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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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草儿重新从炕上爬了起来,忐忑不安的感觉立刻占据了她的身心:是那姓索的汉子要走,还是对她起了邪念?她本能地从枕下摸出那只手电筒,穿鞋下地,从残破的窗洞中,朝北屋照去。那门紧紧闭合着,一动未动。石草儿伏窗再听,终于分辨出来,声响来自庙门,是庙门的门插棍滑动的声音。另一种紧张,立刻使她心跳起来,她判断是瘸子于三以雨夜作为掩护,骚扰她来了。

    庙门“吱扭”一声开了。

    一条黑影穿过雨幕,直奔北屋门而去。

    时间已经不容许石草儿多做思考,因为北屋住的已然不是她,而是一个逃犯,如果露了馅儿,比她承受凌辱的后果更为严重。她披上那件蓑衣,风风火火地闯出屋子。不出石草儿所料,她首先在黑如墨染的雨夜里,看见了一件雨衣,雨衣下摆露出了于三的半截木拐。恐惧和愤懑在她内心交织,石草儿迅速出现在于三的身后。

    厢房开门的声响,已使于三惊愕,扭过头来,他看见的是移动着的草垛(蓑衣)。于三先是被惊吓得后退了半步,他本能地扬起了手中的木拐:“是人是鬼?”

    石草儿担心惊醒了逃犯,一声未吭。

    “你……”

    石草儿有意地抖了抖蓑衣。

    “死鬼你听着,俺知道这山神庙里不干净。”于三哆哆嗦嗦地说,“俺于三到过朝鲜,在战场上见到的死鬼多了,俺不怕美国洋鬼子,更不怕阴曹地府的厉鬼,你还是回你坟头里去为好!”

    既然于三没分辨出她是谁,石草儿索性顺水推舟,把鬼戏演下去。她左右摆动着蓑衣,像是吕梁山跳大神的巫婆跳着祭神鬼的舞蹈。按着石草儿急中生智的设想,把于三吓走也就完了,他多在院子里待上一分钟,索泓一就多一分钟的危险。

    可是于三毕竟是打过仗的残疾复员军人,他抹了抹顺着雨帽流淌在脸上的雨水,反而镇静起来。他把木拐放下来,拄在满是雨水的地上,一字一板地说:“俺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人,不是鬼。你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石大哥。俺看咱们两便吧!你从狱里溜回家里,俺装没看见绝对不去报案;俺深更半夜地到这儿来,你也别认真。彼此都留一条活路,各走各的桥,你看咋样?”于三边说边拄着木拐向门口移动,他想溜之大吉。

    石草儿慌忙闪开了身子,不管于三把她当成鬼还是当成越狱回家的老爹,反正于三离开这儿,就少了她一桩心病。要是不在这瞬间,打了一个闪电,滚过一声秋雷,做贼心虚的于三也许当真走了。偏偏这时一道闪电闪过黑幕,在闷雷的隆隆声中,于三一抬头,看清楚了蓑衣里的面孔,既非厉鬼,又非石福安老汉,而正是他要找的石草儿。

    于三顿时停住了脚步。

    石草儿惊愕地捂住了脸。

    在慌乱之际,她手里拿着的手电筒,滑落到了雨地上。她急忙俯身捡起手电筒,把一道贼亮贼亮的光束,照射到于三脸上,同时低声怒斥道:

    “滚——你给俺滚——”

    “原来是草儿呀,真把你于叔吓了一大跳!”于三得意扬扬地说,“俺看狱墙那么高,上边又安着电网,你老爹又没长翅膀,咋会飞出大狱的高墙哩!”

    “你走不走?”石草儿回身抄起厢房门口的一把铁锨,高高扬在半空,“你不走我拍死你!”

    于三满不在乎地抖抖雨衣上的水珠,不但不理睬她的恫吓,反而悠闲自若地说:“你原是住北屋的,咋会搬到厢房去住了?是不是正殿漏雨了,俺派工给你修修!”

