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没钱?”索泓一终于琢磨出石草儿沉吟不语的缘由来了。他霍地从腰间解下他的腰带。那不是皮带,也不是布带,而是一条粗粗长长富有弹性的气门芯,来扎自己的囚裤的。
石草儿惊异地望着索泓一,她不知道他在此时为啥解下那条被乡下骑车人做气门芯用的胶皮管来。索泓一不理睬石草儿惊异的目光,只是用手翻着胶皮管管的一头,之后突然像草台班上变戏法的抖“包袱”那般,喊了一声“走”,只见他两个手指一捏,已从空心管管里拖出来一个纸卷,还没容石草儿分辨出那是个啥东西,索泓一的手伸给她,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两张十元钞票。大票票里还卷着小票票,小票票是两张五斤的全国粮票。
石草儿忍不住笑了:“俺真没想到,你真会变戏法。”
索泓一没有一丝笑意,他把钱和粮票压在炕桌的咸菜碟子下,长叹一口气说:“过去变魔术,是给观众看的,今天用这魔术,完全是为了生存。”
经索泓一仔细介绍,石草儿才知道这钱还是他下煤窑干活儿挣的血汗钱。在浪迹车站、码头时,为防止一旦被捕搜身,他把钱卷成一个个小纸卷,塞进胶皮气门芯的空心管子里,系在腰间当裤带用。这次被抓进了吕梁山里的县城牢房,山里的劳改干部,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秘密。这京城钻出来的人,真是猴精猴精,本事大得就如同不长毛的孙悟空。
索泓一重新拾起山药蛋,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边吃边说:“草儿,这够你赶路和给石老爹买月饼用了。”
“索子哥……”石草儿没吃那半个山药蛋,“俺……俺……跟俺爹该咋报答你哩?”
“谁该报答谁?”索泓一往嘴里扒拉几口莜面条,放下碗筷说,“要是没有石老爹指点我来这儿,此时此刻我不定在哪个地方的车站上‘涮夜’哩!别的话什么也别再说了,待会儿翠花婶子来了,商量一下行程,你就早点睡下,准备明早上路吧!”
“索子哥……”石草儿盯望着索泓一,“俺一走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俺虽然见了爹,又放心不下你了。”
索泓一躲开石草儿的目光。他对发生在早上的事儿,心里一直在自责;万一再让感情脱缰,将发生难以想象的后果。平心而论,他非常喜欢草儿纯净的自然美,但他是个逃犯,草儿的爹又在押,他生怕在石老爹出监之前,超越男女之间的那道最后界河,结出难以预料的苦果来。他不回答石草儿的话,独自收拾起炕桌上的碗筷,到过堂间把刷洗碗筷的声响弄得很大,以压抑心里某种可能突发的火。在索泓一眼里,石草儿白皙微红的双腮,总让他想起在逃亡路上遇到的一丛丛野映山红。在他奔逃路上的疲累时刻,他曾摘下映山红在鼻下嗅着,它无城市里花卉家族里的浓郁香气,却久久地使他目不转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把那朵映山红插在自己手铐上,捧在胸前走了好一段路,才恨自己的孟浪,把那野花甩在了大山之谷。但在橡子树林,他磨断手铐蓦然回首之际,灼热双腮上沾满热汗的石草儿,竟让他想起了那一丛丛映山红。准确地说,已久久告别了女性世界的索泓一,从看见石草儿时起,就不断压抑着潜伏在他心田里的干渴——他是人,而不是一个畜生。
石草儿马上跟出来了,她夺过索泓一手里的碗筷,埋怨地说:“别说你的手腕还没好,就是伤口好了,也轮不上你干这些活儿。拴马屯懒婆娘有那么几个,再懒也没有一个让山汉们刷锅洗碗的。要是这事儿让俺爹知道了,会骂俺草儿不是女娃,是头懒猪哩!”
索泓一被草儿逗笑了:“那你是要我当一头懒猪了?”
“你是猴儿,不是猪。”
“什么意思?”
“只有孙猴子才能想出你那藏钱的办法哩,你真是个大能耐人。”石草儿说,“啥时候活不下去了,你变戏法,我给你在旁边敲锣。”说着,她拿出一个碟子,用筷子在碟子上敲击两下,像江湖卖艺人那样吆喝着:“哎,快来看哪,手绢里变出个大鹅蛋来了。”
“看你真是变成另一个草儿了。”索泓一称道地说,“刚见你的时候,你紧锁愁眉,连那双大眼睛都显得黯然无神。”
“都因为这庙堂里来了个逃犯。”石草儿说,“你也想着俺变得水灵了哩,是吗,索子哥?”
索泓一点点头,但马上又摇摇头:“眼下,还不知道翠花婶子回家,能不能找到那张相片哩!如果能找到那张于三手拿镰刀站在‘毛主席万岁’麦地旁的照片,告倒于三就有九成把握……”
石草儿插嘴道:“人家相信一个架着拐的瘸子能割麦子吗?”
