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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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去抱柴熬粥,柴火被雨淋湿了,只在灶膛里冒烟,而不起火苗。好容易引着了火,烧开了水,一掀锅盖,却发现自己忘了下米。吕梁山的小米又吃水又经熬,等这锅小米粥熬熟了,太阳已然一竿子高了。她去找他吃饭的时候,见他拿着一把竹扫帚,打扫着院子里被秋风秋雨打下来的一片片枯黄的葫芦叶子。哗啦——哗啦——积水中的叶片被索泓一那把扫帚推向了院子的墙角……别看他穿着囚衣时显得身体瘦削,此时他光着脊梁,一块块结实的腱子肉,随着扫帚的移动,在后背上起伏扭动个不停。她没有惊动他,用索泓一刚刚擦过身子的毛巾,对着镜子开始擦洗她那张污迹斑斑的脸:眼角、眉毛、鼻窝……她擦了又擦,在毛巾的纤维中,她嗅到一个男人留在上边的特殊气味。

    石草儿是没有这种体会的。老爹进班房之前,她和她爹各用各的毛巾。吕梁山再穷,父女俩的毛巾、脸盆还是各有一套。老爹走进牢门那天,石草儿用个网兜把老爹的洗脸用具交老爹带走了。在她的生命史上,这是她第一次与一个男人使用同一条毛巾——尽管那条毛巾已然十分破旧,因而留在毛巾上的气味,唤起了她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

    干哥,索子,她实在不知喊他哪个称呼更好,最后她选择了“嘿”,来代替挺绕口的称呼。

    索泓一扔下扫帚,穿上褂子,没有立刻进屋喝粥,而是先把刘翠花抽打于三的那根折为两截的木拐,从地上捡了起来,才走向正屋的小炕桌。

    “你捡它干啥?明天当劈柴烧了它。”

    索泓一摇摇头:“别。”

    “留它招人恶心。”

    “必须留着。”他说,“这是于三作恶的证据。”

    “证据?留下证据又能把于三咋样?”石草儿把夹菜的筷子,停在唇边。

    “草儿,我过去跟你一样善良。别人打我左脸,我把右脸又伸过去,在劳改队里不断受人凌侮,自己还要不断检查批判我的‘反革命右派’言论。”他脸色阴沉地说,“后来,我变了。不仅在狼群学会狼嗥,还学会和狼撕咬,这是最好的自卫手段。我和石福安老爹就是在这种场合下,成为囚室里的知己的!”

    石草儿放下筷子,默默地听他讲述一个噬伤她心灵的故事:大牢里每个新号进监,牢头狱霸照例要显示一下神威。她爹进监不几天,叫麻宝的大班长,在认罪学习会上对她爹说:“喂,你这反革命,咋老像个哑巴似的不说话?来人!掰开他的嘴,让他出声!”几个为虎作伥的囚犯,上前掰开她老爹的嘴,把早就准备好的一碗尿,像灌牲口一样灌进了她老爹的嘴里。她老爹被尿臊呛得喊叫起来:“你们这是干啥,俺要报告队长……”话音未落,又一碗尿泼在了她老爹脸上。麻宝双手叉腰对她老爹施威道:“这是你初进洞房,让你见识见识,在会上你再死鱼不张嘴,俺们要往你嘴里抹屎了!”她老爹用囚衣袖口一边抹着脸上的尿迹,一边恶心地呕吐着。当晚,她老爹哭了大半夜。

    石草儿的泪瓣,吧嗒吧嗒掉在了饭桌上。

    “我和石大爷在大炕上挨着睡,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对老人家说:‘您别哭了,只当这是一群牲畜。其实,哪儿的牢房都一样,老号总要例行对新号的入牢仪式。’

    “‘北京也这样?’石大爷哽咽着问。

    “‘比山西还厉害哩,通常是用被子蒙上你的头,把你臭揍一顿,暗语叫蒙头会。’

    “‘你就干挨?’

    “‘先学会忍。’

    “‘忍得住吗?’

    “‘长了也就出师了。’

    “‘唉!’石大爷长叹一口气。

    “‘石大爷,您是大山沟里来的庄稼汉,活得太实在了,在这儿行不通。’我对石大爷说了个狼孩的故事:据50年代报纸报道,印度大森林里发现了一个‘狼人’,他以手代足,和狼一样走路,跟狼一块捕食猪羊,与狼一起咆哮山冈。‘在这儿要活下去,就得先学会这头三手。’

    “‘头三手是啥?’石大爷问。

    “‘他让您喝尿,你让他吃屎!’

    “‘会有这等高招?’