    石草儿的手在哆嗦,她恨不得把铁锨搂头盖顶地朝于三打下去。转念一想,“武斗”不如“文斗”,因为北屋还躲着那个姓索的逃犯,要想法儿把于三的视线引开。想到这儿,她把铁锨一扔,麻利地跑回厢房,哗啦一声插上了门闩。

    于三跟到房前,站在雨地里央求着:“草儿,开开门让俺进去吧!”

    石草儿不吱声。

    “你就忍心让你于叔在雨里淋着?”

    石草儿还是不吱声。

    于三开始哐当哐当地推门。

    石草儿搬来一个木凳,顶住了屋门。

    “草儿,你听俺对你许个大愿,要是你应了你于叔,俺跟俺那婆娘离婚娶你。”于三气喘吁吁地说,“俺还想法儿把你老爹的案子给翻过来,接你爹出大牢。你看咋样?”

    石草儿小时候,就听她老爹讲过解放前吕梁山闹狼的事儿。那时候小小拴马屯几户人家的墙上,都用白粉画着白圈,至于这座山神庙的墙上,白圈一个挨着一个,挺像她给山娃上课时讲解的阿拉伯数字中的“0”。她老爹告诉她,狼固然十分残暴凶狠,但是最可怕的是狼群之狈。狈是天生的瘸腿狼,是狼群中的“军师”,诡计多端,狼群进村叼羊叼猪,都听狈的指挥。于三也是瘸子,倒真像那狼群之狈。对付这样的人狼之狈,更要百倍提防才行。

    “草儿,你听你于叔跟你说说俺的打算。”于三死磨活缠赖在房门前不走,“要是俺的打算中你的意,你放俺进去行不?要是不中你的意,俺这次算是白来,俺扭头就走。”

    石草儿想知道于三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你说!”

    “如今想想,俺有步棋子走错了,该跳‘马’的棋,却出了‘炮’;上回,俺在半路上拦住你想干那桩事,被你拒了,俺不该报复你爹,送石大哥进大牢。”

    “还有啥说的?”石草儿追问着于三,“把你一肚子狗杂碎都抖搂出来。”

    “俺想……俺想……找个替死鬼,把石大哥替换出来。”于三在冷雨中哆里哆嗦地说,“跟你抖搂出个吓死人的事来。今年夏天,是我那娘儿们贪小财,把石大哥种下的‘毛主席万岁’图形的麦子,用镰刀给割了!这比石大哥……石大哥……往上浇屎浇尿还歹毒。你看俺这主意中不?”

    石草儿正在思谋着该咋应付这只瘸腿之狈,只听院子里一声尖叫:“好你个色鬼,原来是溜到这儿调戏石草儿来了。”接着“叭”的一声响,于三拄着的那根木拐,被一脚踢开,于三冷不防被撤去拐杖,身子一斜“扑通”一声倒在了雨水当中。

    石草儿心里如同亮了一道闪电——这是于三的婆娘跟踪她那不安分的汉子,一直跟踪到山神庙里来了。于三的婆娘名叫刘翠花,她在小小拴马屯里长得人高马大,村里的汉子给她起了个“母骆驼”的绰号。由于刘翠花个头比男人还高上一头,在吕梁山没找着对象,算是“瘸驴配破磨”,和矬子于三配上对儿了。刘翠花曾在山神庙上过民校,石草儿当过这只“母骆驼”的扫盲老师。她虽说长着凹形大脸奇丑无比,但是个没有弯弯绕的直肠子人。虽比石草儿年长一轮,又算石草儿的长辈,但见了草儿总称呼“小老师”。石福安进了大牢,她还特意到山神庙来安慰过石草儿一回;石草儿本想把于三的事说给她听听,但石草儿是个腼腆的山丫,始终没把那桩事吐出舌尖。是天意安排,还是善恶有报?在这茫茫的秋雨之夜,刘翠花跟踪瘸子于三到了庙堂,这是石草儿所始料不及的。特别是瘸子于三想加害刘翠花的邪念,更使石草儿心惊肉跳。石草儿本想立刻打开屋门,放刘翠花进来,但转念一想,不知刘翠花会不会对她误解,便把拉开的门插棍又插上了。