“人家相信你爹仇恨毛主席吗?过去你爹还是活学活用的样板呢!”索泓一反问石草儿说,“这年月没了法律,谁触及毛主席这个神,谁就犯法;而且谁也不敢包庇,谁包庇谁就是同情反动行为的新反革命。你爹的案子有人来查对过吗?没有。现在造反派掌权,翠花婶子是于三的婆娘,媳妇告丈夫更是一告一个准,有证据就更百发百中,就像站岗的兵换岗一样,于三上岗,你爹下岗;于三进去,你爹出来,稀里糊涂地进,稀里糊涂地出。一句话,这是个稀里糊涂有理说不清的年代。”
“你说得在理。”石草儿刷洗完锅碗,“就看俺那翠花婶子的本事哩!”
“还有你哩!”
“俺?要俺干啥?”
“状子上写明了送你爹进大牢的原因,就是为了霸占你。这不假吧?”
“是真。”
“还有旁证呢?”
石草儿不知啥叫旁证。
“就是那根折成两截的木拐。”
可是令索泓一和石草儿失望的是,刘翠花始终没有再来。没有刘翠花出面,索泓一的苦心设计等于是一个肥皂泡泡;而石草儿探监又不能错过八月十五这大好时机,这给索泓一心上如同塞了一团乱草。石草儿琢磨出索泓一的心思,她不再甘当缩脖子的母鸡,拿起手电筒,对索泓一说:“俺去看看,别出啥闪失!那瘸狼也不是好惹的,俺怕翠花婶子露了馅儿,被那于三给缠在家里。”
“他躺在炕上爬不起来,还能有多大的道行。”索泓一沉吟地说,“这么办吧,我陪你一块儿去。”
“别。还不到你露面的时候。”
“那就让我认认进村的路,我在院墙外边等着你。”
有秋月照路,石草儿把手电筒装在了兜儿里。临近中秋的月亮银亮银亮,把山路上每块石头都照得一清二楚。吕梁山山坳是黑的,山峰之巅则被月光镶上了一圈银边,逶迤弯曲得像一条横卧在半空的银蟒。他属于叛逆中幸存下来的一个,一只被雷电焚毁了树巢的亡命之鸟,竟然飞到这荒山古寺的檐下栖身来了。跟他相伴的是个初知混浊人世的村姑。
中国人为什么总要崇敬龙呢?索泓一再次看看月光镶嵌在吕梁山巅的那条银蟒。
“你咋不说话?”石草儿感到有点凉,但她不敢靠近他,“是不是你也感到冷了?”
“我心里火烧火燎的。”
“编瞎话骗俺哩!”
“没有,我在想我自己也正在变成一只狼。”
石草儿听不懂索泓一的话,正要追问他是啥个意思,村里的几声狗叫和一个男人的叫骂声,猛地闯进了她的耳朵。对这男人语声,她熟得不能再熟,石草儿马上分辨出是瘸子于三:“俺日你娘哩!你这是真要把俺往坟头里推呀!”
“翠花,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俺给你立下规矩,往后再不‘嘴馋’了,还不行吗?”
“你说话呀,翠花!”
“俺就是不放你走,看你有啥能耐?”
“……”
嘶叫声越来越近,索泓一和石草儿终于看见了村口月光下朦胧的人影:刘翠花一步一停,地上趴着死死抱着她脚腕不撒手的于三。村头碾盘上和树下稀拉拉地蹲着几个黑影,那是出来看热闹的山汉和婆娘,他们竟然像看西洋景一般,没有一个人上前劝架。只有于三养的那条叫穿山虎的大黄狗,汪汪汪地对天狂叫。
石草儿心惊了:“索子,你避避吧!”
索泓一定了定神:“早晚我是要出台的,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在这儿亮相,正是时候。”
石草儿难忘那个使她心跳不止的夜晚。后来狗吠人沸,拴马屯的大人和娃子几乎都跑出村口来端详昔日她爹收养过的男娃。这是一场戏中之戏,就好像索泓一是于三命中注定的克星一样,当于三看见站在石草儿身旁的瘦高男人,便一下松开了死死抱着刘翠花脚腕的双手,先是趴在那儿像死鱼喘气,后来艰难地爬起来,单腿跪在索泓一面前求饶:“首长,你开开恩吧!俺不是人,俺是牲畜。可在战场上俺是立过三等功的残废,只因为俺没学好‘红宝书’才干了这牲畜都不如的事儿。”说着,他左右开弓连连抽打自己的嘴巴。索泓一有意在月光下,往上拉了拉红胳膊箍,把双臂交叉在胸前,突出月光下他那片红。他不看下跪的于三,两眼只是在拴马屯的乡亲们脸上巡望,那神情似乎在辨认他能记忆起的叔叔、大爷以及他的同辈。搂不住枪栓的刘翠花,一屁股坐在碾盘上,拍打着双腿哭叫起来:“多亏来了小老师的干哥呀,没他给俺做主,俺逃不出这个牢笼!叔叔、大爷们,事到如今俺也不怕丑了,这只畜生糟蹋了俺妹子翠红不说,还趁着雨夜到山神庙去毁俺屯的小老师。俺特别要告诉叔叔、大爷们的是,石安福老汉,是这条瘸狼给坑到大牢里去的,人家往‘毛主席万岁’的麦地里浇泉水,他诬赖人家浇屎浇尿。他坑石老汉的目的,就是想霸占俺们的小老师——”
“这个杂种养的。”围观的乡亲里有人骂出第一句,“拿开山铁锤把这瘸子砸成肉酱,把肉酱当馅儿烙馅饼吃了它!”
