她才爬回炕头合眼睡觉。使石草儿可以安心闭眼的是,于三是个瘸子,他无跳墙进庙的本事,不然的话她真要卷起铺盖背井离乡,像昔日那些走西口的汉子一样,离开这个生养她的山神庙。命运没有让她离开故土,在这淅淅沥沥的秋雨咽泣中,山神庙里却又多了一个逃亡的男人。
她爹的屋子因久久无人居住,而散发出一股呛鼻的霉气。石草儿索性敞开房门,让秋雨冷丝丝的湿气飘溢进来,驱赶着厢房里的霉味儿。她无言地坐在炕沿上,撩起衣襟擦擦脸上的雨点,两眼直溜溜地望着密集如线的条条雨丝,心里的扣儿却始终系在索泓一这个男人身上。她感到这个汉子身上见棱见角,宁愿自己去受罪,也不愿牵连别人,这不是懦夫和懒汉办得到的。石草儿从看见他磨手铐的背影时起,就察觉到这个男人的潜在力量。一个晚上的接触,验证了她对这男人直感的绝对正确。她之所以怜惜他、同情他、尊重他,除了她和他同属一棵秧上的两颗苦瓜之外,她觉得他比她活得更坚韧、更无畏。
开着房门,她正好可以起到监护他的作用,如果这汉子冒雨而出,她决心去阻拦他。因为她已然得知,他没有一个明确的归宿。即使这汉子是个有家舍的人,一纸缉拿令怕早就飞进了他家驻地的派出所。去投亲?这年头人情淡如白开水,哪个亲友敢收留一个“反革命”逃犯。去浪迹江湖?也没那么容易,拴马屯的年轻人有借大串联的时机,想去城市逛景开眼的,结果被当作“盲流”收容,最终被遣返。在石草儿看来,拴马屯虽然有那么一个两条腿的黄鼠狼——瘸子于三,但还是比大山外面易于藏身。
还算称心,她终于听见了那逃犯关门的声响,她心上的一块石头坠地,紧绷着的弦子松弛下来。石草儿顿感疲累交加,上山割荆一天不说,快午夜了,还在饿着肚皮哩!而食物又放在了那汉子睡觉的正房,不能敲开他的房门再去拿解饥的吃食了。谁知那汉子倒是个有心人,他打开房门,主动把那几个剩下的莜面卷卷给她送了过来。他一改刚才的沉郁神情,捧着莜面卷卷对她说:“草儿,我太自顾自了!”
石草儿明明是饥肠辘辘却推辞地说:“留下你吃吧,俺不饿。”
“不行,你得吃了它。”
石草儿接过莜面卷卷,那汉子冒雨跑回正房,又端来半锅剩粥。大概是怕粥锅淋进雨水,锅上盖一顶草帽。
石草儿想说声“你这人心眼真好”,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特别是此时已经更深,站在她面前的又是个男人。女娃心上都坠着一把锁,特别是大山沟壑中的女娃,那把心锁就更加沉重。她生怕从舌尖吐出那句话来,使这男人认为她似水上浮萍般的轻飘——石草儿不是那号水性杨花的女娃。
他转过身去走了,浇在她心上的只有那越下越大的秋夜雨声。她忽然想起来,院子里葫芦架边那个蓄水的“锅底”还盖着盖儿,该把它掀起来,让雨水流进她爹石福安用锛子凿出的凹洞。每年夏天,只要是雨天,她和老爹都要让雨水灌满凹洞,并搬出瓮瓮罐罐,让龙王奶奶流下来的眼泪,汇到这些容器中去,省得老爹到山下去挑水。此时,这些瓮瓮罐罐都在汉子下榻的北屋,石草儿不愿再敲开他的门往院子搬缸弄瓮,但那凹洞里应当囤满雨水,因为入冬之后,下山挑水就更难了。
石草儿咬了两口带有馊味儿的卷卷,摘下墙上的蓑衣,顾不上一天的劳累,闯进雨幕里去掀那个“锅底”盖儿。那盖儿是一块圆石板凿成的,平日她毫不费力地就能把它掀起,可今夜筋疲力尽的她,躬下身掀了两回,竟然没有掀动那块石板盖儿。虚汗和冰冷的雨水在她脸上同流。她在心里暗暗骂开自己:草儿草儿,你是大山里的一个柴火妞,不是城市瓷娃娃般的娇小姐,咋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呢!她愣愣地站在声如咽泣的秋雨之中,真想哭上一场。着实使她没有料到的是,那汉子出来了,他一声未响地蹲下身子,“哗”的一声,就把那石板盖掀开了。
“你……”
“是我。”
“你咋知道掀开它?”
“听石大爷说的。”
“连这‘锅底’也对你说过?”
“嗯。”
她哑了般地呆愣在凹洞旁。
“回屋去吧!秋雨会淋死人的。”
石草儿没动——她不会动了。她不知爹为啥跟这逃犯谈得这么详细,以至于连院子里的存水凹洞都跟他说了。索泓一见她在雨夜里发愣,便推搡扶搀着她回到厢房。好在有蓑衣间隔,那汉子的手没挨着她的肌肤。
静。
躺在炕上的石草儿,分明已疲惫得像她家那台散了骨架的纺车,但她辗转反侧,还是难以入睡。她前思后想,恍恍惚惚揣摩到,这汉子从橡子林跟踪到这座山神庙里,不是出于凑巧和偶然,其中掺有她老爹的主意。至于她老爹究竟对这汉子是咋回子事,她费尽心思也没能理出个子丑寅卯。她就是在乱麻一般的心绪中,走进梦乡的。
饥饿中入睡的人爱做噩梦。石草儿梦见了黄鼠狼来拉鸡。母鸡嘶叫,公鸡啼鸣,她猛然惊醒,囫囵个儿从炕上坐了起来。窗外只有秋雨声声,黄鼠狼是不会在雨夜来拉鸡的,分明是自己耳惊。当她又平身躺在炕上,想重新入睡时,却当真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起始,她以为是雨点敲在葫芦架上的声音,屏气仔细听听,那不是雨声而是门闩滑动的轻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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