    “好你个瘸腿色鬼,俺估摸着你雨夜离家,一定憋着啥花花肠子。你说出来夜巡,小小拴马屯穷得叮当响,哪会有毛贼、小偷?你夜巡个屁!俺寻思你是跟别的浪婆娘勾上了,就偷偷跟上你,原来你是欺侮人家小老师来了。”

    “母骆驼”一边用木拐抽打着在雨地里打滚的瘸子于三,一边狠狠地哭天呼地,“天哪!你害了人家老爹,又想害你老婆!那几垄麦子是谁割的,你说——你说——啥跳‘马’出‘炮’的,都是为了霸占草儿!老天爷呀!你打个炸雷,劈了这瘸腿畜生吧!”

    “咔嚓”一声,木拐被“母骆驼”打成了两截。

    那于三浑身已滚成泥猴儿,呻吟着向刘翠花告饶说:“俺再不……不敢……不敢……干畜生的事儿了,你就停手吧!”

    刘翠花挥舞着半截木棍,还是打个不停。

    石草儿担心要出人命官司了,才拉开门闩说了声:“翠花婶子,别打了。夜雨这么凉,别淋坏了你的身板——”

    “轰”的一下,又是一声开山炮响。

    石草儿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冷战——这不是站在庙堂落雨的院子,而是走在大山沟漫山皆白的飞雪里。

    六

    吕梁山起风了,这是雪停的前兆。

    石草儿希望风刮得猛烈一些,只有吹开满天雪云露出蓝天,这盘山路才会变得好走一点。陡起的风,把雪团塞进她的脖子,雪水顺着她灼热的脖颈,流向她的前胸,真是像心里揣进块冰坨一般,从前胸凉透她的后背。那只大黑像是给她鼓劲似的,不时停下爪子,对她撒欢般地叫两声。

    大山沟里女人的心像架纺车,心里有不断的线。石草儿弓下腰,一边和风雪对抗,一边还在摇着那架纺车。于是,那一缕缕的情思,便又把她的心缠了个结结实实。索子!索子——就是那个叫索泓一的逃犯,在那天雨夜的事情发生之后,成了主宰她生活、占有她心扉的男人。

    按照石草儿的本意,“母骆驼”惩治了那条“瘸驴”,使那于三收敛起狼性,事情也就结了。哪知第二天早上,石草儿疲累地从炕上爬起来时,身穿她爹那身蓝制服的索泓一,已然坐在她身边的炕沿上了。石草儿懵懵怔怔地坐了起来,见窗外已然雨过天晴,便唐突地问道:“你还是要走?”

    索泓一摇摇光葫芦头:“不,我不走了。”

    “就留在这儿?”石草儿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嗯。”

    石草儿又惊又喜,她不知这汉子何以改变了主意。

    索泓一悲悯地看着石草儿的眼睛说道:“我难,你比我生活得还难。昨晚的事,我听得一清二楚。”

    石草儿垂下了头。

    “其实,石大爷在号子里对我偷偷说了许多,唯独没说起于三曾经……曾经……在山路上拦截过你的事儿。”

    “说不出口,俺没告诉俺爹。”

    “草儿,你知道有两句古话怎么说的,‘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你太善了。”索泓一在炕沿下一条窄窄的地方,来来回回地踱着,“你爹说你上过初级师范,你知道古代有个孟子和荀子吗?孟子主张‘性本善’,荀子说‘性本恶’。”索泓一像是老师开导学生一般,对石草儿说,“我原来信奉前者,十几年的劳改犯生活,使我信奉了后者。跟狼在一块,不仅要学狼叫,还得学会和狼厮拼。”