于三争辩地喊道:“别听那母骆驼胡说八道,俺亲眼见石老汉往上浇屎浇尿了。下雨那天晚上,俺这个当支部书记的怕破庙庙顶漏雨,去山神庙查访查访,完全是出于好心。”
“为啥你白天不去夜里去?”有人喊道。
“白天没下雨,”于三回答,“俺咋能想起破庙漏雨的事哩?”
“那你刚才抽打你自己嘴巴为了个啥?”
“翠花说得对,俺摸了俺的小姨子。”于三尽量大事化小,把话题往家事上拉,“俺那天喝酒喝多了,一时乱了伦理。”
索泓一原本不想说话,因为在这样的场合,沉默是三十六计中的上计。越是无言,乡亲们越摸不着头脑,这便于他在拴马屯落脚。但事态发展到了这一步,石草儿又羞于向乡亲述说这些事儿,如果索泓一再沉默下去,会给于三留下可钻的空子。于是他往前挪动两步,不动声色地询问于三道:“于支书,你的木拐哪儿去了?”
于三愣了愣神:“丢在山神庙了。”
“你是离开木拐不能走路的,为什么把它丢在庙里?”
“这……这……”于三立刻没了词儿,“这没啥奇怪的,那根木拐用了多年,雨夜路滑,一用劲折成了两截。”
“为啥折在庙里,而没折在路上?”
“俺的首长,这就跟赶大车的不知车轴转到哪条路上断开一样,俺没法儿跟首长说清楚,它为啥折在庙里,让俺爬回家来。”于三双手扶着村口一棵山楂树,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首长想想,俺是个在战场上立过功的人,还是拴马屯的顶梁柱子,俺能干那邪门歪道的事儿吗?!”
刘翠花怒了,两步蹿了上来。索泓一拦住她,继续慢条斯理地问道:“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进庙之后,是不是发现我草妹子搬了屋子?”
“是那么回事。”于三顺口答道,“俺想是正殿北房漏雨了,她才搬到厢房住的。我还说,雨后派工给小老师修修北屋房顶哩!”
“我告诉你于三,草妹子搬离北屋,不是因为漏雨。”索泓一板起了脸,语声猛地拔高了八度,“我从省城来这儿探望养父来了,她把北屋让给了我住。那天晚上,我之所以没有出面干预,是因为翠花婶子已经用木拐教训了你,她狠狠地抽打你,你在雨地里满地打滚,连连向婶子求饶。婶子不饶你这黑了心的瘸腿色狼,一直打折了那根木拐。老实对你说,我隔着窗洞,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你想糟蹋草妹子不说,还许愿说要把翠花婶子送进大牢。”
于三瘫了,他的身子顺着山楂树干滑落下去。刘翠花哭天抹泪地向围观的乡亲们宣布,石草儿干哥的话都是真的。她一步跨上村口碾盘,从贴身内衣口袋里掏来一张照片,高高举在手上喊道:“乡亲们,为啥那瘸子死活不让俺出门,就为这张相片。叔叔、大爷们知道那块‘毛主席万岁’的麦地是谁割的吗?是这头瘸驴。俺乡的娃子都会唱那支歌:‘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可是这个狼心狗肺的杂种,头戴党支书的红帽,心里却恨毛主席恨得牙根发麻。瞅,这是他手拿镰刀,要割‘毛主席万岁’的证据。俺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小老师的干哥从省城来了,人家可是长在畦埂上的大干部,不是趴在菜畦里的小萝卜头,这瘸驴就吓蒙了,不顾在庙里被俺打得浑身是伤,下地就抱住了俺的腿。俺踹开他,他又抱上,求俺看在夫妻的情分上,饶他一次。他糟蹋了俺妹子,又想去糟蹋小老师;把石老爹送进大牢,还算计着把俺也送进大牢。俺母骆驼再善,还能听这瘸驴的使唤吗?不,乡亲们,从今俺跟他是两旁路人,他不再是俺的汉子,俺再不是他的婆娘!这叫啥名词来着?叫……叫……叫彻底划清界限,俺跟他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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