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儿,你怎么不说话?”索泓一发觉了石草儿的不安神色。
石草儿用衣襟擦净手上的水,“这瘸腿狈也不是好对付的。万一……”
“你有红布吗?”索泓一突然问道。
“没有。”
索泓一嘬了嘬牙花子:“到村里能找一块来吗?”
石草儿忽然想到自己穿的贴身兜肚是红布缝成的,可这东西能给索泓一吗?她已然恍惚地意识到他寻找红布的用意了:这年头红布避邪,索泓一是想用红布弄成个红袖章,以增加他自身的保护色。这主意倒是好,可是兜肚是她贴身之物,咋能脱下来给索子呢!
“有红墨水也行。”索泓一说,“白布一染就变红了。”
庙堂角边桌子上的粉笔盒里,当真残存半瓶红墨水,那是石草儿教山乡娃子们画画用的。墙柜里也还存有几尺白布,那是过去她爹爹石福安赶集上店买下来,留着做褂子用的。但是用红墨水去涂染白布,染出来的红色不是艳红;而红袖章的颜色,需要艳红艳红。石草儿没说二话,转身奔了厢房。索泓一以为石草儿是为他去拿白布,等了会儿不见草儿回来,便也奔了厢房,想看看厢房里有没有红色的被褥,剪下一块就省得染白布了。再在布上写上省城什么“反到底”或“红总司”之类的造反队名称,依附于枯树的蝉,便又多了一层护衣。可是索泓一前腿刚刚迈进厢房门槛,就慌忙退出来,他看见石草儿光着上身,正在墙角解她的红布兜肚,两个雪白的奶子耸立在她的胸脯上。石草儿也吃了一惊,本能地把解下来的兜肚挡在了前胸。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使索泓一和石草儿都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
索泓一站在门外解释说:“我不知道你在……”
石草儿也为索泓一解释道:“俺……俺……是想用它……给你缝剪一个红袖章。”
“我以为你找白布来了呢!”
“俺觉得用它……用它……更合适。”
“草儿……”
“索子……”
“那是你贴身的东西……”
“俺爹心里信得过的人,俺也信得过。”石草儿匆匆披上褂子,“俺的心也是一杆秤,俺称得出你的分量。别说是俺的贴心兜兜,只要你能平安地待在这儿,俺愿意为你挖肝剖肺。”
索泓一眼圈红了,他大步走进屋子,没顾上擦擦泪眼,捧起石草儿那张脸望着,一滴滴男人咸中带苦的泪掉在了石草儿的脸上。石草儿脸色一红一白,她闭上眼睛,不敢仰视索泓一的眼睛,嘴里只是呢喃地说了一句:“哥哥,俺的索子哥哥。”
“妹妹,我的草儿妹妹。”
石草儿激动得浑身哆嗦。因为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就如同夏天的雷电突然击中了山林中的枯树;不仅索泓一没有料到,更是山乡女娃所始料不及的。但他和她都无法躲避潜藏在他们心中的电火雷光的突发,就像山野间的一株株野树,无法摆脱生存世界雷电的袭击一般……索泓一俯身亲了亲石草儿的前额,石草儿痴醉般地倒在了索泓一怀里。那块起了引柴作用的红布兜肚,滑落到了地上……
七
石草儿感到浑身燥热。当她的心神从那突发的事情中跳出来,才发现大山上空的飞雪,当真停下来了。
银盔银甲的雪山,没了朦胧,面目变得清晰可见。有几只长尾巴的山喜鹊,飞掠过上空,喳喳地鸣叫着,落在树杈上。大黑仿佛也因为雪停了,而撒欢地在石草儿面前窜来跳去。石草儿惶惶不安的心,随着雪停和山峦景物的逐渐清晰,而稍稍欢快了一些。她想,索子元宵节未能回庙,或许是开凿“锅锥”的活儿到了尾巴尖上,他和乡亲们想一鼓作气,等到“锅底”涌出泉水再凯旋。拴马屯盼水盼得眼蓝,引水上山的管道早就准备好了。
“轰隆——”
又是一声山崩地裂的开山炮鸣。