    “‘有。您等着瞅吧!我要叫麻宝尝尝报应!石大爷,这不能急,要等机会,只要时机一到……’

    “果然,有一天时机来了。麻宝的家属来狱探望他,带来面酱一类的瓶瓶罐罐。我趁着早上都忙着去打粥的空当,从厕所里夹来一块爬满蛆的人屎,用棍棍捅进他的瓶瓶里,在面酱里一搅。屎和面酱同色,人的肉眼难分。当同号的囚徒都风风火火喝起粥的时候,我变的戏法显灵了。那个牢头麻宝先是打开瓶盖,将面酱抹在窝窝头上,大口大口地吞吃着。吃了老半天,他才觉得不对味儿了,再一看,窝头上一条条小白虫竟是蛆,便哇的一口,把吃进去的食儿都吐了出来。

    “石大爷当时不知道是我表演的戏法,在去打坯的工地半路上,我对石大爷耳语说:‘您看,麻宝今天遭到报应了吧?’

    “石大爷不解其意地回我:‘面酱搁久了,会长蛆的!’

    “我说:‘那是厕所里的屎和蛆!’

    “‘谁干的?’

    “‘我。他不是想叫您吃屎吗?先叫他尝尝滋味吧!’我说。‘对狼一般的牢头,不能有一点怜悯,在戏法里这叫仙人撒豆,在政治术语里,这叫以毒攻毒!’

    “石大爷说:‘这一招太歹毒了,是人干的事吗?’

    “我问石大爷:‘他叫您喝尿,是人干的事吗?’

    “石大爷笑了:‘真可乐,那麻宝在扯嗓子大骂他的婆娘哩,骂她送吃食送得太迟了,面酱才生了蛆,有了屎臭。’

    “‘对,这就叫让他吃了屎,还找不到喂他吃屎的人。’我说,‘石大爷,在这里边您要学会既干了事,还要不露声色。’

    “‘俺谢谢你给我出了这口怨气!’石大爷感叹地说,‘可惜,你是暂时关押在这儿的过路客,要是总和俺睡一条大炕就好了。’

    “‘不。那就老死在大墙里边了。’

    “‘那有啥法儿,现反一律无期!’

    “‘我想走。’

    “‘走?’石大爷一惊,‘往哪儿走?’

    “我无言以答,因为我确实没有一个明确去处。天底下哪块黄土都能埋人,哪块黄土也能养人。石大爷当时没有说出个名堂,在当天晚上,跟我咬耳朵说:‘有个地方可容你躲上几年,只是怕你不愿意去。’

    “‘哪儿能躲,我都愿意去。’

    “‘俺家。’

    “我摇摇头,表示这不可能。可石大爷已然琢磨出一个好主意来,这就是叫我冒名顶替昔日他收养过的‘走西口’的那个男娃。这事儿拴马屯老一辈人都知道,不会引起任何怀疑。我当真动心了,但很快又死心了:万一露了马脚,就会连累到你石草儿。可是石大爷天天夜里对着我咬耳朵,说叫我这‘能耐人’帮他出这口气,诬陷他进大牢的人叫于三,是个瘸子。我安慰老人说:‘也许老天有眼,掉下个响雷来,把那瘸子劈死了。’

    “石大爷说:‘俺已然吃了迷信的亏,不信老天有眼,你要是真能走,就奔拴马屯!’

    “我最后答应老人说:‘蹚蹚路子再定盘吧!但我一定从拴马屯过一趟。’

    “‘你咋飞出大墙电网?’

    “‘我不是鸟儿不会飞,但比鸟儿多个人的脑袋!’

    “‘能想出啥高招儿来?’

    “我说:‘能。像对付麻宝一样,寻找机会。’

    “这一天终于来了。头天晚上,麻宝突然对我说:‘听说你会写字画画?’

    “我回答:‘是。’

    “‘上边吩咐,明天叫你到大墙外边去写欢迎地区头头来监狱视察的大标语。’麻宝阴阳怪气地说,‘队长说了,你是个暂押在这儿的逃犯,不能对你放松警惕。各色的粉笔,队长明早给你放在墙外门口大黑板旁边。为防止你再逃跑,叫俺明天一起早吃过饭就给你戴上这个。’麻宝一抖手,亮出一副贼亮的手铐,‘你写完标语,回队里立刻给你卸掉。就这!’

    “石大爷本来满脸惊喜,一见‘铁镯子’立刻变喜为哀。夜里,我对石大爷说:‘这回跟您算是最后一夜了。’

    “‘说啥疯话哩!’

    “‘不是疯话,是真心话。’

    “‘戴着手铐,你咋个跑法?’

    “‘您就甭细问了,反正我是铁了心。’我说,‘您对石草儿有啥叮嘱的话没有,如果我命大,或许能够给您带到。’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中,石大爷苦口婆心地规劝我说:‘别找死了,俺不同意你这种逃法!’

    “我说:‘石大爷,我要是叫子弹追上,您记住有个叫索泓一的右派,曾和您挨身睡过大牢,这就够了,我1957年就是没家没业的人了,死了为国家节约一份口粮;万一子弹没追上我,我和您同监一场,两个冤枉鬼只要不断了那口气,或许还有见面的时候。老天不能总是阴天下雨,总有放晴的那天……’

    “石大爷久久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对我说:‘你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儿,你的爹妈呢?’