    这就是昨天晚上饥不择食的逃犯吗?石草儿想。一个填饱肚子的饥汉,就如同打足气的皮球,一夜之间由“鬼”变人,并露出人的本色来了。尽管他的话,对一个山坳中的女娃来说,远若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但她还是能朦朦胧胧地听懂一点他话中的意思:对于三之类的“人狼”,不能过于善良。她暗自承认,她确实太软弱了。

    “昨天夜里,我想走是怕连累你。没走也好,让我知道了你活得也很难。”索泓一语音里充满了苍凉,“要是那个女人不来,我就会破门而出,教训一下那瘸子了。”

    “那可不行。”石草儿搭腔了。

    “行。”

    “为啥?”

    索泓一重新在炕沿上坐定,对石草儿抖搂了底牌:他之所以和草儿在橡子林不期而遇,并非偶然。在监号里的石福安,不仅告诉了他拴马屯的一切,还为他画过来这儿的路线图。当时,索泓一就把这七枝八杈的路线图,用脚涂了。他有超人的记忆力,就是石草儿那天不去割荆,他也会摸到山神庙来的。

    这些已使石草儿目瞪口呆,使石草儿尤其没料到的是,她老爹为防万一,已然给索泓一安排了一个合乎情理的身份:当年他收养下的“走西口”的孤儿,长大回这儿报答恩爹来了。在称呼上他是她干哥,她是他干妹。这番话使石草儿破惊为喜,至此,她才找到了索泓一一直跟她来到山神庙前前后后的行为依据。

    陌生和疑惑的疙瘩解开了,石草儿忘记了一夜的惊恐,她仰起脸来问道:

    “为啥昨晚你不告诉俺?”

    “当时……当时……我想走。”

    “俺爹的意思,不是叫你留下吗?”

    “这是老人的一片好心,我还是怕出啥闪失,牵连到你。”索泓一说,“眼下,我不想走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让我下了决心。”

    石草儿哑声了。因为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简直像在民校课堂上她给娃子们讲述过的《狼和羊以及猎手》的童话。而这一切又不是童话,而是眼前的实情实景,能为她挡风遮雨的人,此时此刻就坐在她的对面;而这个人,又偏偏是个脱去了囚衣、穿起了她爹四兜制服的囚徒。

    “今后俺就叫你干哥?”石草儿脸上一片羞红。

    “在人前就这么叫吧!”

    “在人后呢?”石草儿问。

    “吕梁山人不是习惯在人名后边加个‘子’字吗?像‘福子’‘牛子’‘狗子’……你就喊我‘索子’好了!”索泓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微微笑意,“这不仅符合吕梁山的习惯,‘索’和‘锁’同音,人家都会认为我叫‘锁子’,这便于我在这儿藏身!”

    “怕俺叫不出口。”

    “为什么?”

    “俺文化太浅,该叫你老师。”

    “别。这年头文化没有大粪值钱。”索泓一说,“叫惯了口,也就不口生了。”

    对石草儿来说,这真无异于一个梦。不,她在梦中也没想到过北京的一个冤枉鬼,会钻到吕梁大山里来。这世道实在太奇怪了,怪得使石草儿无法理解。但这一切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得如同大山在眼前存在一样。

    索泓一见石草儿只是呆呆地发愣,便对石草儿说:“你一夜没有睡好,再躺一会儿吧!我去抱柴烧饭。”

    “不,俺没那么娇贵,还是先洗脸吧!”

    石草儿用脸盆舀了半盆院子里“锅底”存下的雨水,把手巾递给索泓一。索泓一没有推让,用肥皂先洗净脸上的灰尘,后来索性脱去褂子,擦着他那充满汗腥气味的前胸。石草儿本想为他去擦擦后背,但她还是抑制住了这个念头,一个女娃去为一个男人擦脊梁,是不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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