火药的威力,把雪尘一直送到山腰。待雪尘坠落下去,她的目光终于看见了影影绰绰的饮马凹。传说中的饮马凹留下宋代穆桂英扫北时在这儿饮过战马的故事,是真是假无从考据。因为饮马凹这儿埋着荒年饿死的草儿她娘,索泓一和草儿一块下山挑水时,特意来过饮马凹。两个人除去给草儿娘的坟头拔草培土之外,索泓一特意对这儿的水性进行过观察。他从山石上发现水纹冲刷过的痕迹,证明这儿确实曾经有水。入冬落雪的日子,他又只身来寻找“锅底”,发现了一个坑,方圆七八米的地方白雪自融,证明这个坑与地下热气相通。于是,他串联了拴马屯山乡的汉子们到这儿来砸“锅锥”。与此同时,索泓一还勾画了一幅引水上山的管道草图。因而这个逃亡之囚,在瘸子于三下了“地狱”之后,成了乱世中小小拴马屯的主宰。
石草儿简直无法想象,从那天雨夜发生了于三闯庙、刘翠花用木拐抽打瘸子于三的事件之后,她的索子胳膊上戴上她用红布肚兜缝成的红袖章,就开始设下捕捉那只瘸狼于三的套儿。
在北屋正殿墙上的地狱图前,他手里摆弄着瘸子于三那折断为两截的木拐,对草儿说:“要惩处那只瘸狼,眼下正是时机。”
草儿淡淡地说:“事儿过了就算结了。”
索泓一用半截木拐,指指墙上的地狱图说:“你就是脚踩莲花瓣的天堂菩萨,心肠太软。我过去跟你一样,遇事就忍;现在是从忍字里挣断缰绳,逃脱出来的一匹野马。”
“那你能把他咋的?”草儿说,“他就是一跺脚拴马屯就乱颤的土皇上。”
索泓一毫无怯意地用木拐指了指烟熏火燎的地狱图说:“他是地头蛇,我是手拿铜叉押解地头蛇下地狱的牛头马面。草儿,你知道有句古话叫作‘恶人怕厉鬼’吗?我这次扮演一回厉鬼。”
草儿只当是索泓一在抒发他的愤懑心情,并没认真。哪知索泓一正经八百地向她问道:“你和‘母骆驼’熟吗?”
“俺当过她的识字老师。”
“这人咋样?”
“虽说和于三在一个槽里吃料、一口锅里舀粥,刘翠花没有于三那么歹毒。”石草儿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既然跟了那瘸子,也就好就好过,孬就孬过呗!”
“我看‘母骆驼’还挺有血性。”索泓一一边摆弄着那折断了的木拐,一边对草儿说道,“昨天雨夜那场戏,我隔着窗洞都看见了,她疯了似的用木拐抽打那只瘸狼不说,甩下那于三扭身就走。于三离开木拐,怕是要爬着回家上炕了。”
石草儿定神想了想昨夜的场景,刘翠花着实成了疯婆娘一般,她对于三的狠命抽打,似没了夫妻间的情分。那劲头好像在惩处仇人似的,这在拴马屯还属头一回。过去,于三也不安分,常常干出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但石草儿没听说闹出啥事端来,如同雨过地皮湿回头一晒就干了。这次,刘翠花往死里抽打她的男人,石草儿觉得有点不同寻常。便说:
“俺也觉得纳闷,这事儿当然会惹刘翠花恼火,可是那于三再孬,他俩也是髽髻夫妻,刘翠花咋就会把他甩在雨地里不管了呢?”
“草儿,你能不能去于三家一趟?”索泓一提议说,“看看当前情况。”
石草儿摇摇头:“俺干不来。”
“为什么?”
“俺去了,不是等于给刘翠花火上加油吗?”石草儿低垂下头来说,“那瘸子于三,不敢来庙里再纠缠俺,也就算了。”
索泓一高声对石草儿说:“石大爷的事儿呢,也就这么算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解扣儿必须从于三身上下手。这正是一个送上门来的机会,你怎么能错过这个时机呢?”
石草儿懵懵怔怔地仰起了头。索泓一这几句话,点到了草儿心脉的穴位上,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反问索泓一:“真能跟俺爹的事儿,勾连在一块?”
“摸着石头过河,蹚蹚看吧!”索泓一说,“事在人为。”
“那俺就走一趟。这事儿实在使俺难堪,俺天性是见着石头绕开走,这等于是叫俺撞石头去了。”
“是去搬石头。”索泓一纠正了她的话。
“那刘翠花该咋想俺石草儿哩!”
面对菩萨心肠的石草儿,索泓一差点失去了耐性,但他还是压抑下内心的火气继续开导着石草儿说:“世人怎么看你?你是反革命子女,这就好看吗?这回你就逆着个人性子,去那狼窝里当一回狼吧!”