    “‘爹妈原来都是中学老师。只因为出身不好,又在日本留洋上的大学,1957年分别被打成右派。爸爸性子刚烈,跳楼自杀了;母亲被送往外地农村改造,心脏病突发,也跟我爸爸去了阴间。’

    “石大爷怜惜地说:‘只剩下你孤人一口了?’

    “‘是。’

    “‘那你又犯了啥罪?’

    “‘石大爷您不是个清白人吗,为啥也进大牢?’我说,‘我爸妈都成了右派,我还能是块好料吗?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生出来的崽子,必然反党反社会主义。我一气之下,画了一幅画: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嘴上挂了一把铁锁。意思是要想活着,最好生成哑巴。本来我是文工团里的骨干演员,一下子折了进来。戴上右派铁帽送进了劳改队以后,我借机逃了出来……’

    “‘这世道苦秧上结的苦瓜真是太多了。’石大爷感叹我的遭遇时,情不自禁地说起了你——他心上的肉疙瘩石草儿……”

    索泓一闭住了嘴唇。

    石草儿眼泪淌下了鼻窝。

    “别哭了,草儿!”

    石草儿索性哭出声来。

    索泓一知道,眼泪是孤苦山乡女娃的精神宣泄,此时此刻对她的任何安慰都属徒劳。她该哭!索性让她哭个够才是。索泓一抽身走到过堂间,去刷洗碗筷,直到锅碗的撞击声惊动了她,石草儿才从痴呆中清醒过来。她走出屋子,推开正在刷洗锅碗的索泓一说:“索子,你手腕沾水会化脓的,让俺来洗。”

    “索子”的称呼脱口而出,她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这不是挺顺口的吗?”

    “啥?”

    “你刚才叫我‘索子’了,往后就这么叫!”

    “是吗?俺……俺……俺还是叫你老师吧!”

    “我不是你的‘锁子’干哥吗?”索泓一说,“叫我老师我就难以在这儿待下去了!”

    石草儿笑了,笑得苦中有甜。就像一株吕梁山洼的小草,历经一场暴风雨之后,重新挺起了腰身,小草叶片尖尖上还带着滴滴水珠——那是残留在她笑纹之中的泪痕。

    “你当真不走了?”

    “不走了。”

    “有老爹的话,你想走俺也不叫你走了。”石草儿擦净脸上的泪痕,“俺一个人活在这庙堂里,常常像胆小的山兔。有你住在这儿,俺心里就像有了防鬼的钟馗。”

    石草儿居然把他比喻为门神,索泓一觉得挺好笑的。他完全知道,这是这个山乡妮子的心声,可是他能演好钟馗这个角儿吗?他本来就是这世道追捕的活鬼。在这个大山旮旯里,却又被她看成捉鬼的门神。他很想告诉她,他已然是一棵被虫子掏空了树心的死树,未必能为她遮挡风雪。但转念一想,这种自白会增加石草儿的心灵负荷——在这深山野岭,她敢收留下他这个囚徒,已然是背起一个黑十字架了,为什么不对她多唱善歌而是念丧呢?因而他反问石草儿说:“你看,我像门神爷钟馗吗?”

    石草儿当真看了他一眼:“不像过年时俺老爹贴在门扇上的门神。”

    “那我像个什么?”

    “像……像……”石草儿上上下下打量他半天,“像个太原城里教书的老师!”

    “脸上没写着‘囚徒’二字吧?”

    “没。”石草儿连连摇头,“跟我见你磨手铐的第一面,像是换了一个人了。”

    “记住,我的职业不是什么教师。”索泓一认真地说,“当年你老爹收养过的那个男娃今天是某省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拴马屯的乡亲要问你是啥官儿,你就含糊其词地说:‘这官儿比马大一圈,比骆驼小一点!’草儿,本来不该对乡亲扯谎,为了生存……”

    石草儿打断了索泓一的话:“为啥要编个官儿的身份哩,说是老师不是更没人注意吗?”

    索泓一反问石草儿说:“你不是个民办小学的老师吗?”

    “是啊!”

    “能防止‘黄鼠狼’的爪子来挠鸡窝吗?”

    石草儿不吱声了。

    “钟馗能降鬼是神话传说,官儿能驱魔在这年头倒是真的。”索泓一把夜里琢磨出来的条条道道,一股脑抖搂开了,说给石草儿听,“一嘛,我到这儿来,是答谢石老爹昔日的养育之恩;二嘛,之所以住在这儿不走了,就是为石老爹的冤案留下来的,我要查出来诬陷石老爹进大牢的秦桧!”

    “那于三把你当成来这儿躲风的‘走资派’该咋办呢?”石草儿提出了心中的疑虑,“这只野山狸子心眼多如漏筛。”

    “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大山坳里的地头蛇没这个胆子。就是他想咬我,也叫他没处下嘴。这是我流浪了多少地方,才找到的一贴万灵的护身符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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