石草儿上牙咬住了下唇:“行。为俺老爹,俺去。”
吃罢午饭,索泓一又叮咛了石草儿好一阵子,石草儿才算有了去于三家的勇气。她回到厢房,用那把破了几根齿儿的木梳,梳理了一下她散乱的头发,忽然发现镜子里的她,脸上竟然比往日多了两片红晕;那两片红晕贴在她白皙的脸上,就像山坳里的野海棠花开在了脸颊上一般。瞬间,她又想起上午红布兜肚引发的那件事儿,不禁怦然心跳,以至她手里拿着的那把木梳滑到了地上。大山坳里的女娃对男女之情一向讳莫如深,但在那一霎好像是山崩地裂,她竟然瘫在了那个叫索子的男人怀里。当嘴唇找到嘴唇的时候,她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她在如痴如梦中,迷蒙地感到索子那只骨节很大很大的手掌,像只船儿似的在她的身上游来游去……直到那只船儿停泊到她最怕羞的地方。她曾有那么一两秒钟的清醒,觉得她和索子之间走得太快了,因而想拨开他那只手;但是不知为啥,她没有那么做,反而呻吟地叫了他一声“哥哥”。是这个称呼的缘故,还是索子的理智还阳了?不知道!她知道的是,在她喊出这声“哥哥”之后,索子自动把他停泊在她身体上的那只船,开出了那条湿淋淋的小河。然后,他连连摇晃着她的膀子,连连呼唤着“草儿”“妹妹”,直到她的心神从一片甘甜与渴求之中苏醒了过来。从那时起,她就觉面如火烧,一直不敢正视索子一眼。一个山里女娃身上最持重的秘密,已然被索子的手抚揽过了;虽然最后索子没有越界过河,干出男女之事,但石草儿认定,她已然是他的人了。因而,整个上午,她的心神都沉浸在幸福的回味中。
她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木梳,并再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在此时此刻,叩打山门的声响,使她蓦地从儿女情的回味中清醒过来。她第一个反应是监狱的人来搜寻逃犯,因而本能地跑到正殿北房。索泓一见她满面惶恐,主动开导她说:“你别担心,我这个逃犯一不值金,二不值银,不会有人翻山跨岭来追踪我。”
“那是谁呢?”石草儿狐疑地自语。
“也许是你教过的娃子看你来了。”
“娃子们倒是来过,帮我干这干那。”石草儿说,“可都是选在端午、中秋啥的节气,眼下不会有学生来叩门。”
“石——草——儿!”庙门又敲响一阵之后,终于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尖厉呼声,“小老师在家吗?”
石草儿悬在嗓子眼的石头咯噔一声,坠落心里。在这庙堂小学,唯一称她为“小老师”的,只有“母骆驼”刘翠花。她正想去找她,她倒先来庙堂里找石草儿了。
庙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蓬头垢面的刘翠花。她一把攥住了石草儿的手,直言快语地说道:“小老师,俺为你解了恨,昨夜他像王八一样爬回家里时,我关上了门,让那瘸鬼在门外淋了半夜。”
“婶,快进来说吧!”
“俺跟小老师说吧,俺今天是求你来了。”刘翠花随着石草儿走进院子,石草儿有意地把她拉到北屋外的台阶上坐下,嘴里说着“这儿有秋阳照着暖和”,心里却想让索泓一在屋内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和她的对话。
“唉!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瘸鬼,俺跟他算是走到头了。”刘翠花“呸”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双手拍着自己的两条大腿骂道,“你知道俺为啥横下这条心吗?对你揣着狼心,只是俺想揍死那瘸鬼的由头之一;这个杂种养的,还把俺妹子翠红,强行弄得肚子大了。俺那妹子一怕爹娘知道,二嫌上卫生院打胎寒碜,想找棵歪脖树寻短见。是俺带她到山后二姨家去打的胎。这个杂种养的色鬼,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不说,又把主意打到小老师身上,俺还能再受这窝囊气吗?!今天早上,我开门放那瘸鬼进来,第一句话就告诉他俺要跟他一刀两断。俺这是求你给俺写离婚的状子来了。”
石草儿惊呆了。她没见过翠花的妹子翠红,但知道翠花娘家在山旮旯的活鬼坡,那地方比拴马屯还要偏僻,连一块整齐的梯田堰子都没有。“活鬼坡,活鬼坡,人不能活鬼能活”,这是吕梁山汉和娘儿们都知道的口头禅。当初,刘翠花能嫁到拴马屯的于三家来,一因为翠花相貌非花,人长得像匹大骆驼,二也因为那地方穷得掉渣儿。至于于三何以会把翠花的妹子也给糟蹋了,石草儿简直难以解疑,活鬼坡和拴马屯隔着一座山梁,那瘸狼于三胳膊再长,咋能够得着翠红的身子哩?
刘翠花见石草儿沉默不语,以为石草儿不爱管这桩闲事,便进一步恳求说:“小老师,俺妹子这桩事,还跟石老爹进大牢有牵扯,你可不能死鲇鱼不张嘴。”
石草儿连忙说:“婶子,说给俺听听!”
刘翠花追问道:“俺问你管不管吧!你管俺就西瓜、芝麻一块儿抖搂给你。你要是不管,俺要去找邻村有文化的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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